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坐了多久。
雨越下越大。单调的雨声极意让人感到困倦,可赵明源什幺感觉也没有。他脑海中一片空白,唯一能想起的,是慕容折音惨淡绝望的眼睛。
突然,他想起慕容折音没有带斗笠,也没有带任何可以遮雨的物什。
一时间他猛地站起来,却忽然感到一阵晕眩,不由得把手掌撑在木桌上。
手指无意间碰到了一种绸缎般柔滑的触感。他低头一看,那是一个包裹。
赵明源觉得这包裹眼熟得很,皱着眉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一路上,慕容折音一直将这个包裹带在身上。
他卖掉了马,当掉了裘衣,身上能换钱的物什全都换成了钱来追着他跑,却一直没有动过这个包裹。
他皱着眉,把那包裹拿了起来。
解开时,不知怎的,手指竟微微发着抖。
直到包裹完全打开,显露出里面一团红色的东西。他拿起来一团,展开,渐渐睁大了眼睛。
那是……一件剪裁精致的喜服。
他手一抖,那喜服掉落在地上。随之掉落的,还有一个精致的木盒。
赵明源低头一看,大惊失色。
那枚解药,正静静躺在盒中。
慕容折音并没有服下它?!
这是为何?
他没有服下它,却一路追随他寻到南疆,带着那件他早已经遗忘的喜服……
赵明源的身体仿佛被定在了原地,竟是半分也无法动弹。
兄长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按你的心意选择,别做叫自己后悔的事……”
他的眸子阴晴不定,种种情绪交错挣扎,寻找不到一个出口。
那枚解药直直扎入他眼睛里,他感到胸口闷闷的疼起来,疼得越来越鲜明。
直到窗外一声惊雷炸响。
突然之间,赵明源像是惊醒了一般,抄起那木盒,冲进倾盆大雨之中。
那宅子缘河而建,赵明源运用轻功沿河而下,在雨中寻找那个身影。
雨雾阻隔着他的视线,他不得不睁大眼睛,不敢放过每一个方向。
直到他终于发现那个摇摇欲坠的男子。
慕容折音并没有走得很远,他毕竟太过虚弱了。
隔着很远,赵明源看见他脚步凌乱地走着,直至双膝一屈跪倒在地,单薄的身躯,慢慢歪向一边。
赵明源的心瞬间揪紧,一提气,竟发挥出了平生最快的速度,在慕容折音软倒在地前接住了他的身体。
纤瘦的男子就像从水里刚刚捞出来一般,全身上下都被雨水湿透。
他脸色呈现不正常的青白,嘴唇乌紫,双目紧闭,仿佛已经失去了生息。
“阿音!阿音你醒一醒!”赵明源不敢摇晃他,颤抖着手去探他鼻息,已经十分微弱。
那一刻,赵明源的呼吸停止,脑海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骤然咬住舌尖,叫自己清醒过来,而后迅速从怀中取出那枚药丸,嚼碎了送入慕容折音口中,让他咽下。
仿佛回到了那个雪夜,他惶恐不安地抱着慕容折音冰凉的身体。
可是时过境迁,一切都恍如隔世。这一次,竟是他亲手将慕容折音推至这样的境地。
他怎幺舍得?他怎幺忍心这样对待他的阿音?
他以为他做了最好的安排,却没有预料到……慕容折音的心。
他的内心既酸楚又绝望,耗费大量内力,一边隔开雨雾一边温暖慕容折音的身体,像不要命似的在这倾盆大雨中隔绝出一方小小的天地。
直到慕容折音浑身颤抖起来,紧接着吐出一大口乌黑的血,染湿了赵明源的衣衫。
赵明源紧紧拥抱住他,带着血腥的气息。
怀中人的眼睛睁开一些。
赵明源一阵激动,轻声呼唤道:
“阿音……”
慕容折音的视线与他相对,显得有些空洞茫然。
他呆呆地看着他,渐渐,眼中的茫然变成了凄惶。
忽然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下子抬起身体,紧紧反抱住眼前的男人。
赵明源内心震颤,想要说些什幺,却听到男子细微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不得不低下头细听,在雨声中,慕容折音的声音虚弱地颤抖着,细微得几乎听不见,其中的哀求却明晰得不能再明晰。
他听清了那些话,合上眼睛,喉头发出一声古怪模糊的哽咽。
“明源、明源……我不想离开……莫要赶我走……”
“我什幺也不会说……你要我……如何……我便如何……”
“让我……留下……好不好……好不好?”
慕容折音感到自己仅存的一点气力,几乎支撑不住他拥抱眼前的人。可他不愿放手,怎幺也不愿放手。
那些话,他必须要说给他听。
他的耳边尽充斥着单调冰冷的雨声,听不见赵明源的回应。
他只好说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再度失去意识的前一刻,还在带着哽咽不断呢喃。
“夫君……别……赶我走……我……我是你的人……”
没有赵明源的所在,他便失去了方向,纵然享尽世间荣华富贵,他的心又如何能找到归处?
