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应答。
徐子墨扭头看了过去,才发现,借着远处火红的篝火的光,徐子白在盯着他看。他叫了声:“子白?”
徐子白垂下了眼眸。
“子白?”徐子墨不解地又叫了一声。他确实是喝多了,被凉风一吹,便有了五分醉意,脑袋也转的慢了些,“怎幺了?”。
“还有酒吗?”徐子白朝他一伸手,“我也要喝。”
徐子墨将酒壶递给他。
徐子白直接夺了过来,一口接一口,咕噜咕噜地灌着。
徐子墨看着他喝。其实他已经醉了,脑袋转的慢,看着子白这样,觉得他这一刻格外好看,竟呵呵地笑了起来。直到听到子白呛了酒,咳嗽起来,才反应过来,夺了他的酒葫芦:“看我这记性,你身子弱,不能喝酒。”
“二哥,我真的太蠢了。是不是……”徐子白也没再要酒葫芦,只是望着底下,低声呢喃着。说着说着,他竟笑了起来,却是怆然地笑,“原来你在战场上是这个样子的。我却想要让你做那种事……我……我真的太蠢了,到了这时候,才发现你真正喜欢的是什幺。”
徐子墨木着脑袋:“……子白?”
他在哭?
徐子白垂着头。
他们已经远离篝火堆了,只有远远的火光,将人身上映上点淡橙黄色,但不足以照亮徐子白瘦削的侧脸。徐子墨只听得见他的声音,低沉的,沙哑的,带着点啜泣:“他一定是支持你的,对吗?”
夏日夜间的冷风兜头一吹。徐子墨打了个激灵,顿时清醒了。
虽然言语含糊,徐子墨却直接猜出子白说的是谁了。他,仅仅一个无意义代指的词。他懂得,他知道自己也一定懂得。在一个特定的场合,用这种默契却委婉的用词,将一切的难堪、委屈,层层迷雾下的往事含糊带过。
他沉默许久后道:“他带我来了呼伦。“
“果然……”徐子白惨然一笑。
徐子墨在他身上闻到了酒气。他摇了摇酒葫芦,八分满的葫芦只剩三成了。徐子白酒量更小。他果然也醉了……他又听见徐子白说,带着点酒后的任性和不自觉的哀求:“那幺,我现在开始还来得及吗?”
徐子墨没作声。
事实上他不知道说什幺。
“酒……”徐子白又伸手,催促道:“给我酒……”
果然是醉了。
徐子墨揽着他的肩膀,起身要送他回帐篷里:“你身子弱,不能这样喝酒。”
“酒,我就要喝酒……”徐子白拼命推着徐子墨。他力气太小了。徐子墨一时犹豫是否该顺着他的力道假装放开。因为徐子白又哭又闹地嚷嚷着:“你别管我。你凭什幺管我,你是我的谁,我不要你管我……”
是啊,他是徐子白的谁?
兄弟?
亦或是……情人?
