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之外的军营没有这一换岗的规矩,衙门的门房更没有,都堂设立之前,莫说中书门下和枢密院,就是宣德门,都不见如此宛如会操的换岗仪式。
更重要的,每天早中晚,还有三次燃放通告时间的号炮。
朱子昂上京一年多了,只在刚刚住进国子监中时,被朋友带着过来看过。之后入城的时候都不多,过来都堂这里就更少了,今天还是第二次。
朱子昂不走了,翘首以待。许多聚在一起议论的学生也停了下来,带着期待的望着正门。
任何时候,火炮这种代表当世最强武力的武器,总是更能吸引心怀出将入相之念的年轻学生的关注。
“要有胆子,现在就往门里冲。”朱子昂望了望江南会和洛党的位置,说了句风凉话。
罗安民无意识的应了一声,专注的望着门内。
哒哒哒哒,整齐的步履带着节奏,踏着同一个步点,一队四五十名身形矫健的士兵从门中走了出来。
他们分作五列,队列如同界尺画出来一般的整齐。侧面四队扛着装好刺刀的长枪,中间的一队则空着手,身上有着炮兵的徽章。
同抬腿,同举步,不论高矮胖瘦,每一人每一步的步幅都一模一样,
厚实挺括的对襟长褂,或者按照裁缝店的说法叫风衣,被皮带勾勒出挺拔的身形。虽然这些士兵并没有班直们普遍六尺以上的大个子,但要不然怎么说人要衣装。日日操练出来的矫健身姿,再戴上范阳软帽,披挂上风衣皮带,穿上长筒皮靴,一个个犹如劲竹般英气勃勃。
京里的妇人、小娘,经过都堂门前,看到守门和操炮的士兵,总会多打量两眼,至少也是飞快的贪婪的一瞥。
每天固定的放炮报时的规模还算小,到了每月月初轮戍都堂的神机营指挥交替的时候,更是如同会操,两个指挥上千兵马在广场上交接,那个规模就算是京师的百姓,都会过来看个热闹。
穿过大门,最外侧的两队士兵停了下来,与把守都堂门口的卫兵交接,而中间三队继续向前。
两队士兵,在卫兵们的面前停下,靴底踏地,发出整齐的一声,站得笔直,如同路边的两排白杨。再左右转身,鞋跟顿地,啪的一声,依然整齐划一。
朱子昂眼睛一眨不眨。他家在淮东,附近就有座军营,里面士兵多有偷鸡摸狗之徒、欺行霸市之辈,军官中也有孔武有力的,能在庆典的相扑比赛上争夺头名,但即使把那些武艺高强的军官拉出来,与眼前的士兵们一比,简直就是土鸡瓦狗一般。
两队士兵口号雄浑,中气十足,交换过口令,两队交错而过,又交换了位置。转身相向,哗的一声齐响,两队卫士齐齐举枪致礼。
朱子昂下意识的攥紧了手里的折扇,心中热血沸腾。
愿为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一首首远行万里、封狼居胥的诗句从心口咕嘟嘟的冒出来。
这里的每一个步骤,都是经过精心设计,将神机营的英武之风淋漓尽致的表现了出来。
“难怪那么多人趋之若鹜想进神机营。”
朱子昂想起乡里的军汉,再看看眼前是神机营,这差别果然是天壤之别。跟神机营猛如熊罴的壮士比起来,乡里的军士宛如乞丐。
“除了班直,如今哪个营头能与神机营比?上四军都不如。”罗安民小声说,“神机营是都堂的兵,都不归三衙管。”
朱子昂点头,只看神机营能够轮班守卫都堂,就知道其地位。旧日军中,班直第一,上四军其次,为何如此?还不是因其守卫禁中。
据说神机营的俸禄都是从都堂的堂库中开支出来,而不是走正常的政事堂和枢密院定额,各地转运司划拨的流程。
朱子昂听自己的同学愤然说过,不管神机营是不是只听都堂中某一位大人物的话,反正他们是不姓赵了。
好吧,提携玉龙为君死这一句,朱子昂觉得都堂是肯定不记得要教给神机营的兵了。
说话间,铜炮旁,炮手也全数就位。
因为是神机营各部轮换戍守都堂,放炮的炮手并不是班直之中专门训练出来的样子货,据称是真正能上战场的神射手。
依照条令操炮发射的炮兵们,行动间充满了一种莫名的韵律。在他们的操纵下,本是为了震慑辽人而特意铸造的巨型铜炮,也在这时候焕发了生机。
轰。
轰。
轰。
地动山摇,巨炮炮口喷出的火焰带来滚滚热浪,让人不禁去想,天下万邦,到底有谁能够抗拒如此巨炮为他们带来大宋的正义?
