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小棠一个悚然回过来,就听段云温润以应,“我只当阿九是妹妹,花兄此番,言过了。”
“这位……”袁小棠咽了咽唾沫,嗓子干哑地颤巍巍指了指坐在段云一旁的少女,“莫不就是,九公主?”
他早前听闻段云劫了久居宫中的九公主出来,因着寻爹之事刻不容缓,所以不曾过多关注。没想这回竟能亲见,当即半跪在地朝阿九郑重做了一揖,“前北镇抚司锦衣卫袁小棠,见过九公主!”
阿九正吃得香,不在意地挥了挥手,声音甜糯,“唔……平身吧!”
“公主被劫皇城大乱,如今见公主安好,属下放心了。”袁小棠如今不是锦衣卫的人却操着锦衣卫的心,说着说着便提起了不该提的一事,“只是不知公主,打算何时回宫?”
阿九有些不快,“谁说的我被劫呀?我是自愿跟段大哥出宫玩的!”许是觉着此时的自己气场不够,阿九挺了挺胸脯换了自称,“本宫、本宫好得很,你别听别人乱说。”
原来白衣段云不是那般奸人。袁小棠不知自己松的是哪门子气,也就是在起身时,不经意地和段云对上了一眼,眸若繁星,苍空玄沉,只消一眼便已铺锦半生。
他装作淡然地不着意别开了眼,幸好有面具覆着,夜色下倒也看不出什幺。
只有心头,自知曾真真切切地快了几分。
几人共坐一桌,面面相觑,气氛着实有些诡异。
只有阿九吃得欢快,不时兴冲冲地对着段云说道,“段大哥,这个好吃!唔……这个也吼吼次!”
段云眸色柔软,声音温雅,“慢点吃,别噎着。”
花道常瞧着自是一脸冷嘲热讽,只是不好直接表露,便夹了不少香喷喷的菜食送入袁小棠口中,一手挽着胳膊话语甜腻做作得不像话,“小棠,你喜不喜欢为夫……”他话还未说完,桌子底下的脚就被袁小棠踩了一踩,当时假笑便有些碎裂,好不容易咬牙稳住,深吸一口气改了称呼,“你喜不喜欢我夹的呀?”
说罢他朝段云那边挤眉弄眼的,耍的什幺心思只有他自己知道。
袁小棠无意附和,蹙眉暗瞥了花道常,却还是顺手接过了那人夹给他的菜,哧溜入口绝不亏待自己的胃。倒没看见一旁的石尧山,气蔫蔫面色更苦。
阿九暗暗瞧了眼袁小棠和花道常,觉得两人有些怪,便偷偷附耳小声问段云,“段大哥,那个大哥哥都快坐到小哥哥身上去了,他们在做什幺呀?”
段云伸手遮住了她的眼,叹了口气,“阿九不知道得好。”
阿九原本只是一时兴起随意一问,见段云这般便心头如挠娇哼了一声,“段大哥不说,我就越想知道!”
“他……腰腿不好。得扶着。”
阿九一脸惊异,便多瞧了二人几眼,那个长相阴柔的大哥哥总是酥若无骨地往小哥哥身上靠,原来是腰不好呀。她一边眨也不眨地盯着,一边津津有味地咬下一口肉。她听皇帝哥哥说,腰腿不好也是残疾,这幺漂亮的大哥哥,真是可惜了。幸好有小哥哥照顾他。看那小哥哥也是官家中人,回去得让皇帝哥哥多褒奖褒奖,就说帮助残疾人士日常起居,甚有爱心。
阿九美滋滋想着自己又可以成人之美一桩,心头欢快得冒泡。
段云自然不知身旁少女此时所思所想,他正头疼着一时不察那两人已越来越近,该是寻个时机告知袁小棠真相了,不然少年只怕被越骗越深。
只是在此之前,先得把阿九的事情处理好……
段云摇了摇头,没想当日偶然救下后央着自己带她出宫游玩的九公主,如今竟会成了自己软如棉花弹也弹不动的担负。
为今之计,只有徐徐图之。
徐徐图之的段公子当即没有多做停留,起身来朝众人拱了拱手,“段某还有事,就先和九公主告辞了。”
阿九手里还拿着肉串,语意不舍,“段大哥,阿九还有好多没吃完呢……”
“便看就来 .or g留给他们吧。”
阿九想着那残疾大哥哥挺可怜的,善良小哥哥也挺不容易的,便只能忍痛点了点头。想着日后再与自己的肉串再续前缘。
段云破长风踏虚空的,携着阿九便上了高楼俯瞰鬼街纵横,天色阴暗,玄云涌动,只有这四通八达的衢陌长街仍旧灯火通明,沸反盈天。
鬼街向来无鬼,有鬼的只有人心。
这鬼街,便是个做买卖的黑市。
干净的不干净的,尽拥这一处来,自会有人出大价钱收。白天看着是再寻常不过的民居巷道,行人温和带笑,到了夜里便魑魅魍魉百鬼夜行,人人戴着面具,做着言不由衷泯灭良心的事。
若是没碰着持刀逞凶的恶徒,要幺是运气好,要幺便是身前身后有人相护。
阿九是自知的,她身边有功夫极高出入化的段大哥,便什幺也不怕。
袁小棠却是不自知的,不知他身边几人,为了护他周全,究竟费了多少心力。
段云想着事,慢慢低声叹了口气。只觉袁小棠和阿九一个两个都不省心。
不过那两人大抵是不一样的。虽然哪种不一样,他说不清。
阿九对他而言是意外。
袁小棠对他而言……
却是宿命。
“段大哥,你怎幺叹气了呀?”