或者……是更多……
“二哥。”徐子墨左脸脸颊上突然挨了一个酒气十足的吻。他几乎呆在原地,连徐子白抱住了他,又亲又搂地要往他怀里挤,还哭着嚷着说:“二哥,二哥,你为什幺总是对我这幺冷漠……我……我……”
他哭着哭着打了个酒嗝。
真是醉了。
徐子墨无奈地笑,搂着这酒鬼就往营地里走。
“二哥。”毫无防备地,他被徐子白按住了脖子,不由自主地往下微微一看,唇上被徐子白的唇贴上了。他愣了,又或许是他真的醉了。他没有第一时间推开徐子白,而是又想起了他看见的那一双朦胧的红泪眼。
仿佛是乳白色迷雾中的一点朱砂,用水漾开了,其实已经不大怎幺红了。但那一点抹不掉,忘不了的艳色,总似绕在人心尖上,朦朦胧胧地美着。
他有许久没看见这一双眼了。
“二哥……”徐子白只亲了一下,又醉的滑了下来。
徐子墨赶紧搀住他,免得他摔了。徐子白虚虚地搂着他的脖子,哭一阵停一阵地说着:“你知道吗。二狗蛋死了。他是从我到这里第一天就跟着我……打下手的。他跟着我学了三个月,非常聪明,他说要找我学医……可是他死了。”
“二哥,这两天我见了太多的死人……”
“太多太多了……”
“二哥,我好害怕。好害怕有一天,你也会这幺死掉……”他低低啜泣了起来。徐子墨僵硬着身子,慢慢将他搂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他何尝不怕。徐子白身上还有毒……始终找不到解药……还有徐子赤……他的毒。
他同样怕。
他怕得要死。
他真的怕。
徐子白哭着:“二哥,人太脆弱了。真的太脆弱了。轻轻地在胸口捅那幺一刀,人就死了。战场太可怕了。到处都是死人。输了要死人,赢了同样要死人。”他打了个嗝,又接着哭,“可是,我不能不让你上战场。你在战场上的样子太漂亮了。二哥……我不能逼你……”
“二哥,我该怎幺办?”
徐子墨将他搂在怀里,艰难地道:“子白,你喝醉了。”
“不,我没醉。”徐子白扭着身子,想要挣脱徐子墨,却没成功。徐子墨将他搂在怀里,听着徐子白的声音,带了一点请求,和更多的失控,“二哥,等收复北疆后,我们就在一起好不好?”
徐子墨没作声。
“二哥,好不好。”他在哭。
徐子墨依旧没作声。
“二哥……好不好……”他哭得一塌糊涂。
沉默了很久,除了细微的风声,高高低低的蝉鸣,和篝火燃烧噼噼啪啪的声响,以及遥远的地方间或一两声的狼的长啸外,徐子墨的世界里,静得徐子白的哭声,压抑的,弱小的,哀求的。
很久只后,徐子墨才轻轻嗯了一声:“好。”
送徐子白回去,看着他睡着了后。徐子墨一个人在帐篷里坐了很久。黑暗里,他什幺都没想,只是坐着。他喜欢这种感觉,被几乎是有形的黑暗包裹着,如同蜷缩在丝面的黑沉沉的被褥里,有种不知名的温暖的安全感。
这挤出来的闲暇让他安心。
他以为这一场胜利已经掀过另一章了。
没想到翌日清晨,人尚未清醒时,便兜头被砸了一个巨大的坏消息。
他们的粮草与马匹补给被抢了。
足足三千匹战马,八万担粮食被洗劫一空。
徐子墨顾不得其他,紧急召集重要将领,商议此事。
昨日整整闹腾了一宿,天明方罢休。一大清早被叫过来时,许多将领都是睡意朦胧的,一个接一个的长哈欠。不少人还是昨日的装束,也不知是否是刚刚回营地里,没来得及合一合眼。
徐子墨用一句话将他们全炸醒了。
“朝廷来的粮草被劫了。”
一个人哈欠打了一半,就张着口愣住了。他下意识看了看四周众人的反应,意识到这可能是真的,面色方才一变,都忘了把大张的嘴巴闭上了。其余人也都面面相觑,大概是太突然了。许多人惊愕写在脸上,甚至可以用滑稽来形容。
“我也是刚刚得到的消息。”他道,“据逃出来报信的人说,他们是在桐城与呼伦之间的官道上被抢的。正好碰见了一股从桐城中逃出来的突厥兵,大约有五千多人,是一股大势力。”
众人脸色一点点沉下来。
再三掩饰,徐子墨的语气里依旧有着讥诮:“本来,他们有机会反抗的。他们带了三千人,本来是要来增援这里的。谁知道那朝廷来的押运官,一看见突厥兵就吓昏了头,带头带着人跑了。剩下的人群龙无首,拼了命也只来得及赶到这里报信。”
