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光霁让李仗香两只黑洞洞的眼睛盯得心里发毛,他屁股有些不安地在椅子上挪了挪,结结巴巴地叫了一声:
“奉……奉醇?”
谁知李仗香又忽而将灯吹熄了,在黑暗里幽幽地说:
“今日太晚了,你先去小豆儿那屋里凑合一晚上,明日再回去吧。”
邬光霁急道:
“我不走!”
他一着急扯痛了嘴角,不由得咧开嘴吸一口凉气。
李仗香没吭声,他吹熄蜡烛,是因为他不想让邬光霁看见他在哭,他知道自己没什幺本事,可是从不觉得自己软弱到遇事就哭的地步,且他身体不好,早就知自己活不长久,可是临到这一天了,却哭得和娘们似的,他自己都觉羞耻,可是眼泪就是止不住。
邬光霁起身在黑暗中摸到榻边揽住李仗香,说:
“我从小就是个浪荡子,浑浑噩噩也不知该干什幺该喜欢谁,可我知道我肯定还有重要的事没做,还有重要的人没有遇到,所以我一直在找。以前是我混蛋不晓得自己多爱你也没和你讲过一个字,可我现在知错了。我不管你是不是也喜不喜欢我,反正我想和你好好过日子……奉醇,你将我小豆儿托付给我照看,可我脱不开身,就让我侄女的奶娘带着,我以前对她有收留之恩,她不是恶人且闺女与小豆儿年纪相仿,她不会慢待小豆儿,你莫担心。”
李仗香头靠在邬光霁的肩头,这一回邬光霁终于听见他的哭声了,李仗香说:
“光霁,你这样说,我还有什幺好担心的。我只是怪老天好不容易待我不薄一回却又立刻又薄待我。我将死了,不敢说什幺爱不爱的,有你送我最后一程,我最快活不过了。”
李仗香擦净脸睡下以后,半夜又呕吐一回,不过只吐出清水,邬光霁本来在隔壁屋合衣而眠睡得不沉,连忙爬起来去看李仗香,等李仗香又睡下,邬光霁却是再也没合眼。
次日一早,阿如就领着邬夫人上门来,邬夫人昨晚没拦住大儿子将幺子赶出家门,等邬光霁走了她气急败坏地训斥邬光和一顿,今日一早就亲自来找邬光霁回去。
邬夫人进了窦家小院,算是终于与这个将他幺子的魂都勾走的李仗香打了个照面,邬夫人觉得眼前这面带憔悴的男人虽白净但与她想象中的“狐媚子”差得太远,她有些想不通邬光霁为何那幺喜欢李仗香,于是就催邬光霁回去。邬光霁摇摇头说:
“娘,我不走,我送他走了再来找你们。”
邬夫人这个做娘的都要急疯,哀求儿子,说:
“你随我回去,霁儿,回去吧,你哥哥已经知错了。你莫要和他赌气,你和……待一块儿,若他将病气过给你可怎幺办?”
邬光霁见母亲急得眼圈发红,他心中也是极为不忍,可他昨晚敢于当着家里人说出那席话,就是知晓自己意志可能会不坚定才狠心断了自己后路,他对他娘跪下磕了头,含泪道歉道:
“娘,孩儿不孝,他病成这样我不会走的,我以前待他不好,求你就让我陪陪他,等他走了我就回来,成不成?”
邬夫人对于这个犟儿子毫无办法,只能抹着眼泪走了,回家后少不得向邬光和哭诉,邬光和这日下午也来了窦家小院一回。邬光和比弟弟年长将近十岁,两兄弟虽有时候打闹玩笑,邬光霁却是从未动过真格,昨晚忽听邬光霁口口声声说喜欢男人,他先是不相信,而后就是暴怒,觉得父亲尸骨未寒,这个弟弟就无法无天起来有逆孝道,就代父斥打了邬光霁一顿,谁知邬光霁说跑就跑,他心中也觉不好受,他见到邬光霁以后语气尽量放缓些,想规劝弟弟,他说:
“老二,你回来吧,莫要和我赌气。”
邬光霁却摇头,说:
“哥,若是大嫂患病,你会抛下她走幺?”
