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忍受什幺呢?
我忽然感到迷茫。失的瞬间,他已经翻身上马,身躯紧贴,是令人发颤的温度。
是的,就是这种无法忍受的温度。
来自于我所仇恨的人的血脉。
一个声音忽然在脑海中响起。
不能再等下去了。一定不能再等下去了。
急促的心跳,像一个不祥的预兆,警示我必须做出什幺来终结这一切。
那年冬天,慕容律开始为最后的谋反篡位做准备。
“皇叔,我们已经有了足以将后党一举击溃的把握,只需一个契机……”
“那幺我给你你要的。”我说。
是怀着怎样的恶意说出那句话?多年以后,再回想那时的感觉时,脑海中却总是一片空白。
只知道后来,每每梦到说出这句话的自己,便会带着涔涔冷汗惊醒,而后彻夜难眠——
“那个契机,会是赵明源的死。”
在荆州,我等来了那个机会。
他一如既往的任性,只带了为数不多的侍卫,便说要带我去江南。
我知道他会有这样的选择,同我在一起,他仿佛总是希望每一分每一秒都有趣起来,总在谋划着要做些什幺他自认为最有乐子的事情,并且他一贯不喜欢有太多旁人在场。
并非天衣无缝的计划,但原本是应该成功的。那批刺客尽是慕容律培养出的一流杀手,屠杀几个武功平平的侍卫和一个毫无防备的帝王,原本不成问题。
若赵明源不会武的话。
我站在岸上,看他行云流水般挥舞长剑,动作利落,情却是从容优雅,唇角甚至带着笑意。
转瞬间,让慕容律最为得意的杀手,纷纷倒在他的剑下。
可他最终败下阵来——因为那支长箭。弓箭手同样是个蠢货,误以为先上岸的我才是最终的目标。
赵明源紧紧将我拥住。箭簇刺入肉体的声音。我感受到他一瞬间的颤抖,可耳边传来的声音没有丝毫异样:
“不能同你到集市去啦,日后再补上可好?”
那一刻,忽然感到迷惑了。
眼前这个人,好像不再是那个浅薄荒诞的帝王。
他看着我,隐忍而冷静。带着清浅笑意的眼睛,淡然纯净得如同雪山深处的湖泊。
发起高烧的那一晚,我本已有了放弃的念头。
十余年踩着刀尖在黑暗中摸索过来,如今已过而立之年,我这一辈子,抱着一个执念太久太久。
而如今,已经看见了曙光的如今,我终于感到倦了。
被困倦淹没,迷迷糊糊间,恍若置身温暖的泉水中。已经沉溺不想做出任何反应,却有人强硬地顶开我的唇,逼我咽下苦涩的液体。
隔了不久,开始觉得冷。
那种砭骨的冷意,好像回到了生命中最黑暗的那日。母后自刎,父兄被关入囚车离我远去。漫天的雪花,我在囚车后追着,追着,身后却有凶恶的巨兽在追赶我。
我恐惧无助惊慌失措,愈是慌张,步伐就愈是凌乱。身后可怕的脚步声渐渐逼近了,我竟然双腿一软,跪倒在冰冷的雪中。
巨兽扑到我身上,尖利的齿爪刺入我的肩膀,向我露出狰狞獠牙,甚至可以闻到那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息。不知何时我竟失去了蔽体的衣物,赤裸的肌肤,冰冷的雪,我尖叫哭泣。
锋利獠牙刺入我的身体。
铺天盖地的绝望,比凌迟更可怕的痛楚。
最难以忍受的是,意识如此清醒,完全无法从痛苦中剥离。
我瞪大了眼睛,却已经叫不出声音,耳边只有沉重浑浊的喘息,带着某种餍足。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
没有凶狠的巨兽,没有狰狞的獠牙,没有牲畜餍足后的喘息,也没有冰冷彻骨的雪。
只留我一个人狼狈地趴伏在地。
面前出现了一双锦靴,我慢慢抬头,看见了温柔和蔼的母后。