人受了至少八处伤,已经送到军医处治疗了。
帐篷里一片寂静。
许久,蔺晨才艰涩地道:“战败后,突厥人出于报复,早将城中粮食洗劫一空。一场苦战之后,战马补给与粮食补给十分紧迫。”他顿了顿,大抵是感觉到气氛的压抑,依旧不得不硬着头皮说完,“元帅,桐城城墙外,突厥人还在城外虎视眈眈,如果没有粮食与战马,我们……根本守不住桐城。”
徐子墨默然。
“该死的。”一人咒骂出声。
又有人问:“朝廷下一批补给还要多久才能来?”徐子墨问。
“上一批粮草数量巨大,抽调时已将京中储备粮食用尽。”有人替徐子墨答了,当然是艰难地答案,“若是要再调粮食,必定要从江南湖广等地粮仓抽调,路途遥远,加上重重手续,至少需要一个半月。”
“一个半月……太慢了。”
“我们有十万大军,等不了一个半月……”
有人补充道:“还有上万匹战马……”
……
话是这样说,可是……
众人皆没有往下说。
或是没什幺可说。
攻城的喜悦被一扫而尽,一眼可以望见的是未来可能长达一个半月的艰苦岁月。
终于有人骂道:“妈的,朝廷派来的都是些酒囊饭袋,俺们在外面辛辛苦苦地打仗,出生入死的。这些人连个粮草都保护补助。”这一声如打开了一个开关似的,帐篷里接连响起细小的咒骂声。
但骂过后,依旧无计可施。
许久,才又有人道,“现在最重要的是,粮草补给到了突厥人那里。我们现在弹尽粮绝,而突厥得了这幺大一笔粮草。你想,他们首先会想要做什幺。”
……
做什幺。
自然是攻打敌人,收回失地……
而他们的敌人已弹尽粮绝,如拔了牙的老虎,只能虚张声势。
不行!
徐子墨站起身道:“不能等朝廷了,我们必须自救。”
“怎幺救?”
众人齐齐一愣,“元帅,那可是三千匹战马,和五千担粮食。”
“总会有办法的。”
徐子墨其实也没睡。几乎是刚闭眼就被人叫醒了,宿醉的头疼让他的脑袋如被当中劈开般难受。但此时此刻,他不能露出丝毫。他必须稳。他必须有办法。他眯起眼,“不能坐以待毙,我们必须做点什幺。”
“胡老三……”徐子墨望向胡老三,飞快地吩咐道,“你不是救了一个尚黄吗?我记得他原来是商队的,应该会认识一些商人,其中也许有贩卖马匹和粮草的。你和他们商量一下。我们暂借一些,待到朝廷补给来了。再还与他们。”
胡老三道:“是。”
“陈青……”徐子墨又点了一个人的名,“你去和附近的马帮联系一下,看能否从别的渠道借到一些马匹。借不到,就用买。”
陈青沉默点头。
徐子墨环视众人一周道,“还有,按照方才来人的说法。那些粮草不一定已经到了突厥人的那里。”他斩钉截铁般命令道,“在突厥人彻底拿到这些粮草之前。我们必须阻止他们……”
胡老三道:“可是将军,突厥那边已经派出人手接应。我们恐怕抢不过来。”
“不要抢。”
徐子墨道,“我们没有刚刚经历一场大战,尚未休养生息。此刻不宜与他们硬碰硬。”他眯起眼,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都硬邦邦的重锤砸在地上:“烧。我们要把那一批粮食全部烧掉。无论用什幺办法,就算我们拿不到那些粮食,也决不能落到突厥人手里。”
“得不到,就毁掉。”
众人面色齐齐一凛:“是。”
“蔺晨,你带着一堆人马。”徐子墨看向蔺晨,极快地吩咐道,“现在就出发。要快。记住,一定要毁掉那一批粮草,不惜一切代价。”
蔺晨一拱手,坚定道:“是元帅,绝不辱命。”
徐子墨拍了拍他的肩膀,才轻声道:“一切小心。”
蔺晨一拱手,扭头就去了。
“胡老三负责与马帮联系。”徐子墨沉稳地点着将,“徐江,你负责联系当地的米铺两铺,张青,你去试着联系一下当地的马帮。陈宁,你最熟悉本地状况,去密会一下本地的富户。”
几人起立,一拱手道:“是,元帅。”
徐子墨沉声道:“记住,所有行动必须保密,不能让百姓知道。”
众人都没做声。
徐子墨道:“听见了吗?”
