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的病
这下王爷是真不好了。
王府里的人这些天都在议论,说王爷的病。
王爷是先帝最小的弟弟,是当今皇上的叔叔,身份是极尊贵的;可惜,自打出生,他身上就没得着几天好。
王爷幼年住在宫里就整日病恹恹的,三代太医都替他诊治过,语焉不详地说了点缘由,宫里人都没听明白,只当这小皇子必定是长不大的,是要走在他父皇前面的。他父皇痛心疾首一会儿,就破罐破摔任国丈爷接出宫住,只要不是死在宫里,眼不见心不烦。
可没想到,过了些年月,那虚弱的小童也有长成高挑少年的一天。
长大后的王爷第一次出现在宫里那天,王爷成了王爷。那天王爷的父皇崩了,长兄即位,封的封,赏的赏,那一串串名衔中有了王爷——要不是他那兄长有心记起他,大概整个宫里都忘记了有那幺一个小皇子的存在。
等王爷成了王爷,怕麻烦,仍旧住在国丈爷那里;过了几年国丈爷过去了,王爷怕麻烦,换个块牌匾,国丈府就成了王爷府。
又过了一年多,王爷的长兄也崩了,坐在皇位上的,换成王爷的小辈儿了。
说来也怪,原本王爷分明是整个宫里最朝不保夕的那一个,他父皇都等着白发人送黑发人了,可到头来,他温文儒雅的父皇先走一步,他叨叨的姥爷先走一步,连他体魄强健的长兄都先走一步,就王爷还留着,拖着吊着半条命,仿佛能留到他那侄儿走的时候。
王爷那半条命,是终日浸在药罐子里的。从王爷还在宫里的时候至今,什幺样的医生没见过,什幺样的药没吃过,什幺样的法子没用过,拉拉扯扯勾勾拽拽,总算是保住半条命。就在大家都以为王爷会带着那半条命晃晃悠悠地过一辈子的时候,不好了,王爷突然之间就不好了。
也没别的征兆,这“不好了”都是从王爷的外形上看出来的。虽然王爷只有半条命,但单从外面看,不知情的人物绝对看不出他有什幺毛病。王爷高高大大,那额头那鼻梁那嘴唇,没有一丝病鬼的模样,倒全是福相。往日里,就算病得爬不起床来,王爷的气色也都是好的,教人看着就觉得,他肯定回还得过来。
可这回是真的不同了。这病来的突然,都是一夜之间的事情,王爷瘦了,苍白了,嘴上干裂了不说,连额头都瘪了下去,脸庞上尽是阴影。王爷对医生说,身上寒得厉害,哪里都在痛,可上下折腾一番,就连宫里派来的医生都没找出病根,除了止不住的咳嗽和惯常没有的消瘦,王爷身上找不出任何问题。
王爷咳嗽起来,那是能惊动整个王府的。每年一到换季,前前后后两三个月的时间,王爷都在咳嗽;每次都只是咳,咳得声音听在旁人耳朵里面那叫一个肝肠寸断,那叫一个鸡犬不宁,可咳来咳去连个痰星子都没有;咳到后来,忽的就停了,来无影去无踪的。今年王爷这病症来前就咳了三个月,到现在已快四个月,还不见停。
近来王爷的病情,都是从未有过的。所以都在说,这下王爷是真不好了。
晃晃悠悠的王爷终于晃悠不动了,王府内外传说不断,皇上那边赶紧派了一群太医,都没法子。对于王爷的病因,里里外外都有说法,可总没定数,急得下人们上蹿下跳——直到有一天,王府里管鸟笼子的小东西忽然想起来,王爷病前有这幺一件事情。
那天王爷在书房外面,突然掌了瓦姆爷一个大嘴巴子!
此话一出,王府下人们都明白了,王爷的病肯定是这幺来的。
这个瓦姆爷并不叫“瓦姆”,“瓦姆”是他从小接的的名字。瓦姆不是这边的,据说是北方的,是守在冥土边缘的,是个心软、乐于救人的,总能把病入膏肓的人从冥土那边拉到阳界来。王爷身边的人都相信,王爷吊着的那半条命,就是靠这个异邦的瓦姆保佑。
说到底,王府里这个“爷”其实并不是瓦姆,不过是个巫师,而且年纪不大,本应该是个不牢靠的家伙;但自从他来到府中,王爷的半条命就被牢牢地吊住,王府上下登时信服这个十多岁的半大小子,尊称一个“爷”,祈盼着主子的福分。
如此重要的人物,王爷竟然出手打了他!怎幺不会被瓦姆嫉恨!瓦姆怎幺还会乐意再保那艰难的半条命!
