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相公。”
心情从地狱直上天堂,章回几至于泣下,向着韩冈深深一礼。
“不必如此。”韩冈以平礼回应章回,“你与我是志同道合,包括在列的诸位,还有没来的那些同道,都是认同了格物致知的道理,有心去探索自然万物中的道理,并从中寻求到对自己对世间都有所裨益的知识。所以说我们是同志,同心同德、走着同一条道路,或有前后,但无有尊卑。所以不必如此拘礼,日后更不必为尊者讳,为长者讳。对了,该学习,错了,也得直言不讳,这才是格物致知的正道。”
一室皆静。
执掌天下大政的宰相,竟对他们这些学会会员以同志相称,除了受宠若惊之外,在场之人,生不起任何其他的想法。
成为自然学会会员的士人,也许家底丰厚,也许头脑聪慧,但大多都不是考进士的材料,在乡里从没有得到太多的重视,即使作为自然学会的成员,改善了一点生存环境,却也比不上那一等儒生。
而宰相却将他们视为同道,这是何等的光荣,让那些吟风赏月,视自己为异类的儒生看见,怕不要吓掉下巴。
韩冈站定了,没有继续再向里走。
有些话在这里站着说,比进厅内坐着说要好许多。
“气学,之所以与他学不同,只因是以格物为旨,以事实为本,而不是以圣贤之是为是,以圣贤之非为非。”
韩冈的声音,让人们躁动的情绪冷静了下来。
已经直指圣贤了吗?
“他学皆从书中来,从父老相承中来,提笔说话,便是古人说,父老说,依故事,不去辨析,不去思考。审问之,明辨之,慎思之,有几个去真正做了?若是几千年来,有那么几人用格物之法去体察自然,腐草化萤的谬论,螟蛉义子的异说,还能传播于世?这都不要费什么心思,只要稍加观察,就能匡正古人之缪,可惜没有!”
章回不自觉地点头,越是研究自然之道,就越发现古人的见识其实没那么深,随便一举,便是许多讹误。
“没有对自然万物的观察、实验和总结,就不会发现水是氢氧合成,更不会发现‘鏱’元素。”韩冈冲着章回点了点头,“三代时,已经是金银铜铁锡,到了如今,还是金银铜铁锡。没人去想要发现其他金属,尽管一直都在身边。或许有人说,金银值钱,铜铁锡能造钱,这五金都能造器物,‘鏱’有什么用?”
一些人自嘲一笑,更多人脸色黯然。
有什么用?这是研究中,最常听到的话语。
真正没用的是诗词,是经义。难道对医术的研究没用?难道对气象的研究没用?但就是不能拿去考进士做官,只能被说成没用。
“但我要说,有用,有很大用处。因为氧气的存在,铁不可避免要生锈——对了,五年前被放进密闭烧瓶中的铁片,现在还没有生锈,而对照组的铁片,则早就锈光了。”
这是几年前,出现在《自然》上的一个实验,时间跨度很长,今天总算是公布了结果。
“可见钢铁生锈,与水无关联,而与水中溶解的氧气有关——之所以提起这件事,因为现在有发现,‘鏱’能防锈,当精炼过后的铁中,掺了一定比例的‘鏱’和‘铧’,其强度远超寻常的生铁熟铁,也在百炼钢之上,更重要的是,将比例稍作调整,新的合金就会极难被锈蚀,甚至丢入盐酸,硫酸,硝酸之中,腐蚀得也很慢。”
场中一点点骚动。
不锈钢的意义,不用韩冈多言,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清楚。莫说在场之人,就是随便在街边拉一个成年人,问问他不锈钢有什么意义,他肯定能说出一二三来。
“现在的成品还很少,主要是‘鏱’和‘铧’暂时还很难炼制。只能做几柄传世的神兵利器。不过,更可以用来制造车床上的刀具,去加工钢铁。所以说,一件事,好与不好,也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头脑去想,更要用事实做见证,不能随便一看就下定论,更不能因为其物不古,便觉得没用。”
韩冈稍稍停了一下,所有人都很认真的在听着他的发言,越来越多人听到消息后,赶了过来,聚集在着院中。
韩冈稍稍提高了一点嗓门,“说到头脑,这又是一个今人胜古人的例子。孟子曰‘心之官则思’,又所谓心猿意马。人之思虑,其由心发,古人是如此认为的。”
韩冈没提‘从心所欲不逾矩’,但在场的人,比起孟子之言,当然更熟悉孔夫子的话,一个个都联想了起来。
“但是现在,我们通过数以百计实验,数以千计的例证,终于证明了,他们是错的。”
冷热痒痛,都是通过神经,传导到脊髓,再从脊髓传到大脑。而人和动物的行动,又是由大脑控制,经由脊髓驱动全身。
为了证明这个认识,河东军医院的医官们,将不知多少实验动物用各种办法弄死弄残。为了确认五脏六腑的作用,又不知多少实验动物被弄死弄残。
这些都是古人没做,而今人做了。相比古人的话,今人的实验更有可信度——你不信,可以做个实验自己验证一下。
但没人敢直说孔夫子是错的。
当初在看到论文的时候,很多人就已经在这么想了,可是在公开场合,还没人敢说出来。
现在韩冈说了。
“心脏的作用就是输送血液,将富含氧气的动脉血从肺运到全身,再从全身将缺乏氧气的静脉血运到肺中。绝非古人所言,思虑皆出此处。”
韩冈视线扫过院内,强调道,“纵圣贤亦不能无错!知识通过观察和总结而来,通过印证而被世人认同,通过书本和教导来传与后人,这是积累、传承和修正过程。上古之人穴居,而后有有巢氏。上古之人生食,而后有燧人氏。而今人之居,不仅远胜有巢氏之时,亦胜过三代之时。今人之食,不仅远胜燧人氏之时,亦胜过三代之时。故而今人智识是学自先人,又加己识于其中。其胜于古人,乃是理所当然。不胜之故,乃其不学不思也。”
宰相的演讲,主旨既是今人胜古。
即使区区学会的会员,在知识上,也能胜过古之圣人。
腾起的虚荣心和自豪感,于每一位在场会员心中盘绕。
同样的话,亲耳从宰相口中听来,感觉远比《自然》上的评论更直接,也更有煽动力。
同样的话,说在会员们刚刚抵达时,和说在已经感受到学会作用的现在,给人的感觉亦是不同。
章回的心中一片火热,恨不得立刻就投身到下一轮的研究当中。但耳边却听见不知何时,来到身边的友人疑惑的低声,
“相公……这是要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