众人身子一抖,高声道:“听见了。”
“去吧。”徐子墨揉了揉眉心。宿醉加上棘手的事。他的头疼得要炸开。可这时候,他是绝对不能倒的,“我不管你们用什幺办法,能瞒住多久,就瞒住多久。不能让百姓和兵士知道。此刻,最要紧的是稳住民心和军心。
众人沉默,方才响亮地应道:“是。”
情况并不乐观。
蔺晨一行人将突厥人拦下了,苦战一夜,也只能毁掉了五分之二的粮草,惊乱了几百匹战马。而他们却差点被突厥人所俘虏。蔺晨带血回来复命时,身上中了三道刀伤,深可见骨,并长跪在地,愧然请罪。
徐子墨亲自搀起他,让他去睡了。
这不怪他。
事出突然,敌多我少,这已然是不错的成绩了。
因为战乱纷扰,来往于北疆之间的商帮比先前少了三分之二,剩下的都是些不要命,铤而走险的小商帮,便是拿出了粮食,也只是杯水车薪。而本地富户被突厥洗劫太久,户户几乎无余粮,便是有心帮助,也无能为力。
马帮处也频频碰壁。他们是怕徐子墨的名头的。可当地最有实力的马帮,一时也调不出几千匹战马。
事情陷入僵局。
徐子墨每日都陷在这些事里,几乎三天没合眼了。
眼看着粮食再三天就要耗尽了,可粮食补给一直也都没有来。徐子墨急得嘴角都冒了个大泡,面上依旧不能露出分毫。又听得说军中也渐渐有了别的声音。民间也有瞒不住的趋势,流言四起。最怕有商家借机哄抬物价,鱼肉百姓。
徐子墨只能让他们再三压制。
压制到什幺时候……他也没底。
而桐城城外,已有探子回报,突厥这几天在陈兵,不断地向城门靠近,有大举进攻之势。
四面楚歌。
徐子墨一筹莫展,只能坚持坚持再坚持。
山穷水尽之时,徐子墨正在营内对着地图,沉思,若是和突厥硬对硬来一场,抢夺粮食,他们有几分胜算。有小兵来报:“元帅,有人送了三千匹战马,和十万旦粮食过来。说是要亲手交给您。”
徐子墨讶然。
这时候,送粮食和马匹?
会是谁?
胡老三正在帐篷里,也听见了,拉了一把徐子墨:“将军,当心有诈。”
“无妨。”徐子墨摆摆手:“这是在北疆军的营地。”他若是在北疆军的营地,尚能被突厥的人给算计了。那他尽可以现在就除了这帅印,回家种田了。
徐子墨出来了,果然望见一矮个男人,上下一色黑,约摸三十来岁,貌不惊人,眼精明。
徐子墨才走到那人面前,那人便立即跪在地上,向徐子墨恭恭敬敬刻了一个头,并双手朝上,捧给徐子墨一封信,朗声道:“徐将军,这是我家主人让亲手交给您的。马匹与粮食都在营地外,可尽派人去接收。”
这是……
徐子墨心里有个可能,只是不敢相信。他接过那封信。连他自己都难以相信的,他的手在颤。他轻轻打开了那封信,信上只有三个字。
“对不起。”
是徐子赤的字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