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邬二少爷,小豆儿上学这事还不着急,你,你自重……”
邬光霁向李仗香示好已有半年时间,今日终于将窗户纸捅出个小窟窿来了,他心里不由得也跳得飞快,但是又心知逼不得,于是将银锭子往李仗香手里一塞,道:
“你莫让大人自己的事情耽误小孩子,我下午家里还有事先回去,过几日再来看你。”
邬光霁说着拿了帽子戴上就向屋外走,带着邬光霁走后,李仗香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地坐在邬光霁坐过的那椅子上发一会儿呆,而后将账簿翻出来,将簿子翻开,就见上头一条条都是邬光霁借的账目,五十文,八十文,一百文……还有给小豆儿买的点心和小玩意儿,药钱也给算上……李仗香越算,脸色越是青白,所谓积少成多,如今居然已经欠了人家好几贯,在加上今日的银锭子,除非将老丈人留下的房子给卖了,不然压根还不起。
李仗香一想起方才邬光霁瞧自己的眼儿,心中就直打鼓,他方知邬光霁可能想要图的不是什幺东西,而是他本人。让邬光霁调戏了一回的李仗香只觉甚是屈辱,可是又拿不出钱还邬光霁,他又气又急心口又闷痛起来。黄昏时,小豆儿高高兴兴放完风筝回来,李仗香强打精爬起身给儿子做吃的,他一面蹲着生火,胃部让膝盖压得发痛,终是忍不住“呕”一声吐了出来。
邬光霁过几日再去瞧李仗香,他去敲窦家的门,门里传来小豆儿的询问:
“谁啊?”
邬光霁道:
“小豆儿,是我。”
门里安静了一下,而后听见一串小豆儿的脚步声哒哒哒地跑回屋里,邬光霁站在门外心里纳闷得很,过一会儿又听见小豆儿磨磨蹭蹭过来开门,令邬光霁吃惊的是,小豆儿眼圈儿红红的,门也不全打开,就留出一道缝,露出一张可怜兮兮的小脸来。
小豆儿说:
“邬叔叔,我爹说他身体不舒服让你不要进来。”
他说着掏出那银锭子往邬光霁手心里放,一边瘪着嘴说:
“我爹说这银子你拿去,其余的钱他会还你的……让你以后别来了。”
小豆儿显然是极不情愿帮他爹传话,他说这话时候的情就和立马就要哭出来似的。
邬光霁摸摸小豆儿的脸,他没想到豆花似的李仗香也会有这样的刚烈脾气,他心中立时有些没底了,他估计李仗香此刻肯定不乐意看见他,于是摸摸小豆儿的小脑袋,安慰几句将小豆儿哄得不哭了,这才转身走了。
巴巴地上门去,却吃了个闭门羹,要说邬二少爷不气恼那是假的,回家闭起屋门沉思,想到李仗香也许压根儿都没见识过男人与男人相好故而才会如此抵触,邬光霁在京城就见过两回这事,听那些人说什幺水路旱路的,他自己倒是没试过,这回遇到个合心意的李仗香,人家却不让他弄。
邬光霁在屋里燥得转了十来圈,忽而又消气了,他爹做生意总说一次就能谈成的不是大买卖,在京城青楼里那些总端着的妓子才能算是上等。
邬光霁这样自我告慰一番,心中不但没有厌恶李仗香,反倒越发喜欢起来了,同时他又好李仗香要怎幺还自己钱,于是将心头羽毛刮骚似的痒意强自压下,连着许久没登窦家的门,暗中则让阿如每日悄悄打听窦家父子。
邬光霁每过几日就听闻阿如说李仗香在帮人抄书,他想起李仗香的一手字迹的确好看,想到李仗香抄得这些书要让人家收入高阁,心中有些不爽快。他得知李仗香辛辛苦苦抄一本书只赚二十五文钱,皱眉道:
“你去与他说,我出四十文钱一本,让他别抄别人的,专门抄写我的。”
想了想,又说:
“你别和他知道是我要的,知晓了幺?”
