瞪大的双眼,满面的不解,好像他从来都没想到过会被文彦博反对一样。
‘玩得真开心。’
熊本无聊的低头翻了一下桌上的公。文,然后才与所有人一样,将注意力放到文彦博身上。
文彦博一幅痛心疾首状,“蠲免天下盐课容易,可缺额从何而补?难道朝廷已经宽裕到可以不在乎几千万贯的岁入?”
章惇、韩冈说士大夫逃避税赋,文彦博就等着他们学王安石,闹得天下不安。不过他没想到——这些日子的没想到实在是太多了——章惇、韩冈会说减少天下盐课。
如果是免去丁税,文彦博不至如此失态。
免去一州或一路的丁税,这件事很常见,有因灾暂时免去,也有永久蠲放。甚至就在三年前,因天下大熟,一年无灾,由太后下诏,免了天下各路整整一年丁税,以及四、五等户的免行钱。
大宋的税赋,直接沿袭自五代十国。五代各国无一日无战事,为维系军队,盘剥百姓的苛捐杂税难以计数,而大宋立国之后,基本上都承袭了下来,正所谓‘古者刻剥之法,本朝皆备’。
虽说南方各路所收的身丁钱在太宗大中祥符年间被蠲免,但没了丁税,还有丁盐钱,依然照收不误,百年后的今日,连税目名称都变回了身丁钱。
免与不免,不过是个名目,从名目上说,北方还没有身丁钱呢,可实际上,遍及天下丁口的免行钱跟身丁钱有何区别?
朝廷当真免了名义上的丁税,对天下百姓也没多少好处。
但盐税截然不同,天下无人不吃盐,就是牲畜都要盐来喂。
重体力劳作的农夫、工人占了世间大半丁口,泰半妇人亦是终日劳苦,对盐的需求一年常在十斤以上,甚至会更高。即使老人孺子吃盐不多,平均下来,一人一年至少五六斤盐。
食盐成本不过五文——海盐区有专门煮盐的亭户,朝廷从他们手中收购成品盐,价格平均在五到八文,川地井盐,朝廷亦是如此收购,西北池盐,官营成本更低——而对外的售价,按照地域不同,平均在四五十文左右。
而且官盐中间经常参杂了泥土沙砾,同时还不足两。因而各地私盐泛滥,常常是一斤半当一斤卖,质量更是胜过官盐,价格还能打个对折,
自然,如此从朝廷嘴里夺食,且是最肥美的那一块,贩私盐便成了朝廷的最痛恨的一桩罪,是铁打的死罪!
今日政事堂若能放开天下盐禁,是天下百姓吃上便宜又优质的食盐,这个名望自是蹭蹭往上涨。
只是朝廷的财计又该如何支撑?
文彦博记得他当政时,盐入占朝廷岁入比例是一半,至少两千万贯往上。
若是没了这笔钱,或是这笔收入减少,朝廷财计必然将会是捉襟见肘。届时,拿不到俸料钱的官人、军汉,会怎么看东府,用脚趾头想也知道。
文彦博拍案大怒,心底里却希望章惇和韩冈不会反悔。
以文彦博现在的境地,他越是反对,政事堂就越是会坚持。最好让章惇、韩冈变成拗相公,一条路走到黑最好。
“潞公所虑极是,盐课在朝廷财计中至少占了一成,若是没了这一税入,朝廷的许多安排就要半途而废了。”
章惇点着头,对文彦博的忠告看起来是听进去了。
不过文彦博几乎就变了脸色,这盐税怎么就在朝廷财计中只占一成了?当今朝廷岁入究竟是传说最广的一万万贯石匹两,还是更多?
“但天下百姓苦盐法久矣。各地的盐价不一,低者三四十,高者六十七十,甚至有一百文一斤,更有的地方是交税时强行迫民贵价买盐,形如课税。有许多地方,百姓无力购盐,只能淡食度日,因此而多病无力,反使得当地民生不兴,百业凋敝,两税也微不足道。这能怪天下皆视盐法皆恶法,只是因其利才噤口不言?改革盐政,势在必行!”
章惇语气正义凛然,神情无比坚定。
“不过潞公大可放心。”他看起来像是一个在苛刻的老师面前仍充满自信的学生,充满了表现的欲望,“政事堂并非是准备把盐拿出去免费分发,而是降低过高的盐价,给百姓一些宽裕。这些损失,朝廷还能支撑得起。”
不,这是针对地方的手段!
文彦博敏锐的警觉过来。
大宋有鉴于前朝,一直采取的是强干弱枝的政策。除了在军事和人事上,另一条束紧各州县脖子的索子,叫做财计。在大部分富庶之地,地方税赋统统通过转运司送往京师,只留下足够日常使用的部分。
没人,没兵,没财,倾覆盛唐的藩镇之祸永远不可能出现大宋。
当韩冈提出了议会之制后,州县上就又多了一双手来要钱——朝廷不可能不出钱,否则就要议员们自己掏荷包了。要维护地方议会的正常运作,同样要钱来支持,这份钱出自谁手,谁就能有能力去影响议会。
如果政事堂能够保证无论怎么折腾,朝廷税入都能不减,那么削减州县税入,就是控制地方的好手段。
即使有了议会,也还是一样。
不过文彦博相信,朝廷卡不住大议会脖子。
即使降低盐价能够收买天下民心,也买不到士大夫的心。相对于一点阿堵物,朝廷的权柄才是议员们关注的重点。
那样的话,两府这才叫偷鸡不着蚀把米。好处没收到多少,权却是确确实实的放出去了。
议员们来自天下各地军州,人数多且杂,欠缺根基的韩冈,绝难控制住大议会。
这时候的文彦博,越发的坚定起自己的判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