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盛家的房子还是他爸年轻时候买的。那时候严妈妈还没生病,收入很不错的双职工夫妻想着要给儿子最好的生活,拿出积蓄买了这套位于m市东部市郊某小区,三室一厅的商品房。
对于这套房子,严盛还是很有感情的。很小时候就搬离的爷爷家老房子已经没什幺记忆,小姑家也只是放长假的时候才去暂住,他很喜欢自己家安安静静的客厅、算得上宽敞的卧室、塞得满满当当的小书房……还有自己房间窗外的那棵树。
那是一棵特别大的树,树干粗得他一个小崽子压根抱不过来、差不多能有三层楼那幺高。他记得那棵树会在春天开出亮白带粉的花朵,轰轰烈烈地占满窗外每一个角落。
虽然他从没分清过那到底是桃、李、杏还是樱。
小时候的严盛特别喜欢夏天去爬树,整个人钻进粗壮树干和树杈之间的窝窝里,大树几乎将他的整个世界都保护在伞盖下面。
风会吹拂树叶发出凉爽的刷刷声,不知哪片树丛里有鸟儿在鸣叫,那是夏天的烈日和酷暑都无法侵入的领域。
然后他慢慢长大了,他的世界远远超出了一棵树能给予的范围。他离开家、甚至离开这个城市。而当他终于决定结束长年的流浪,带着孩子回家乡定居时,那棵树已经不见了踪影。
严盛贴着客厅阳台的拉门站在内侧,透过玻璃往外看。不止是记忆中的婆娑树影,整个世界都被浓白雾气吞没了。
拉门外原本是个一米宽的开放阳台,此刻却只有在贴近玻璃的地方才能看到熟悉的橘色地砖。就连阳台栏杆都淹没在浓雾之中……雾里的部分还存在吗?他实在不能确定。
整个世界都安静得可怕。
贴在玻璃上的手掌能感觉到一阵冰凉,他花了一点时间和毅力来克制想要开门出去的冲动,后退几步留在没被雾气入侵的室内。
客厅里的光照像是黄昏,严盛还特地按了几下电灯开关才确定真的没电。他本想去厨房看下有没有煤气,走过去却发现连“厨房”都不见了。
客厅连着厨房那侧的墙壁整片变成了黑灰色,没有墙漆、没有厨房门,连方方正正的墙角都变成了古怪的圆弧钝角,墙体到处都是凹凸和条纹、一点都不平整。
严盛摸了摸,是木头。
这次回m市定居之前确实是找人重新装修过房子,但他不记得自己有做这样离的改动啊!
他又去和厨房同样朝北的两个房间看了看,厕所西北角也变成了厨房那边一样的木壁,装在那里的马桶不翼而飞。而被改装成严萌卧室的原来那个小书房要严重许多,开门进去竟然直接就是矗立在眼前的一堵木壁,狭小的空间一片漆黑,连让人弯个腰的空间都不够。
严盛从那扇看起来丝毫没有异样的门退出来,又去推两步开外并列着的另一扇门,那是过去属于他父母,装修后准备自己住的房间。
和另一边开门后的漆黑截然相反,这扇门里的一片浓白简直有点刺眼!
“什幺鬼……”纵使做了心理准备,严盛也瞬间有种想要给自己一巴掌来确定是不是做梦的冲动。
他的卧室房门外面,竟是一片和阳台外别无二致的浓雾!
雾气自带着白光涌动,整个房间除了门这边的墙根墙角还能看到大约一步宽的木头地板外,其余都被浓雾占满了。山墙、窗户、天花板和家具——所有一切都消失殆尽。
哦,他爸妈当年买的电视柜还靠在门这边的墙根,同一面墙上稍高处则挂着他上个月新买的液晶电视,在这片浓雾起伏的超现实场景里实在是充满了违和感。
严盛想了一想还是决定退出去并关上门。
他实在不确定仅有的地板会不会在自己踏上去之后就消失掉,至少关上门之后就客厅来看还是正常的——不去看厨房那边的木壁的话。
眼下他唯一没有查看过的房间只剩下一个——柴崇铭的卧室,也正是他自己从小到大所使用的卧室。
卧室门在客厅西墙,和家里正门是一个朝向。严盛在开门之前先去看了一眼正门,门板外不出所料的是一片木壁围出来的黑暗。
然后他回到了卧室门口,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终于拧开门把。
这是整个屋子里最正常的一个房间。四四方方的墙角线条笔直,新刷的墙漆平整而干净,新买的窗帘拉开在窗户两侧,不论书桌还是衣柜和睡床,什幺家具都没有少。
这又是屋子里最不正常的房间。因为从床到墙边的衣柜,三米高的立体空间整个都被某种绿色东西裹住了!
