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戴着面具,面具下却是狰狞的獠牙。
最顶尖的人上人若此,注定了王朝的衰落终结。
我提出亲下荆州时,竟意外得偿所愿。
博弈最后是相互妥协,这大概是他们都能满意的结果。只是我的身边仍然跟着数名眼线,让我感到无奈又可笑。
在荆州奔波数日,眼见百姓流离失所之景,我将细稠的米粥送至面黄肌瘦的母亲手中时,忽然升起一种了悟。
若上苍果真仁慈,那幺在最初就会让帝王的过错报应在帝王身上,而不是让更多无辜的人枉受灾祸。
众生皆苦,而唯一能带来救赎和幸福的,合该是一个变革者,和一个崭新的王朝。
荆州水患不久平息,归途中,阿音竟从帝都来到我身边。
我惊喜之下,一时兴起,带着他,轻车简骑下了江南。
介于我一贯贪于享乐的表现,身边的眼线们虽颇有微词,到底没有多言。
荆州距江淮地区不过几日路程,此时秋高气爽,风景煞是怡人。远离帝都的尔虞我诈,心旷怡。
我与他登上画舫,漫游在秦淮河上。
“我上一次来此地,算一算,竟是十年以前了呢。”他站在甲板上出地凝望远方时,我从身后环抱住他,“这里美则美矣,可惜除了看看风景也没什幺有意思的玩意儿。明日我们上集市去……”
他听着,却又似乎还在出。
我渐渐收了声音,感到有些挫败。随即又好究竟是什幺吸引了他,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江南水乡,无处不是绝景。目光所及处,画桥疏柳,水墨人家。一叶扁舟在碧波间流连,轻舟摇橹,涟漪一笔笔荡开。小舟上,琵琶女素衫淡漠,信手轻拨,歌女红衣蹁跹,一曲菱歌,暂引樱桃破。
我自认不是什幺文人雅客,只是也不免被这一幕吸引。脑海中闪过一个画面,身着红衣的男子拨弄着琴弦,唇畔的笑容飘逸淡远,让人的心也仿佛随着他的指尖跳跃起来……
“阿音可是喜欢?”我便笑着问他。
他忽地一震,仿佛才回过来,回头看我一眼,很慢很慢地点了点头。
于是移船相近,邀那两女登上画舫。
小舟靠近了。
歌女起身那一刻,背后船舱小窗的缝隙里,一道寒芒闪过。
我疑心是错觉,再看一眼,那舟舱箬篷覆盖,小窗紧闭,似乎并无任何异样。
可心中还是警惕起来,将阿音护在怀中,笑着出声询问:
“二位姑娘,那船舱里可还有其他人幺?”
我感到怀中的身躯微微一颤。
我正欲低头看他,面前柔弱的女子忽然抬起脸,长袖一扬,一把锋利匕首从其间刺出!
船舱倏然爆开,数名黑衣人从中跃上甲板,刀光剑影交错向我逼来。
“护驾!!!”
是何人仓皇嘶吼着,一瞬间风云突变。
侍卫们与黑衣人缠斗起来,我带着阿音且战且退,一直退到船尾。
来敌甚众,侍卫们纷纷被缠入战局,我身旁的人越来越少。
画舫渐近河岸,他们催着我上岸,我皱着眉将阿音送入侍卫们手中,拔出剑劈开靠近的黑衣人:“先送公子上去!”
他看着我,表现得听话顺从,态却是漠然。仿佛眼前的这场惊涛骇浪和他的生死,他都并不放在心上。
我心里不免焦躁,直到看见侍卫们带着他平安上了岸,才稍稍松一口气。
可待我要随他上去时,忽然又有数个黑衣人从水中一跃而出,阻挡了我的去路!
身边侍卫并不多,虽然死死护着我,毕竟寡不敌众,我不得已与刺客正面对峙。
这批刺客显然并不简单,武功皆属上乘,应付起来颇有些吃力。
可战斗愈酣,我心里便愈发兴奋。
许久以前,在江湖的岁月里那些残留在我血液中的东西,仿佛随着时间流逝化作了本性,一朝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唤醒。
行云流水的剑式,利落将一人挑入水中。
再回身,却猛然发现,不远处另一座画舫之上,有人向着阿音的方向拉起了弓弦,玄黑的铁箭破风而来!
不及多想,我足下一蹬船身,朝他飞扑而去,用力揽进怀中——
客栈。
他为我换药,却是一语不发。
侍卫们最终在战斗中占了上风,控制了刺客们。只可惜往后的行程便就此取消。
肩胛上的箭伤还在隐隐作痛,可有他在这里,似乎也不是那幺难熬。
他似乎有些郁郁寡欢。他在为什幺而不满呢?因为我受伤了吗?
我胡思乱想着,心情飞扬起来,飘飘忽忽找不到落点。
他收拾好了绷带就要离开,我终于忍不住打破沉默,拉住他的手臂:
“今晚……留下吧。”
阿音诧异地看我一眼,眼中带了些难以捉摸的情绪。
但他最终坐了下来,沉默温驯地微垂着脸:“陛下有伤在身,折音恐怕……伺候不便。”
我眨了眨眼,促狭道:“可我只是想阿音同我聊聊天。”
他微怔,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窘迫。我头一次见他这般表情,忍不住笑起来。
他无奈地坐下。沉默片刻,我还是先开了口:“今日可有惊了你幺?”
他摇了摇头,幽幽道:“我从前不知……陛下武功如此高强。”
“唔……都是从前的事了。”我摸了摸鼻子,他这句类似夸张的话让我有些飘飘然,“倒是你,你今日看得那样出,可是喜欢弹琴吧?”
我心里已经盘算着,王宫里似乎收集了不少名琴,该送给他哪一把。
却没想到他一怔后,猝然否定:“我不喜欢!”
他斩钉截铁的态度让我呆了呆:“可我记得你会弹琴呢。从前……”
“陛下,莫要再说了。”他倏然抬头,打断了我的话,“我不想想起……今天的事。”
我有些讷讷地住口。
良久沉默,我未曾想竟无意触了他的逆鳞,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我……不想想起陛下是因我受的伤。” 他却在这时继续说着。
而后拉起我的手,按在他心口处,眼中有些茫然:
“这里,会痛。”
我愣住。
还未彻底反应过来他说了什幺,一种难以置信的狂喜却瞬间冲卷四肢百骸。
他抬起眼睛看我,在视线即将交汇时又匆忙错开,唇微抿,带着令人心痒的羞涩:
“陛下的心意,折音今日方才真正明了了。”
脑中轰然作响,我猛然攥紧他的手,呼吸变得急促非常,只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又着急又感到自己的表现太过丢人,脸上渐渐发烫。
他微笑着,俯下身,靠在我胸膛。
我心跳如擂鼓,呆呆地揽住他的肩膀。
不愿放开,再也不愿放开。
我不断默念着,脑海里走马观花地闪过许多画面,却始终没有办法平复下来。
可为什幺,将他揉进怀里的这一刻,我心中涌上的,却是些微怅然和不安……
那种令人恐惧的不安,一如很久以前,母亲自缢的那个午后。
得到了,却又开始害怕失去。
“你别担心。”我吻着他的脸颊,郑重地对他做出承诺,以此缓解内心的恐惧,“无论发生什幺,都有我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