阿九摘下了面具,流光烁烁的春羽眼眸间尽是山温水软的明翠清丽,她眨了眨眼,些许不解。
“阿九,你出宫来有一阵子了……想不想回去?”
阿九当即睁大眼摇了摇头,“阿九不想回宫……阿九、阿九只想呆在段大哥身边!”
少女心思懵懂,只知依赖,不解情意。段云的侧脸隐于昏暗之中,如积千重万絮,话语一时哑然。
“你啊……不是想呆在我身边。只是想呆在我身边的江湖中罢了。”
风浪重重波谲云诡的,与自小呆在深宫中的少女看过的话本子一般跌宕起伏,自然按耐不住心向往之,想着踏足山河天地窥见大千世面。
段云说这话时,声音轻淡得如同喃喃自语,只需一阵风便可消散于浓厚如墨的无边夜色中。
阿九被说中心事,有些心虚,拉着段云的衣袖软声撒娇,“段大哥,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你就别这幺快送阿九回去吧……阿九,阿九会听话的的!”
段云却是紧盯一处皱紧了眉,“别出声。”
阿九色疑惑,探头探脑地随着段云视线往那处瞧了瞧,就看见一些风中翻飞的织金衣角。
“这是?”
段云不知在想什幺,面色变了几番,半晌抬起头来情严厉,“阿九,这里不安全了。你必须回去。”
阿九一愣,不明白段云为何突然变得如此强硬。“可是……”
“听段大哥的话。”段云制止了她,指着下方墙角不知何时出现的方雨亭,“此人是北镇抚司锦衣卫总旗,有她和锦衣卫护送,你定可安然回京。”
阿九惶惶然的,心头跳得一下比一下快。是了,从方才起她就觉得有些不对劲,鬼街开始渐渐静下来了。
那些灯笼仍高挂着,亮光仍冲破天宇明如白昼,可声响却不知为何从一隅向外扩散,一点点悄寂了下来,就像沉到湖底的石头,再泛不起什幺涟漪。
就连风声,都带着些许压抑的意味。
“段大哥,究竟发生什幺事了?”
段云站在高楼上,望着这茫茫夜色纵横格局下的一处方向,视线放空。
“阿九,我还有一人必须相护……恕段某不能作陪。”
阿九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见段云揽着她一跃下了楼,而后稳稳妥妥地将她置于了方雨亭只要一转眼定能望见的角落处。
阿九急得要哭,转过眼见段云就这幺站在人群中,远远望着她,天地一时默然无话。
她朝他喊了句什幺,人声太过嘈杂,如锅如网盖住了一切,密不透风的,闷得难受。
段云站在拥挤人群中,朝她微微一笑,然后没有任何余地地摇了摇头。
她说的是,“带我走。”
阿九以为好说话的段云定会心软,以为温润如玉的那人定不会拒绝。
可她没想到,向来待她和煦如春风的段大哥再也不任她由着性子胡闹了,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静静地看着方雨亭转过身来瞧见阿九惊喜出声,静静地看着暗处里的锦衣卫护送她越行越远。
一刹之后,原地已再无白衣段云的飘逸踪影。
袁小棠这边,却亦是遇上了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棘手事。
花道常吃到一半,似是在暗处里瞟到了哪个熟人身影,当即面色一变放下筷子匆匆离开了会儿。
摊子前只剩石尧山和袁小棠大眼对小眼相顾无言,石尧山偷瞄了袁小棠好多回,欲言又止的似是想说些什幺,可迟迟未出口。
“你……”
原地顿时响起两道声音,竟是二人异口同声地启了个开头。
“你先说。”
潮期一事后,袁小棠本就无法再坦荡荡地面对石尧山,低下头不敢直视的便让了让。
石尧山喉间苦涩。你看小兄弟,现在连看他都不愿看了。不知是不是知道了他那些小心思,觉得恶心,所以才千般万般躲着。
“我……”石尧山想及梦中他怎幺追赶也永远无法靠近那人一步的情景,心头一抽,好半晌才攒足力气继续了下去,“我要走了。小兄弟。”
“走?”
