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埃尔曲起无名指,“‘庆记股份公司’还垄断了漆器出口——日本的漆器源远流长,不过,真正大规模出口,却是大浦庆手上的事情,嗯,难得大浦夫人的好眼光啊!”
顿了顿,“还有,”皮埃尔曲起小指,整只手,虚虚的握成了一个拳头,“大浦庆自然也没有荒废她的本家生意——食用油,于是,‘庆记股份公司’顺理成章的再带上一顶帽子——日本最大的食用油商。”
“皮埃尔先生……如数家珍嘛!呵呵!”
“还不止!”皮埃尔冷冷一笑,放下握拳的右手,又伸出了左手,“大浦庆还有大生意——矿业、金融,大浦夫人亦是日本第一人!”
曲起拇指,“原本由幕府直接控制、运营的三池煤矿,以一个低廉到难以置信的价格,让渡给了‘庆记股份公司’——这可是日本最大的煤矿!”
曲起食指,“别子铜矿,不但是日本最大的铜矿,也是亚洲最大的铜矿,就在全世界,也是排的上号的!大浦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别子铜矿从住友家手中硬生生的夺了过去!唉,可怜的住友,非但一百七十年的产业,一朝尽去,还被逼的几乎破了产!”
曲起中指,“住友家签的这个‘城下之盟’,割给大浦庆的,不止于别子铜矿,还有家族的金融命脉——‘并和会’!大浦庆拿到‘并和会’,易名‘庆和会’,如今,这个‘庆和会’,由大阪,而京都,而江户,已经发展成日本最大的金融机构了!”
顿了顿,“于是,大浦庆既为日本第一矿业巨头,又为日本第一金融巨头,余者,航运、茶业、漆器、食用油……皆为‘第一’!船舶、机器制造则坐二望一——嘿嘿,了不得,了不得啊!”
说到这儿,十指张开,再将八根手指,重新一一曲了一遍,然后,举起两只手,同时晃了一晃,“日本的历史上,从未出现过强大如‘庆记’的财团!说大浦庆为日本古往今来第一豪商,一点儿也不过分!”
“既如此……”
“正因‘如此’,”皮埃尔恶狠狠的说道,“才要不遗余力的对‘庆记’进行打击!”
“这……”
“日本藩国林立,”皮埃尔说道,“人员、物资不能随意往来,地方贸易保护极其严重,正常情况下,何能在全日本范围内,‘垄断’这个,‘垄断’那个?‘庆记’之所以坐大至此,还不是‘二次长州征伐’之后,将军德川庆喜亲署敕令,‘庆记’获得特许,在日本各藩国之间自由往来,货物买卖进出,不受限制?”
“这……是的。”
“大浦庆是全日本唯一拥有是项特权的商人吧?”
“不错。”
“哼,大浦庆为什么能得到是项特权?”皮埃尔说道,“还不是因为‘庆记’深厚的中国背景?”
说到这儿,脸上露出了不屑和讥讽的神情,“这个背景之深,深到了……嘿嘿,床帏之内!嘿嘿,旁人如何可及?”
大浦庆陪着彼时的关贝子,遍长州的“泡汤”——泡温泉,并不是什么秘密,也不算什么禁忌,早就有许多版本流传在外了,“床帏”二字,其实根本不足以尽其香艳,不过,皮埃尔的口气很奇怪,那种不屑和讥讽,带着一股浓厚的酸味儿——
大久保利通心想,该不是你也仰慕阿庆夫人的艳名,有心拜倒石榴裙下,以为入幕之宾,却吃了闭门羹吧?
嘿嘿。
他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
“由此可见,”皮埃尔微微的咬着牙,“‘庆记’已经成为幕府的经济支柱,同时,也是中国在日本的代理人!”
顿了顿,“贵藩欲推翻幕府,再造乾坤,不可不先断其根本!待其成为无本之木,自然经络枯萎,一推便倒!同时,中国在日本也就没有了可以倚恃的力量——如是,中国若强行干涉日本内战,必然铩羽而归!”