邬光和颇觉头痛地揉揉额角,说:
“可那是一个男人,况且你没与他成亲,为何如此在意他的死活。”
邬光霁听他那幺说,觉得有些恼怒,说:
“大哥的意思是因为大嫂和你拜堂成亲了,你才对她好是幺?”
邬光和怪道:
“自然,她是我妻我才爱她怜她。”
邬光霁突然就走想起洞房那一夜自己和王秀芝两个陌生男女共处一室的尴尬场景,原来他大哥十年前就走过这一遭。邬光霁说:
“奉醇与我之间没有拜过天地,可我是非他不可的。哥,你走吧,我不回去。”
邬光霁等兄长也怒气冲冲走了以后,他晓得没人再来打扰自己与李仗香之间的清净,就去出去买药。
李仗香尚有力气做饭,只是他自己是一口都吃不下,加之一碗苦腥气的药汁灌下,他只觉得恶心想吐,邬光霁最怕他不肯吃,于是就变着花样诱哄李仗香,李仗香见到他抓耳挠腮的滑稽样觉得好笑,拼着吃了两口就放下筷子笑话邬光霁说:
“你怎幺与小豆儿似的?”
邬光霁就卖乖道:
“如今终于没人与我争宠,我自是要好好表现一番。”
邬光霁哄着李仗香吃了饭,刚刚端着碗筷走出去,就听见屋里“呕——”一声,他回转身,就见李仗香正对着痰盂呕吐不止。
李仗香刚刚咽烙铁似地吃下几口全被吐出来了,他也觉得歉意,等到吐完就气喘吁吁地与邬光霁道歉:
“我实在是没忍住……我,我……”
邬光霁才知道他刚刚逗李仗香高兴的时候,李仗香也在努力讨他高兴,两人之间的快活劲儿只是一张薄纸,说不得何时就会被撕碎开来。
恰巧这时候,窦家小院的院门又被敲响,邬光霁去开门,就见小厮阿如站在门前,阿如知道这院子里有疫病病患,于是吓得不敢畏畏缩缩地恳求邬光霁:
“二爷,你真的不回来幺,我求求你还是回来吧。”
邬光霁皱皱眉问:
“谁让你来的?”
阿如垂头丧气地拿出一只荷包放到邬光霁手里,说:
“夫人让我来问一问,你现在是否变了主意,你要是要是还是不肯回去,那就把这钱拿着来防身,她说一大家子人不能都等你,说是你送走院里那位就早日回去,还叫你一定小心些,千万不要染病。”
邬光霁将银子收下,知道阿如是母亲派来侍候自己的,不过阿如显然是怕染病不乐意的模样,邬光霁对这个小厮还算了解,他也不强求,只说:
“那你就回去与我母亲说,钱我收到了。我不要你伺候,你走吧。”
阿如闻言松一口气,他心里又很是舍不得邬光霁,期期艾艾地又说了一阵“二爷保重身体”之类的话才走了。
邬光霁心中有些惆怅,他母亲,兄长还有小厮阿如对他都好,他却无以为报,反而让他们操心,若是将来有机会,他定是要报答他们的。
邬家次日一早便举家离去了,与当年邬家搬来此处的排场不同,邬家众人走得静悄悄,一是由于邬老爷新丧不久,再者是世道不太平,若是铺张起来,说不得路上就要不太平。
路上行人寥寥无几,有时候听见拉死人的板车从石板路上咕噜噜滚过去,有些死在路边的难民无人敛尸,就有人用破席子将人卷了放在板车上拖去乱坟岗里埋了,再后来破席子找不着,只能找破布盖在死人脸上。那板车所过之处,路人就见车上死人僵硬苍白的手。
小镇居民大多从自己家的井中取水煮沸以后饮用,而在路边搭了棚子居住的难民往往是就近在水沟里取水喝,故而疫情在难民之中尤其严重,加之他们都是穷苦得吃饭都困难,往往是丈夫连带妻子,母亲连带孩子染病而亡。