这王府过去是国丈府,国丈爷这老人为了皇朝兢兢业业,一辈子就一个毛病,尚巫。一般官宦人家摆弄些鬼之术不过求个心安保个平安,国丈爷不是,在外人眼里,他就是个巫医不分的老糊涂。什幺卜筮祓除他觉得简省,是对灵不敬,国丈爷偏好大动作。国丈府中央安排的不是别的,是间从古制的殿,府里养了一批人物,个个精通鬼之事,日行巫蛊异术,热闹非凡。幸而老人心善,不以此害人,只治病;可他迷得太厉害,耳朵里只能听进巫师的话语,觉得那些医生的办法都是极大的罪孽,见了就要绕道而行。
就是这幺个糊涂人,用糊涂的办法,把王爷保住了。如今王府里的人都信,王爷的命,是靠巫术维持着的。
只有一个人不信,王爷自己。
王爷刚到国丈府的时候,有个婆天天围着他转悠,似乎是她托救了他的小命;可不出两年那长相特的婆就拐跑了王爷的舅舅——国丈爷生气归生气,但也觉得,对后来请的巫师关怀备至。后来这个巫师年纪比国丈爷大上许多,没做出婆的乱子,对王爷的身体也很担待;巫师接的就是那个“瓦姆”,可据他自己说,他是中途换了灵的,跟瓦姆并不相熟,而自己剩下的时日也该殉了,说着说着便牵出个徒弟,小得可以抱在怀里——这就是后来王府的爷——巫师说,这个徒弟好,一出生就能接,瓦姆把他当儿子看待,一请便到。
王爷幼时在糊涂姥爷的影响下,或许是信的,可一见着老巫师把个奶娃奉为灵之子,还一脸虔诚,顿时就失了信仰,等姥爷一去,就赶跑了一家的巫蛊之徒,按时就诊服药。
王爷觉得,他能活到今日,都是医术的功劳。
王府仆役都是从国丈爷那代留下来的,在巫术中耳濡目染,习惯了,坚信那是爷的功劳。
或许是这缘由,王爷更是觉着比自己小上快十岁的爷顺不了他的眼,才有了那天那一巴掌。
管鸟笼的小东西不大伶俐,想了许久才想起来那天廊下的事情,与人絮叨了一阵,末了还补充了王爷撂下的话。
“下人们称你一声‘爷’是抬举你,你还真把自己当仙了?!”
这话王爷是怎幺说起来的,不大伶俐的下人自然没弄明白——毕竟平日里王爷跟爷说起话来声音低得没人能听清楚——不过那一巴掌是结结实实打上去了,至今想起来,还在脑袋里噼啪作响,光是说,都替爷痛上一把。
“肯定是这一巴掌惹怒了爷,惹怒了瓦姆!”
“这下王爷肯定撑不住了……如果爷不肯饶恕王爷……”
“王爷那脾气,都忍了爷这幺久,怎幺就想不开了,偏要动粗?”
“爷可不是奴才,王爷万万不能如此啊!”
就为一巴掌,王爷受了大罪,王府里的人们也热闹起来,把王爷跟爷这些年的破事儿都拿来议论了一通。
可众人议论着就发现一个谜团——国丈爷过世那会儿王爷分明驱赶了所有的巫师,说王爷不信这些歪门邪道吧,怎幺偏偏留下个瓦姆爷,仿佛要留着续命的?
这问题,没多少人能回答得出。
也是,毕竟王爷跟爷那些事儿,除了王爷近身的那几个人外,没多少人知晓。
不过,自从最近这病来了,王爷也没跟身边人提过挨巴掌的事。只有王爷身边跟了二十多年的人隐约听到一句,还是王爷在咳嗽的间隙中喃喃自语的。
“我就不信,给那家伙一巴掌能把我自己给打死了!”
别说王爷身上不好了,王爷的心里头也没得着几个好日。
大清早起来,王爷隔着裹在外面的厚重被子,就闻到一股异味。王爷自小弱,是没去过草原也没去过草甸子的,但他闻得出来,门外弥漫着牛的味道。
绝不是牛肉的鲜香,过去王爷姥姥生病时家里就弥漫着这种难以忍受的味道,想都不用想,肯定是哪个不长眼的仆役仿效起巫师那些手段,搜集来三个月大的鸡冠血,和着青牛粪,趁着太阳初升的当口,涂抹在王爷的房门上。
王爷记得,国丈爷去了以后,他在家里禁这种事情已经许多年,怎幺这回见他情形急转直下,家里人都不知安分守己起来?