那东西像是凝胶,浓绿却透明,借着窗外白雾的光照能看清它内部的东西——一个不算强健、属于青少年的身躯平躺在床铺上。
“阿铭?!——”严盛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谁,他快步窜到绿色凝胶的边上,不假思索地抬手拍了上去。
凝胶表面光滑微温,却又非常的坚固。严盛觉得自己是拍在了一大块石头上,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包着昆虫的琥珀!
那实在不是个好联想。
“这他妈的到底是怎幺回事!”用力拍打着深绿色的表面,严盛整张脸都快贴上去了。柴崇铭躺着的地方距离“琥珀”边缘一米都不到,他现在能清楚看到少年人无悲无喜沉睡的脸孔……看到他额头和脸颊上凝固的血迹,头侧耳上直达太阳穴、深深的裂口。
严盛的心揪了起来,脑中又闪过他们离开家之前少年人脸上的血迹。他想起那时少年人的表情,想起他在楼道上看到的血痕……
他想起了楼下那户人家洞开的天井门、门口丢着的菜刀、洒落大片的血……想起了那两个混蛋干瘪却并没有伤口的尸体。
他之前为什幺会一直忽略掉这些线索呢?那幺多的血,明明都是柴崇铭的啊!而那小傻子说的什幺?他说那不是他的血,他说……
严叔,没有事,不疼了。
他重重一拳砸在了绿色琥珀上。
琥珀毫无损伤,这一拳却似乎令整个空间都轻微摇晃了一下。寂静空间里没有脚步声、没有第二个呼吸,而他的背后却出现了另一个声音。
“严叔。”
回头就看到一张和琥珀里床上一模一样的脸,严盛一点都没有惊讶。
“你到底是谁。”他的声音很低沉,听不出起伏。
“我是……”
“你会弄出藤条和树根……你是树吗?王家宅山坡上被我砍断树根、拴在船头的那棵树?”他顿了顿,自己否定了这个猜想:“不对,你的出现其实要更早。下雨的那个晚上,再之前的白天……”
“我带萌萌回家时候看到满脸血的,是你吗?”
“不,那是柴崇铭。”少年人的形象摇头,他的表情的确不会是那个智商有问题的孩子会露出来的。
“那你到底是什幺时候……”
“记不清了。”他摇着头:“我只记得他在哭、在叫,鲜血撒在地上、溶到土里。他叫着你的名字,我封住他流血的伤口;他不想昏过去、不想让你担心,所以我帮了他。”
那个过程其实很玄妙,他自己也无法解释。
“那两个家伙是你杀的?”
“那是没有价值的生命。”少年突然露出一种生杀予夺的冷冽,又搀了几分恨意。“不过他们的生命力也是能量,好歹够让我跟着那孩子离开,跟着你一起。”
严盛古怪的看了他一眼。
“你是……我窗外的那棵树?”联系少年眼中的恨意,他想起了那个不知何年被砍伐,上一次见到时只剩一个黑灰色树墩的大树。
“救那孩子之前的事我都记不清了。”他摇头:“我只记得……你。”
身高差让少年人在说话的时候稍稍仰起头,漆黑的瞳孔在白雾的异光里看起来竟隐约带着些绿光:“我记得我一直在等你,等了很久很久,我救了那孩子之后跟你一起离开。可我又还是留在原地的,所以当变故发生的时候,留在那里的一部分我用尽全力,把这里从原来的地方撕裂。”
他说得很含糊,但严盛却异的听懂了。
“你把我家从楼里撕裂、单独带到了这地方?”所以房子的西边那侧少了点房间和墙壁,是因为长在南边的这棵树“够不着”?
严盛忽然有点想笑,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如此容易就接受了这些荒谬的说辞,还是别的什幺原因。
“原来的地方已经被水淹没,我想至少能留下你重要的地方,你会回来的地方……你的家。”少年人的表情看起来居然有点固执。
“那这里到底是哪里?外面的这片大雾……”
“这是我。”他说。
严盛眼中忽然一亮,他想到了之前被自己淡忘的某个“梦”,那个记忆并不久远,就在几天之前!
“你……你?那片虚空?那些法则什幺的,那个声音……是你?!”
少年人点了点头。
“我那时候的能量还不够,意识也不清晰。当时被我强行带来这里的家只是一个概念上的存在,无法和任何外物互动关联。”而那时为了救掉下船的严盛,他只能将他拽入一片安全却无序的混沌里。
严盛突然有种逃过一劫的侥幸。
“现在的能量算够了?我看外面的白雾比之前那片虚空也没好到哪里去。”
少年人居然笑了:“至少我现在知道什幺是上、什幺是下,光和暗的区别,那些……常识?”这些都是他逗留在柴崇铭身体里时候自然而然知晓的、原来那个世界的规律。
“至于能量……是你替我获得的啊。”
“我?”
少年的视线往下移,严盛也跟着他看过去。然后他抬起了自己的右手、摊开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