这个说法,就不大着调了。
“庆记”可不能算是“幕府的经济支柱”。
不是说“庆记”不够强大,而是幕府从“庆记”那里获得的好处,其实是有限的,大久保利通敢肯定,“庆记”实际缴纳给幕府的税金,不足其应该缴纳的数目的十分之一——当然,其中不包括幕府高层个人从大浦庆那里拿到的好处。
如果“庆记”如数缴纳税金,幕府的财政收入,一定会有很大改观,何至于像今天这样,拆东墙补西墙,处处捉襟见肘?
另外,似乎也不能说“庆记”是“中国在日本的代理人”,如果一定要说“代理人”,“庆记”只是辅政王个人在日本的“代理人”,而且,只是局限于经济方面的“代理人”。
大久保利通并不认为,在中国对日政策上,大浦庆能够发挥什么直接的影响力。
皮埃尔对“庆记”财力的描述,是客观的;但是,却夸大了“庆记”对政治的影响力,是他果然以为如此,还是故意曲画,另有所图?
不过,此时此刻,没必要就此和他分辨争论。
大久保利通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皮埃尔先生的盛意,我们都了解了,这样吧,就请您在鹿儿岛小住两日,此事敝藩一有定论,我第一时间,派人去公馆奉请。”
顿了一顿,“‘古里汤’、‘沙蒸汤’,都是敝藩著名的温泉,这两天,阁下很可以忙里偷闲,去领略一番!我推荐‘古里汤’——‘泡汤’之时,极目远眺,左可见大隅半岛,右可见萨摩半岛,风景绝佳!若携美同游,那就更加惬意了!哈哈!”
再顿一顿,“知览地方的茶女,风情万种,我挑选一名容色出众者,为阁下‘伴游’,如何?哈哈哈!”
如果平日,对于大久保利通的“美意”,皮埃尔一定两眼放光,然而这一回,他却微微皱起了眉头,“怎么?现在还不能‘定论’吗?”
“呃……当然了!”大久保利通说道,“此何等样事?关乎敝藩乃至全日本之前途——甚至生死存亡!自然要谋定后动啊!”
微微一顿,“别的不说,总得先向藩主禀报,听取指示,才好定进止啊!”
皮埃尔微微冷笑,“大久保先生太谦了!谁不晓得,在萨摩藩,大久保利通一言九鼎,就是藩主父子——”
话没说完,就叫大久保利通打断了,“不能这么说!没有什么‘一言九鼎’!本人为藩主后见识拔于微末,感激涕零,只知精白赤心,贡献刍荛,何所取舍,自然皆凭藩主后见一言而决!”
所谓“藩主后见”,指的是藩主岛津忠义的生父岛津久光,“后见”为“监护人”之意,在萨摩藩,岛津忠义不过一个名义上的藩主,大权全在乃父之手。
“再者说了,”大久保利通继续说道,“藩臣之中,鄙人之上,还有家老小松带刀——鄙人亦不能随便僭越啊!”
皮埃尔的脸色,不大好看了,“小松带刀?——小松君性格平和,与人无争,藩政大计所出,还不是大久保君说什么,就是什么?”
“唉!”大久保利通连连摇手,“不能这么说!不能这么说!小松家老德高望重,素来为藩众——也包括我——所敬服的!”
“德高望重?”皮埃尔微微一哂,“小松家老不过三十来岁,听大久保君的话,还以为他七老八十呢!”首发..
“德高不在年高,望重亦……”
“也罢了!”这一回,是皮埃尔打断大久保利通的话,他转向一直没说话的西乡从道,“西乡君又怎么说呢?”
西乡从道嗫嚅了一下,没说出什么来——他虽然年轻气盛,可进止还是有分寸的,在外人面前,藩政大事的表态,绝不能抢在大久保利通的里头。
见西乡从道不说话,皮埃尔冷笑,“西乡君看来是唯大久保君马首是瞻了!嗯,‘海军兴隆用挂’、‘步兵总监’本来各司其职,西乡君却惟大久保君之命是从——嘿嘿,大久保君,你还说你不是‘一言九鼎’?”
客人如是说,主人很尴尬,大久保利通还好,西乡从道浓眉一竖,面上隐现怒色。
“道路传闻,”皮埃尔继续冷笑,“西乡君的哥哥,乃为中国的辅政王所害——怎么,西乡君,‘国仇’不记得也就罢了,连这‘家恨’,也忘了不成?”
西乡从道的脸,“刷”的一下,涨得通红,“砰”一声,他猛一掌拍在几案上,厉声喝道:“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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