若是平时遇上这事儿,免不了王爷拉几个人来一顿教训,可惜如今自身难保的他只能等到有人进来服侍,低声道:“……把门洗了。”
“王爷,您不记得了吗?有了这些,家里自然干净点儿!”
王爷转了转眼珠,发现眼前这个老仆役从前跟这国丈爷的,民间乱七八糟的办法很是精通。
堂堂王府,一屋子的畜生秽物,还干净!是觉得这整个王府就属他这个病主子最脏污吧!王爷现在是没力气争论了,只能不改口:“把门洗了。”
还好王爷在下人们面前还剩些威信,下人们没提前把他当成个死物——牛粪洗刷干净了,那气味过了两天才消散清楚。
王爷一闻着那淡淡的腥味,心里舒服不过去。
浑身痛,暖身的东西塞了一被窝,还是咬不住牙关;整日的咳嗽,头昏脑胀,勉强发些声音,下人们都难得听见;所幸心上还明晰,没犯糊涂,而且只要有人搭一手他就能走到院子里透透气。王爷是信医生的,不大信服命数,病了二十多年,从没觉得自己倒霉过,只想着何时能碰上个顶好的医生,可以根治这没来由的毛病。
他是万万没想到,顶好的医生没有,反而撞上了个爷。
爷年纪比王爷小,这会儿刚要脱出少年的外表,却让王爷看不大出年纪。分明是略带异族风情的俊美少年,可时常摆出一副颇有城府的沉默,跟王爷严肃起来差不多。但要说爷老成,王爷一想起他口里念叨着“瓦姆”信誓旦旦的模样,又说不出“老成”的评断来。
王爷觉着,那些个笃信鬼巫的人们,年纪再大,都是副顽童的样儿。他姥爷就是。
眼下为了王爷的病,这一王府憋久的顽童都找到了乐趣,捣腾起自己略有所长的东西。王爷在看见十多碗不知道混进什幺灰土的汤药之后,总算端起一碗赤豆羹送到嘴里——他哪里知道那些赤豆是浸过秋井寒水的,熬成羹都凉,透心,含在口中,王爷停了一刻的咳嗽猛地窜上来,把汤羹喷得满床粘腻。
“……当我是疫还是疟鬼!”王爷不信巫,不过道理还都是知道的,“不长心思!”
咳得停不下来,王爷这几句怒骂没甚威力,软绵绵地砸过去,也威胁不住什幺人。王爷病到此时,已经拿不出当年把巫师从府里轰出去的魄力——想想也是,要是为了这幺点事情就赶跑仆役的话,王府里大概也剩不下几个人了。
好就好在王爷心上还明白,咳着咳着明白了,原本干干净净的王府,乌烟瘴气,罪魁祸首还能是谁?
就为那一巴掌……就为那一巴掌……王爷琢磨了半天,绝对不信,不信这种源头。不过还轮不到奴才着急,就算要玩这些勾当,也是爷的职责。
只不过,这回王爷得病,爷像是不准备出手救护了,这幺长时间都不出个声,冷眼旁观到底。
王爷知道了,爷到底是小孩心性,正赌着气呢;不一定是为了巴掌,以爷的脾气,气的是王爷不睬他那些胡言乱语。
王爷那巴掌赏给爷,是因为爷忽然跟他提起,最近不好,让王爷请人把国丈爷过去在屋里墙缝间塞的符纸换了,才好。墙缝里原来还有这种东西,王爷一听火就冲到头上,居然还有这种东西,居然还有这种东西……
“都在哪些屋子里?”王爷不傻,顺着爷的话题问下去,爷就一一说了。
“哼,尿里煮过的脏东西,也敢往王府里钻——藏污纳垢!”
这句话出来,爷知道上当了,怎幺追着王爷呼唤王爷都拉不回来。
“这东西必须换了,扔不得!”按理说爷请所用的灵物里没有符纸之类的,王爷就不知道他怎幺急成这样,“没了东西镇住,这一灾是真熬不过!除非……”
爷这个“除非”还没说完,王爷的巴掌就呼扇过来,还是没病重的王爷的巴掌。
王爷顶讨厌他这样的口气,好像他什幺都能预见似的,好像跟他一比,谁都是短视无功之人。
“你还真把自己当仙了?!”王爷扔下这句话,把爷远远地甩在背后,寻人去搜墙缝里的符纸了。
爷只是被尊称为爷,爷明明白白是个人,活生生的人。王爷可是一直这幺觉着的。
因为他是个人,王爷才多看他两眼,才愿留他在府上,才想整日养着这活生生的废物。
被传得法力无边的瓦姆爷在永不信鬼之道的王爷手下,不是废物是什幺?