朱子昂放下捂着耳朵的手,三十步开外火炮发射的轰鸣,即使他堵上了耳朵,还依然被震得嗡嗡作响。
两分钟之内,两尊铜炮各自开了三炮,每一发都准准的卡在同一个时间点上,没有半点错开。
这应该是第一流的炮兵了。
从报纸、期刊和闲谈中得到的一点粗浅的火炮学常识,让朱子昂心中暗暗下了判断。
炮手整队,与之前换岗的守卫同时离开。新替换来的卫兵抖擞精神,在烈日下站得一丝不苟。
一排如同他们守护的铜炮一般纹丝不动的卫兵,罗安民长吐了一口气,尽是感慨,“昨天夜里监里还有妄人说,该多了那两尊铜炮,转过来对准都堂放上两炮,如此才能惊醒朝堂中装睡的芸芸诸公。”
“谁?”朱子昂惊问。
“都说是妄人了。”
朱子昂眉眼一跳,“……孙……”
罗安民微微一笑,一幅你我心照的表情。
朱子昂冷然一笑,“也只有那位孙衙内了。”
那人不姓孙,却是总是喜欢把自己是某位大人物的曾孙的身份表现出来,故而在监中就多了一个雅号——孙衙内。说起来他这几天的表现,倒是让人改观了不少,可惜只持续了三天,正应了那一句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炮声犹在回响,烟雾尚未散尽,位于广场边缘的都堂侧门洞开。
先是一对骑兵自门中步出,紧接着又是一对,之后还是一对,一对一对的骑兵首尾相随,前面已经走上了御街,后面还有骑兵继续从门中出来。每一位骑手,都身着同样款式的衣袍,骑着一色纯黑的健马,单手控缰,另一只手扶着插在鞍鞯上的旗牌。
就跟前面出来换岗的神机营士兵,整齐划一的骑兵队列,隔着大半个广场,依然气势迫人。
当一面面旗牌随着骑手离开都堂,一辆马车在骑兵的护卫下也从侧门中离开,十二匹高头大马拖曳着巨大的车厢,缓缓行驶在广场的水泥地面上,后面又是一对对的骑兵,紧紧跟随。
几十对骑手护卫左右,百余名健儿前呼后拥,这是宰相才能拥有的仪仗。
朱子昂屏住了气,静静地看着,直到憋闷到胸口发痛才剧烈的呼吸,清晰地听到身边罗安民粗重的呼吸声。
望着车马仪仗远去,朱子昂低声道,“那一位回府了。”
罗安民沉默的点点头。
都知道是谁,但那个名字他们都不敢随意宣之于口。
跟在那一队之后,仪仗一队接着一队,执掌大宋的都堂宰辅,除了值日的成员,全都离开了都堂。
广场上的监生们沉默的望着,羡慕、嫉妒、痛恨,眼中透露出来的情绪不一而足。
宰辅们各自返回家中,广场上人头涌涌,却没有人敢上前去阻拦。
“快点走吧。”朱子昂将手里的折扇晃了晃。
只是为了等待宰辅们出行,就在太阳底下多站了十几分钟,走得最早的那一位,都能回到府中了。
罗安民点点头,宰辅们的仪仗再一次让他确认了自己的目标。
两人沿着广场的边缘向外走去,接近车水马龙的御街,朱子昂身子突地一震,然后才有如同鞭炮一般清脆的响声。
朱子昂的胸口上多了一个血窟窿。可他毫无所觉。只是看见好友罗安民满面惊容的冲着他大声叫唤。他莫名其妙的眨了眨眼,一切全都模糊了,天空也黯淡了下来。
天黑了?
他疑惑的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