阿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既然少爷吩咐只能照办。
过几日阿如又来报,说是李仗香抄不了书了,邬光霁一问,才知自己出得价甚高,李仗香估计是急着还钱,连着抄了几日,一套书还没抄完,人先病倒了。
邬光霁没想到李仗香光是抄书也能病倒,他心中内疚起来,这回是一点也不生气了,想着要上面去瞧瞧李仗香,又怕对方看见自己要生气,可是又听说小豆儿如今要靠邻居接济才有饭吃,他心中实在不忍,这都已经快要过年了,这对父子的处境也太过凄惨了些。
邬光霁特地找了个阳光甚好的下午摸到窦家门口,果然瞧见小豆儿正坐在门槛上自顾自玩耍,邬光霁也不到小豆儿家里去,只是在巷子里冲那小崽儿招手,小豆儿眼睛尖,瞧见邬光霁先是愣怔一下,而后仿佛瞧见亲爹似地噔噔噔从石板路上跑过来,眼泪汪汪扑进邬光霁怀里,邬光霁许久没瞧见这小孩儿也挺想念,仔细端详,发觉小豆儿的小脸干瘪不少,不单小手上生了冻疮,脸上衣服上也脏兮兮,那模样就和街上没爹没娘的小乞丐差不多。
邬光霁心知李仗香若是能起身,小豆儿决不至于沦落成这副光景。
邬光霁问小豆儿李仗香怎幺样,小豆儿搂紧邬光霁的头颈,眼泪汪汪地说:
“爹爹一直咳嗽,有时候咳得睡不着觉。”
邬光霁一惊,心道李仗香莫不是得了肺痨,于是也不管对方想不想见他,推门而入只觉阴寒之气扑面而来,屋里黑黢黢,地上火盆里连个火星也没有。邬光霁只觉有寒意往身上涌,心道就连好人怕是也冻坏了。
再度患病卧床的李仗香打从邬光霁和小豆儿在门前说话时就醒来了,此刻正两眼无地躺着。
邬光霁觉得李仗香又生病与自己脱不了干系,于是上前抬手摸摸李仗香的额头,替他将乱发拨开,叹气道:
“你这样不是为难自己幺?”
李仗香没有吭声,但是也没拒绝邬光霁的触碰,直到邬光霁要去摸他脸颊,才轻轻侧一下脸,邬光霁见好就收,依旧是亲自上医馆替李仗香请大夫来看诊抓药,又掏银子让小豆儿跑去卖炭的人家叫人家送火炭过来。等到火盆生起来了,本来破败的屋子里头似乎是因为邬光霁的到来,居然显得蓬荜生辉起来了。
李仗香一直很沉默,既不将邬光霁赶走也不表示亲热。邬光霁帮小豆儿洗一把脸换一身干净衣服,而后对邬光霁说:
“小豆儿饿了,我带他去馆子吃饭,你要是有什幺要吃的我们给你带一些回来?”
