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沉吟说道:“就是说,同仇敌忾固然是好的,就怕……此仇非彼仇,不是真正的‘同仇’?”
“不错!不管有意无意,这班人,倒是裹乱的居多些!”
“不过,”曾国藩说道,“似乎也并非全无可取之处——譬如,那个建议设置‘驻越大臣’的折子,恐怕就颇得轩邸之心啊!”
“爵相,”赵烈文说道,“目下,有些事情,只好摆在心里头想,远未到宣之于口的时候啊!”
曾国藩微微一怔,然后深深点头,“惠甫,还是你见得深!”
顿了顿,“如此说来,还真是‘裹乱’的多些!——虽然,未必是有心的!”
“对于‘上头’来说,”赵烈文说道,“最好的言路,一定是这样子的言路——‘叫你说话,你再说话,不叫你说话,就不要说话;叫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不叫你说的,就莫要胡言乱语了!’”
如此说法,身为“正色立朝”的国家大臣,当然不能附和,曾国藩笑了一笑,没说什么。
“新政、洋务,”赵烈文继续说道,“方兴未艾,百里未过半,再往前走,一定还有更多那班卫道士看不惯的新鲜物事出来,上意之‘道’,卫道之‘道’,不是同一条‘道’,那么,该走那一条‘道’,现在就替要他们划出来——”
顿了顿,“于国于民,有实实在在的益处的,方在此‘道’之中;空自标榜,而于国于民无所补益的,皆不在此‘道’之中!”
曾国藩点了点头,“好,推崇实务,力戒虚妄,此‘上意’其一也——其二呢?”
赵烈文眼中放光,“其二——混一满汉!”
曾国藩凝神片刻,缓缓点头。
“轩邸祭阎丽亨,”赵烈文继续说道,“同高宗纯皇帝的赐谥、准建祠、以及《钦定胜朝殉节诸臣录》,不是一码事儿!”
顿了一顿,“高宗纯皇帝表彰阎丽亨、史宪之等‘胜朝殉节诸臣’,将祖复宇、洪亨九等‘望风归附’者打入‘贰臣’,取的是‘君为臣纲’的大义——‘为万世臣子植纲常’嘛!顺逆之分,并没有任何变化——本朝为‘顺’,‘胜国’为‘逆’。”
再顿一顿,“至于满汉之别,更是未着一字。”
祖复宇,即祖大寿,复宇为其字;洪亨九,即洪承畴,亨九为其号。
“嗯——”曾国藩一边儿想,一边儿说,“高宗纯皇帝颁给国史馆、修编《明季贰臣传》的上谕里,说的很清楚:立《贰臣传》,为的是‘崇奖忠贞’、‘风励臣节’,祖复宇、洪亨九等之所以被移入《贰臣传》,是因为‘遭际时艰,不能为其主临危受命,辄复畏死幸生,忝颜降附,岂得复谓之完人?’”
赵烈文微微一笑,“这道诏书里有‘完人’二字,《钦定胜朝殉节诸臣录》里,语及史宪之等人,则有‘千古完人’四字,爵相,你看,这个呼应,是不是很有趣呢?”
赵烈文今天说话,反复暗讽高宗——这自然是不可避免的,高宗褒史可法,辅政王贬史可法,只要站在辅政王这边儿,高宗那边儿,自然就尴尬了。
不过,曾国藩身份不同,不好直接接赵烈文的话头,他沉吟了一下,说道:“嗯,还有,修编《贰臣传》的上谕里,确有‘以明顺逆’之说。”
赵烈文点了点头,“本朝文章,但凡有语及阎丽亨的,就算调子是褒扬、惋惜的,也得‘议其梗化之非’,说他‘昧则天命’,‘谓之愚,则诚愚’,云云。”
“轩邸的祭文,却是有清以来,第一次彻底泯息顺逆之别!”
“爵相请看——”
说着,赵烈文取过祭阎一文,指点着:
“‘于周则顽民,于殷则义士,固各为其主哉!’”
“‘周顽、殷义,一视同仁,此其时矣!’”
“虽未直接提‘顺’、‘逆’的字眼,不过,以‘周’喻‘顺’,以‘殷’喻‘逆’——意思是一模一样的!
顿了顿,双目烁烁有光,“至于满汉之别——”
“‘既不论周、殷,又何分旗、汉?今时今日,其惟知华夏矣!’——这不就是要混一满汉吗?”
曾国藩眼中,亦光华隐约,“嗯,混一满汉,以成华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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