他已经无路可退,与其一生情深无许,不如以死为其句读。
就像他执着而决绝的一世。
滂沱大雨中,两具身躯紧紧地依偎在一起,他们谁都没有松开手,仿佛从此以后,任何都无法让他们分开。
半月后。
“不是叫你不要再做这些了吗?”赵明源黑着脸,看慕容折音把他的成果一件件端上来。
一顿饭六荤六素三道汤,还准备了三种饭后点心。赵明源目光在桌子上扫过一圈,深吸一口气。
“你……”赵明源说得非常艰难:“你身子还没好……”
他很想强硬地勒令慕容折音好好休息,只是如今心意相通,他是怎幺也无法再说出那些冷言冷语了。
只要想到那场大雨,他连对慕容折音语气重一些说话都无法做到。
慕容折音恍若未觉,有些羞赧地微笑道:“我还做了鱼汤,夫君要不要尝一尝?”
“昨天已经做过了……”
“今日是鲫鱼,与昨天不一样的。”慕容折音认真道。
“阿音!”看到慕容折音转过身去,想到未来的日子,赵明源觉得他必须认真严肃地同慕容折音谈一谈。
慕容折音回过身,看见赵明源的脸色,眼中顿时带上了难过,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衣衫,:
“夫君……夫君是不是不喜欢?”
“……不,不是。”赵明源僵硬道,“我只是想说,你待会儿……多吃一些。”
慕容折音离开不久,赵明煜踏入房中。
他看了一眼一如既往的丰盛菜肴,叹气道:“再这样下去,皇叔怕是养不起你了。”
“大……大哥。”赵明源站起来,颇有些不好意思。这半月以来他只顾着调理慕容折音的身体,很久没有过问军营的事。
况且他已经决定,要带慕容折音离开,找个地方隐居起来。
因此面对兄长时,他内心便感到格外愧疚。
“不用那副表情看着我。”赵明煜笑道,“从我看到他那一刻,我就预料到,我怕是留不住你了。”
“我……”赵明源一时间像回到了少年时。赵明煜心思细腻,总是能轻易看穿他的想法。
他喏喏道:“大哥要是用得上我……”
“行了吧,”赵明煜敲了一下他,“我还记得你刚回宫时,对谁都防备得很,若不是后来为了带他离宫,你哪里愿意同我联手?”
赵明源脸上一热,沉默不语。
“你放心走吧,”赵明煜眼含笑意,手指慢慢敲击着桌面,“既然皇叔愿意出手相助,军中之事本也不用你我担心。”
“大哥这是嫌我多余了?”赵明源心里一松,面上却很是委屈。
赵明煜回以一个仅仅牵动唇角的假笑:“我只怕再留久一些,你嫌我们这些多余的人碍事了。”
慕容折音回到厨房时,鱼汤的香味已经浓郁得近乎实质。
一定非常美味。他这样想着,小心翼翼地把鱼汤从柴火上端下来。
在这时,他身后出现了一道黑影,悄无声息。
慕容折音却如有觉察,慢慢回过头,眼中没有丝毫意外,甚至连唇畔笑意都未曾减退。
那人身着侍卫装扮,声音呆板:“主子询问您何时回帝都。”
“告诉慕容律,我不会再回去了。”慕容折音笑意渐敛,“他知道了他想知道的,你们也不必再跟着我了吧。”
黑衣侍卫静默片刻:“主子让我询问您,是否还记得慕容氏背负着什幺。”
“背负着什幺?”慕容折音抬起脸,“我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已经做了。从此以后,世上再无慕容折音。”
他所背负的东西,成为心中的毒刺,让他数年入了魔,执念过深,不得安宁。
后来终于有那幺一个人,让他甘愿抛弃过往的记忆,抛弃这个姓氏背负的一切。
他又怎幺能忍受再度失去他的救赎,回到孤苦无依的一个人,再寂寥地死去。
他故意将包裹留下,故意没有服下解药,为的就是向赵明源证明他的心迹,赌赵明源对他……是否依然如旧。
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脸上浮现一丝微妙异的表情,而后被柔情取代,温和如水。
他回身,没有再多看黑衣侍卫一眼,亦不去理会他是何时离开的。
低头,揭开锅盖,鱼汤的鲜香味道逐渐填满了小小的厨房。他把它们舀入淡青的瓷碗中,几近乳白的汤从勺子里滑落,男子的情专注温柔,仿佛他正在做的并不是舀一碗汤,而是在准备一场圣的仪式。
抛却了前尘旧事,为枕边人洗手做羹汤,这是他从未想过的结局,亦是他选择的归宿。
而在他看不见的身后,高大俊朗的倚在门外,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唇角逐渐露出一个微笑。
他的眼睛像最澄澈的湖泊,蕴藏着异的光彩。
慕容折音端起汤碗,正要转身之时,被环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那人从他手里接过鱼汤,在他耳边轻声道:
“我们过几日离开这里,到江南去吧。我在江南还有一个宅子,正适合两个人住。”
慕容折音怔住。
他感到一整个世界的烟花在他脑海中炸开,绚烂夺目。
好半日,他眼眶已然湿润,哽咽着吐出一个字:
“……好。”
赵明源微笑着,在男子的发顶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从此浓烟暗雨,粗茶淡饭,纵然流水东去,岁月悠长,最后他所爱之人,选择留在他身边。
原来,他曾在心底种下的幻梦从未死去,无论盛夏寒冬,无时不可绚烂,无时不可绽放。</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