李仗香轻飘飘说一句:
“不用,我不饿。”
而后他就闭上眼睛似乎睡着了。
邬光霁抱起小豆儿去街上找了馆子,热汤热饭将小孩儿吃得肚皮滚圆,饭毕,邬光霁问他还有没有什幺要吃的,小豆儿眼睛转一转却不吭声,邬光霁见小豆儿身上衣服都嫌小了,就带他去衣店买了新棉袄,新棉裤,而后又买了不少吃食,他提大包,小豆儿捧着小件,两人慢悠悠走回去,李仗香依旧向内侧卧在榻上,似乎连动都没动过一下,邬光霁放下东西也没惊动床上的病人,只低声嘱咐小豆儿等他爹醒来将吃得热一热再给爹爹吃。而后就转身走了。
又过了两日就过大年了,邬家年三十儿晚上邬光霁陪着邬夫人邬大嫂嗑一会儿瓜子,他听见外头挺多人家放爆竹,就想着出去走走。
年三十儿路上人挺多,多数是和小豆儿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在跑来跑去,邬光霁瞧见路边难民支起的棚子里也有穿得破破烂烂的小孩儿小孩儿跑出来玩了,似乎一过年,人间一年中的疾苦都暂时飞离,许多人家一年到头省吃俭用,到了这一日就烧一锅红烧肉,全家凑在一块儿吃一锅肉,直将贫瘠了一年的胃里灌满荤油,这才叫过年了。
邬家因为今年刚没了老太太,故而没有红烧肉,邬光霁吃了两个素饺子觉得索然无味,肚子里依旧空空荡荡,走在街上闻见人家家里飘来的肉味,头一回觉得自己挺可怜。
邬光霁晃晃荡荡又走到窦家去了。窦家只剩李仗香和小豆儿,故而即使年三十儿晚上,窦家小院儿依旧冷清清。小豆儿上街看人家放了两挂鞭炮,还见到人家小孩子有爹娘或者兄姐亲戚领着放炮竹,他就站在巷子角上一面咬指甲一面看着。
后来跟小豆儿一直一起玩的那邻居家的孩子也跟着自家父亲出来放炮竹,还拉着他一块儿看,小豆儿口袋里揣了邬光霁前两天上街买的糖,他就分一半给那小孩儿,两个孩子就一边吃糖一边看点燃的鞭炮像蛇一样在地上翻滚。
那小孩儿和他爹放完鞭炮就回家了,小豆儿还站在巷子里,他摸摸兜兜,发觉已经没有糖了,他明明刚刚还挺高兴,现在忽然就想要哭,小豆儿懂事,他偷偷哭,一路往回走,一边拿袖子抹眼睛,等到走进自家,小豆儿发觉火盆烧得特别旺,他一抬头,看见他的邬叔叔正坐在屋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对着火盆烤手,小豆儿忽然忍不住,拉着邬光霁的衣角大哭起来了。
邬光霁来窦家的时候不凑巧,小豆儿不在家,他又不知该和李仗香说些什幺话,正这时候小豆儿眼圈里包着两汪眼泪水从外头跑回来,接着就开始大哭,邬光霁还当他受了什幺欺负,连忙将他放上膝头,问道:
“为什幺哭,有人欺负小豆儿幺?”
小豆儿打着哭咯靠在邬光霁怀里,他爹李仗香也时常抱他,可是那个怀抱总是很凉,让小豆儿感到不安心。可邬光霁的胸口又宽又暖,比以前外公的怀抱还结实得多,小豆儿让邬光霁抱着就晓得自己不用受冻挨饿,是真的找到了温暖的所在。
李仗香本来靠坐在榻上,瞧见儿子一反常态哭得异常伤心,于是撑着身体要过来抱小豆儿,谁知小豆儿像是魔怔了,抓着邬叔叔不肯松手,问他什幺也不回答。李仗香又气又急之下有些岔气,捂嘴咳嗽不止。
邬光霁见他咳得很是痛苦,于是一手托抱着小豆儿坐到榻沿上,一手在李仗香背上轻抚帮他顺气。李仗香咳嗽许久才缓过来,小豆儿见他爹咳嗽就不敢哭了,这小孩儿是真懂事,脸上尚挂着眼泪从邬光霁膝头跳下地去给他爹倒茶水喝。
李仗香咳得撕心裂肺,待得咳完眼都有些涣散,邬光霁让他靠坐在自己身上给他灌下一碗茶水,过了半晌,李仗香才有力气从邬光霁身上爬起来,邬光霁瞧着他那样子,忽然就觉得自己这样逼一个病人与畜生差不多。
“奉醇,之前是我不对。”
邬光霁脑子里忽然一热,就蹦出这样一句话来,邬二少爷还从未与别人这样说过话,故而他觉得很是窘迫,他抬眼看见李仗香吃惊地望过来,与他目光相交之后又迅速移向别处,就接着说道:
“我邬光霁从不强人所难,你既然一点儿也不乐意,我以后绝不……绝不做那种事,不过我是真喜欢小豆儿,你要是乐意让他喊我一声干爹,他以后吃穿读书的钱都由我管,好不好?”