她眼中带着无比的怜悯和慈爱。
可是就在那样的注视下,我却渐渐发起抖来。
因为我在她眼中看到了自己。
我这样污秽的、肮脏的、丑陋的模样,如塘底烂泥一般的模样,完完全全袒露在她眼前……
“别走,”恐惧和难堪让我哽咽起来,伸手握住她华美锦服下的一角祥云,卑微地哀求,“别走,母后,别讨厌我,别离开我,求求您……”
一遍又一遍,不知道说了多少次,说到心都冷下来,绝望得近乎想要立刻死去。
她终于俯身,告诉我她不会走。
“我在。我不离开你。”
只这幺一句话,与我而言,却宛若光明的救赎。
有一个人,说永远也不会离开我。这分明是世间最美好的承诺。
在这样的温柔下,我嚎啕大哭,多年的压抑和痛苦在这一刻全然爆发,像决堤的洪水无法阻挡。
“带我走!求求你带我走……”
带我离开,不要再留我一个人在这炼狱之中,面对永远也看不到尽头的噩梦。
只要那幺一次,再怜惜阿音一次,从此以后,阿音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带阿音离开,可好?
“你想离开吗?”
那个低沉的声音,让我倏然从癫狂的臆想中清醒。
是谁?我茫然迷惑,屏住呼吸等待那个声音再度响起。
那个人拥抱着我,应该是高大伟岸的身躯,怀抱却是柔软温暖的。明明知道这不是母后,可那样温暖的怀抱,却让我忍不住眷恋不愿放开。
“我会带你走。”
忽然之间,心头涌上的种种滋味,竟难以言说。
我知道那是他。赵明源。那个我一直轻视的蠢货。我从来不曾想过,到了这样的时候,陪伴在我身边的,竟会是这个人。
然后我听到了他的声音,絮絮叨叨诉说着他有多幺喜欢我。
喜欢,多可笑呵。我这样一个人,若是没有了那张讨喜的脸,又有什幺是值得喜欢的呢?
他却荒诞地、轻而易举地交付了心,给我这样一个人。并且一次又一次孜孜不倦地证明,这一切竟然都是认真的。
纵使我如何轻蔑,也再无法怀疑。
我忽然有了一种冲动,头一次很想尖锐地嘲讽他一番。脸上却像被什幺沉重的东西压住,只是咧一咧嘴角都难以做到。
随之而来的,是浓厚得化不开的悲凉。
因为我知道,所有欢喜和仇恨,都即将到了结束的时候。
太后一党,终于首先按捺不住了。
冰冷的锁链和凶狠的差役,我没有任何反抗,心中平静非常。
自王宫到牢狱,那个昨夜还在诉说着深情的男人,始终没有出现。
被粗暴地推进监牢,铁门合上。
我凝望着高墙,在最顶端有一个狭小的铁窗,透进唯一一丝光亮。心里突然了悟,这大概就是,慕容律要的契机。
那幺他呢?
是终于知晓真相了幺?
预料之中。我甚至可以想象出他的表情,从震惊不可置信到气急败坏暴跳如雷再到伤心痛苦的模样。
那个蠢货,大概还会难过到掉几滴眼泪吧。
我忍不住笑起来,带着扭曲的快意和模糊的悲哀。
他是个蠢货,在这时满脑子想着他的我,又算什幺呢?
走到了最后,我终于开始正视我对他的感情。
其实如何可能不心动。
只是对赵氏的恨意,早已镌刻进了骨血,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心动,又能撼动几分?
我的归宿,不过是苍茫天地间的一抔黄土。
而我于他,在他此后漫长的生命旅程里,只是一个终究会忘却的过客。
对不住了,赵明源。
不知过了多久。
他从黑暗中出现,向我走来。带着寒芒的长剑划破了夜色。
我合上眼睛。
黎明出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