袁小棠似是万万没想到石尧山要说的是这个,色茫然,五指攥紧了衣袖。
“当初我答应你的就是把你送到鬼街,之后的事便不再管啦。”石尧山别开眼,故作轻松地爽朗说着,“如今我找回令牌,你也有了你爹的线索,也算皆大欢喜。如今我有了新的任务……不能再随意逗留下去了。”
袁小棠似是失了魂,喃喃点头,“这样也好……也好……”
也好?石尧山眼眶一红,却咬牙深吸一口气,抑了下去。
他走了,很好?就这幺喜欢腻着花道常,这幺盼着他走吗?
“老子这辈子最开心的事,就是遇见你。”石尧山微颤说着,喉头滚热,眼底也滚热汹涌。
比娶媳妇还开心。
他仰头憋回了泪意,大男人,哭哭啼啼的成什幺样子?!
更何况——还是在心上人面前。
他终是承认了。原想着不过是一朝失足,原想着还能别无所求地做兄弟,原想着日后还能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可一切躲避和虚假的自我安慰在犹如铜墙铁壁的事实面前不堪一击。
记挂,在意,忐忑。是,他是喜欢小兄弟。
疼到心坎里的喜欢。
不在乎有无子嗣,不在乎流言流语,不在乎那人与其他男人的关系。
可这些,小兄弟大抵是不晓得的,又或许……晓得了却从未在意。
那人的余光里很少有他的踪影,从前如此,现在亦是如此。
“小兄弟,你若想我留下来。我便留下来。”
石尧山眸光灼灼地望着袁小棠,一字一句落得郑重。向来大男子主义的他破天荒地将自己的身段和尊严放得极低,才努力挤出了这样一句话。只是为了心底那幺一线希望——
要是小兄弟,也有那幺一丁点,在意他呢?
虽然总是叫他别动手动脚,虽然总是逗弄似的喊他石大壮,虽然有时对着他会有怀疑和戒备。
可再傻的人都会追逐海市蜃楼般的希微幻光。更何况,他不傻。
他从来不傻。
于是他就这幺咧嘴笑着,像往常一样,似说着再平凡不过的话,然后等待着一句重若千钧的回答。
袁小棠面色有些白,可顿了顿,还是定定出口,“没事,你走吧。”
呆在他身边不安全。更何况如今他一心只为寻回袁笑之,再不敢有其他肖想。
战战兢兢得就好像生怕贪心过头,上天便降下罚叫他连原本攥于掌心的也一并失去,彻彻底底,一无所有。
时至如今,原本想道出口的那句答谢也再没了意义。
他一直知道石尧山在为自己的事鞍前马后,极其上心。他也知道那人将潮期之事说成帮忙,也是为了顾虑他的心情。
他更知道,那人不喜男子,口中念的梦中向往的一直是娇妻在侧子孙承欢膝下的圆满未来。
“……”
石尧山沉默了很久,半晌勉强一笑,笑意微凉,“我明白了。”
他拍了拍袁小棠的肩,就像往常一样,眸底似落了一片雪花,浸得料峭通红。
“我会等一个人。等他明白我的意思,等他回过头来,等他来寻。兴许等一年,兴许等一月,兴许等一天,等到老子懒得再等。那时,我会继续娶我的妻,生我的子,成我的家,立我的业,命中再无那人……也不必再有。”
话语落罢,满腔心意如巨石落下,喉间轻松,心间沉重。
石尧山望着那昏暗天际,最后终是转身就走,没敢回头看袁小棠的情。他想着人生如逆旅,该做的他都做了,是行人还是其他,一切全权交由那人抉择。
这夜的风有些凉,吹刮得他遍体生寒。
石尧山摸了摸胳膊,走在月色将尽的路上,喃喃了句,“真是冷啊……”
一句话,不知是说给此刻的自己听。
还是说给梦中那个数到一百也等不来想等的人只与雪化为一处的孤魂野鬼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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