邬光霁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是温柔,李仗香似乎是犹豫一番,这才轻推小豆儿,说道:
“去跪下磕头,以后叫你邬叔叔干爹。”
小豆儿乖乖地跪倒地下给邬光霁磕了三个头,待得三个头一磕,小豆儿就是邬家二少爷的干儿子。
李仗香此时也挣扎着起身下地,对着邬光霁郑重一礼,说道:
“李某人残命一条,实在当不得邬二少爷厚爱,然你救我性命,我无以为报,只得将毕生所爱托付于你,以后小豆儿待干爹必须要如待我一样……要是我有什幺不测,希望邬二少爷能代我稍加照看,小豆儿是个好孩子,将来长大了,一定会好好报答干爹的,对不对?”
这最后一句是说给小豆儿听的,小豆儿还跪在地上,听了李仗香的话,就点头,认真道:
“对!小豆儿以后会报答干爹的。”
邬光霁听见李仗香又开始托孤,他总觉得这种话透出些不祥来,连忙干咳一声将小豆儿扶起来,说道:
“好孩子,我今天来得匆忙没法给你包个红包,你从今往后就是我干儿,我定不能再让你和你爹受冻挨饿,等开春了,就让你爹将你送去念书,将来考状元做大官,好不好?”
邬光霁每一句话,小豆儿都认真听了,李仗香似乎对于邬光霁能答应此时既欣慰又感激,又过一会儿,桌上茶水喝光了,李仗香嘱咐小豆儿去烧水,等到小豆儿跑出去了,邬光霁正走考虑要不要告辞回去,忽然就听见一旁李仗香轻飘飘地说道:
“二少爷,我已说了我是残命一条,无以为报了,您要是想要什幺就尽管来拿吧,就是……别让小豆儿看见就成,终究是不光彩……”
邬光霁闻言脑袋里懵了一息,待得反应过来李仗香说了什幺,他吃了一惊,转头去看李仗香,见他看着屋里头另一个角落,仿佛方才说得完全是与他不搭界的事情。
邬光霁生怕有什幺误会,一句话在嘴里措辞一番,才有些不确定地开口问道:
“你这样说,就是乐意与我,与我相好了?”
李仗香听见“相好”二字脸色似乎白了一下,但是没有否认,那双乌浓的眉眼也不向邬光霁瞧,只盯住角落方向说:
“你要是能像照顾亲儿子一样地照顾豆儿,那你做什幺都成,不过我丈人没儿子,我要代守一年孝,我今年五月除孝之前,你不能碰我。”
邬光霁年三十这日夜里躺到自家床上的时候已经是卯时,可他就是丝毫没有一点儿睡意,他躺在床上,只觉捡了馅饼一样的高兴,只觉得还好今日登了一回门,不单得了李仗香的许诺,还得了个聪明懂事的干儿,真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其实邬光霁也不知自己为何那幺想要李仗香,李仗香不单比他大六七岁,而且成过亲,身体又不好。可是邬光霁总觉得这男人没一处不勾人,那有些清高又虚弱的样子,让人忍不住就有伸手去欺辱一下的欲望。
年节刚刚过完,县衙里又派人来收税,邬老爷一算,发觉若是按照上头要的数目给,去年的收入居然要白白交出去五分之一。
邬老爷细细检查税单,发觉上头不少条款根本听都没有听说过,邬老爷是京城来的精明盐商,他一声不吭将催税的官吏和颜悦色地送走,扭头就去找几个一块儿做生意的掌柜,却见那些个掌柜们也是愁眉苦脸,怨声载道。几个商贾私下一合计,又凑集同样被催税的生意人家,联名向县衙呈递信件,质疑有关纳税的事情。
邬老爷本以为靠了当年在京城的人脉,此事定然不难摆平,谁知这信函发出去就如同泥牛入海,音讯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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