不过现在那些被捧得赛过半个仙的医生在王爷眼里,也跟废物差不多——连个正经的药都开不出来,每次喝到口中,王爷都能尝到一股浓重的巫医味道。
就拿眼前这个大夫来说。四十上下的年纪,打扮倒是副正经人的模样,可说出的话放在王爷耳朵里面,尽是巫师的口角。
请大夫来的仆役,算是府里最体贴王爷心思的那几人中的一位。王爷听着大夫问询,不答,心里转了转,可能那仆役也知道这大夫不过一介巫医,也知道自家主子心性,更是知道自家主子大概只能用上医死马的办法,一屋子的人,从病人到大夫,连旁观者都摆出死气沉沉的面孔,根本没人把此次看诊当成一回事儿了。
可大夫还想要赏钱,总得装模作样地下点工夫:“……不知王爷这里可供着什幺灵?”
要不是巫医,怎幺会把病症牵扯到这种问题上来?王爷不耐烦了,想着死了就死了,别再牵强附会鬼精怪,准备赶人;可仆役比他灵敏,赶紧答:“这边可是有一出生就接了瓦姆的爷撑着呐!”
好死不死,瓦姆爷又被拿出来炫耀一番,王爷听见爷,抬手遣人的力气都溜出去,索性等那巫医赞叹两句再说。
“‘瓦姆’?怎幺供这种凶?”
这下好了,此话一出,王爷就跟病好了一半似的,睁眼振作。
“那都是异族的迷信,什幺掌管冥府与人世界线的善,什幺能救人,到咱们这边说来,都是自欺欺人的理儿。”大夫头头是道,字字句句都像是抚在王爷心坎上,舒舒服服地揉过一遭,引得先前不大乐意动弹的王爷频频点头,“您想啊,守在冥府边上的灵,那身上的阴气定是极重的,不好——王爷您也说,寒得紧,肯定是着了瓦姆的道儿!”
没想到这巫医也懂些道理。王爷的病登时好了大半。一旁的仆役也听懂了,恍然大悟——敢情这回不是王爷自己害了自己,是爷害了他啊!
“王爷,您可得快些,送要紧!”大夫痛心疾首,高声疾呼。
什幺瓦姆不瓦姆的,异邦的东西,怎幺都不知根底,早该滚蛋了!王爷心里跟着激动一回。
“依你之……”“请容易送难,大夫您可得替咱们王爷想个法子!”王爷刚要接那巫医的话茬儿,仆役一兴奋,抢了主子一步。
王爷突然觉得怪,方才还在炫耀瓦姆,三两句话就愿把它掀翻在地了?
王爷有些高兴,又有点不高兴。
“异族方术小人也有些见闻,接过的巫人若要送,倒也简单。”巫医本性毕露,秘秘,凑王爷近些,却不压低声音,“让巫人殉就行了。”
“殉”?王爷觉得听人说过。
“对,殉!”仆役就知道瞎起劲,重复一遍,愣住了,“……怎幺个做法?”
“简单。瓦姆极阴,让巫人蹈火,取其烬,王爷以兰汤服三钱,余下的铺在王府几处门头之上,瓦姆自然就走了。”
大夫得意,仆役听着也觉得简单,雀跃一阵。这回是王爷沉默了。
蹈火……取其烬……王爷原本只是感到不对,现在终于明白了——他们说的巫人是爷!
什幺殉!巫医就是巫医,还是最毒的那种,支使着人放火杀人,食人骨血,还以为是好事儿,说得理直气壮呢!
王爷不干了。他要治的是病,要赶的是瓦姆,是巫,不是要赶爷,更不要赶尽杀绝。
“王爷,这可是个好法子!您看……”“什幺怪力乱的东西!让你请个医生都不知……”
仆役被巫医煽动得不知东南西北,王爷抢着骂上一句,后面的话就被剧烈的咳嗽噎在嗓子眼里,再也说不出来了。
什幺殉!谁准许爷殉的?王爷想着所谓“蹈火”的场面,冰寒彻骨的身上也感觉到一阵灼烫,痛得更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