包拯离去,章得象对徐平道:“沙州僻处西域,人户不蕃,地方不广,昭文相公一再叮嘱,过于多虑了。似此等地方,就是真封西平王,让其裂土封疆,也无大碍。”
徐平正色道:“相公此言差矣。自张议潮起,地方百姓群起响应,赶走吐蕃,惨淡经营一二百年,何也?心向中原,不忘其本。立西平王以应民心,朝廷示其公,设流官治理地方,则朝廷于天下大义也。得两州之地,再行裂土封疆,糜费钱粮,公义何在?”
章得象恭声谢昭文相公指教,回身去忙别的事情去了。
徐平看得出来,章得象这一声谢只是客气,心里其实并不当一回事,觉得自己在小题大做。本来吗,随便找个人立为西平王,还说多么多么重要,很多人都觉得可笑。
这并不可笑,西平王的人选确实是有些随便,但后来的制度却不随便。汉太祖所谓斩白蛇起义,真细究起来,其最初起兵又能够有多么神圣?但其一直坚持,最终形成了两汉四百年的昭昭天命。起步的基础差,只是开头艰难,持之以恒总能达到目的。
立西平王,实际治理权牢牢由朝廷掌控,两者缺一不可。不立西平王,朝廷制度地方不适应,与百姓之间没有缓冲,容易冲突不断。地方不平静,便就发展不起来,发展不起来百姓愈加不满。恶性循环,结果难以预料。立了西平王,再授以治理之权,形成真正的裂土分封,最终必然坐大。不要说教化,只怕那地方早晚还是要分裂出去。
政治就是这样,说到底是关于人的事情,追究到最根本,或许就是很简单。关于人是社会性的,还是独立性的出于趋利避害从而凑到一起来的,形成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最根本的理论根基。真问起来,谁会觉得这个问题有多么高深?在很多人眼里,说不定就真认为想这个问题是吃多了撑的,自己比谁都高明。
谈到历史,谈到政治,有的人会高高在上地抛一句:人,天性就是自私的,连这都看不清,都是被洗脑了,还没有经过社会洗礼。实际上这样说的人,说不定还很认真地赞同社会主义制度呢。至于社会主义的社会是个什么意思,有必要知道吗?
不在这个位子上,没有必要知道。徐平做到宰相的位子上,脑子就必须清楚,一定要知道。不然就会出现制度混乱,互相之间牴牾不清,缺乏可执行性。
不要求官吏按照制度办事,政权的政治制度就失去了严肃性,无法取信于民。按照制度办事,照着这一条干,就违犯那一条,照着那一条,就违犯这一条。怎么办?觉得自己聪明可以删一些留一些?删掉一条就惹出更大的麻烦来。
从唐到宋,为什么对于人的性情一直纠缠不休?真是读书人吃多了不想做对人民有益的事情,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耗费精力?因为人性的认识,是政治制度的根本。
共产主义是基于历史进程的否定之否定认识的一元进化论,下一个朝代必须比上一个朝代先进,这是理论的根基。事实与理论有出入,也必须硬套进这个理论框架里。社会主义是认为人有一元的社会性,所以可以不经过资本主义阶段的充分发展,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社会。资本主义理论家一样有大量的共产主义信徒,但是认为人性是自私自利的,必须经过资本主义社会的充分发展,才有可能进入共产主义社会。
冷战的结果已经对这个人性的争论给出了答案。承认了人性不是一元社会性,而是有两元的个人和社会两性的社会主义国家,和承认了人有社会性的资本义国家,最终笑到了最后。不管这个认识是主动的还是盲目的,符合了这个方向的,制度就表现出了活力。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徐平前世跟许多人一样盲目。说起制度不合理的地方,下边执行很困难的时候,经常跟身边人一起发一句牢骚,人家外国怎样怎样,就不会这样。憧憬着有一天,最终也会跟想象中的那个外国一样,不会再这样了。
现在明白了,哪里有想象中完美的那个外国,那只是小文人不切实际的幻想,为了表示自己高明的托词而已。真按着那个方向去,最终会是一塌糊涂。人性的二元本性,必然导致制度需要不断改变的不稳定性,和要以一理贯之的任务艰巨性。
人性认识表现在政治制度中,在农业社会就是人性善恶的讨论,到了工业社会,必然会发展到社会性和个体独立性的讨论。这个问题不清楚,制度就是一团乱麻。
徐平利用前世的知识,压下了这个时代关于人性善恶的争论。他开始把社会资源向城镇工商业引导,工业化会很快发展起来,关于人性的争论还会再起。
对工人敲骨吸髓的血汗工厂合不合理?对外掠夺还是实行互惠贸易?社会管理成本是应该由劳动者承担,还是由资本和资产所有者来承担?政策取向都会以此为根本。
得到了帝国主义的好处,便就要承担帝国主义的一切邪恶,什么不可避免之恶,都是装神弄鬼的神棍说法。世间的道理在人心,把握住了人心,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
高处不胜寒,徐平坐在宰相的位子上,很多做法,很多决定其实不被同僚理解。包括宰相和参政在内的很多人,对徐平对一些事情上的认真暗中摇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大的方向上,徐平确实引导国家在向前发展,不去计较这些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