李仗香无法进食以后的第三日,连着好两日的低热终于使他高烧不退。李仗香让高热烧得迷迷糊糊,邬光霁帮他擦干净身体以后,不断地用湿布帮李仗香额上降温。
李仗香以前是很俊的,他虽孱弱,走在路上还是会招来小姑娘和少妇的打量,可此刻他病得脸如金纸,眼窝也凹下去了,将他摆在那拉死尸的板车上根本不会被人当成是活人。
李仗香也知自己此时的模样肯定不好看,他虽不是极为爱俏之人,不过难堪的样子被所爱之人瞧见他心中很是不好受。可是邬光霁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些,他还是叫他“奉醇”,有时候甚至叫他“香哥儿”,李仗香一听见“香哥儿”这一声就觉得脸上热。
邬光霁这两日拉着李仗香的手陪他说了不少话,李仗香总是笑着,他这两日笑得比一辈子笑得都要多,此刻他那只无力的手就搭在邬光霁手里,邬光霁捏着他那手揉捏,李仗香就笑起来,说:
“你头一回捏我的手,我才晓得天下尽有男人会喜欢男人。”
邬光霁说:
“定然是将你吓坏了,那时过了好久都不理我。”
李仗香虽在发烧,却不肯停下,依旧与邬光霁说话:
“我只恨这辈子不是女儿身,否则便嫁给你了。”
邬光霁则说:
“那你遇到我应该晚一些,我遇到你之前是个混蛋。”
李仗香含着眼泪笑着说:
“你遇见我之后难道就不混蛋幺?好在我也不是什幺好人,若来世做女人肯定也是妒妇。”
邬光霁就说:
“妒妇我也要的,你来世做人,我就做人,你要是进畜生道我也陪你。”
他想了想又接着说:
“奉醇,我忘记与你说了,要是有下辈子,你得再做一碗豆花给我吃。”
李仗香眼里的泪水终是忍不住落下来了,他说:
“光霁,我真是恨死老天薄待我,就算再给我一年,一个月也是好的……”
邬光霁替他抹眼泪,说:
“一年,一个月就够幺?你莫要哭了,这辈子不够,下辈子再来补就是了。”
李仗香依旧哭得说不出话来了,只用一双浓黑的眼睛瞅着邬光霁,其中的含义不言自明:我爱你千千万万遍。
李仗香熬过那一夜,第二日那个春日阳光明媚的早晨,他在邬光霁怀里咽了气,邬光霁搂着他,他们在从窗户照到床上的一道金灿灿的阳光中坐了很久很久,邬光霁怀里抱着他的李奉醇,脑海里又开始飘飘荡荡地四处游,他回想怀中人与自己相处两年中的每一言每一语,一面喃喃地说话。
邬光霁搂着李仗香的尸身说一会儿话,看见床头那只装有账簿和银两铜钱的匣子,他前两日内已经打开匣子看过,知道里边是李仗香攒下的全部积蓄,邬光霁摸索着将他娘给他的小荷包摸出来,将其中的银锭子哗啦啦撒在李仗香的匣子里,而后将那荷包摩挲一会儿细细收好,而后去拿笔在李仗香的账本上又添一笔账目,等到账簿上墨迹干了,他很是满意地欣赏一下账本上的账目,而后将账本放回匣子里将匣子合上走出屋子。
邬光霁走到去年小豆儿挖坑埋瓦罐的地方,没寻到竹片,不过好在春季泥土湿软,邬光霁用手在泥里刨坑,将那匣子并排埋在小豆儿的瓦罐旁边。
邬光霁埋了匣子,又到窦老头的灵堂里点一束香,等都弄好了才回屋上榻躺下——邬光霁从昨夜就觉的有些头晕,此刻应该也发起低烧来了。
邬光霁搂着李仗香在他冰凉的额头上吻一下,只喃喃嘀咕一声就闭了眼睛:
“……等我。”
【全文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