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海鹿妖
20/01/31
六、戏母
那一边人影闪动,脚步声纷乱错落,众人已将钱文宜团团围住。
崔鸿轩面色铁青,看着一身血污的钱文宜,摇了摇头,长长叹了口气,什么
也没有说。
众玄凤庄弟子满脸羞愧、错愕,都低着头,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知如何
是好。
众目睽睽之下,玄凤庄竟闹出了如此现眼之事,着实令他们难以下台。可师
父没有发话,他们也不知道现在是该将大师兄拿下,还是应该替他检查治疗伤势。
钱文宜嘴角血沫汩汩溢出,躺在地上喘息了好一会,这才艰难地转过头,目
光正与崔瑶撞在一起。
佳人清丽淡雅如仙,翩然而立,宛如天界的神仙妃子。俏脸花容惨白,弯弯
的蛾眉蹙起,秋水眼眸中流露出一丝复杂神色。
这正是自己十数年来魂牵梦绕的倩影,正是相伴自己十余年的梦中仙子。那
张秀美如画的容颜,那抹弯弯的唇角,那一声声悦耳动听的语音,多少次都牵动
着他喜怒哀乐……
然而此时此刻,虽近在咫尺,一切却都好像变得那么的遥远与不真实,仿佛
水中月、镜中花,拼尽全力伸出手去,却始终触碰不到伊人一片衣角……
心中大恸,有如刀绞。轻轻叹息一声,涩然道:「师妹,事到如今,我自作
孽不可活,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但……但是有些话,我还是想听你亲口说一说……」
曲若松大怒,长剑一挺,厉声喝道:「呸,你还有什么屁话要对瑶儿说?卖
师求荣的叛徒,还不快快受死!」
当下一剑便要刺出,但手臂一震,却是被身边的崔瑶轻轻挡下。不禁微微一
怔,扭头看向崔瑶。
崔瑶神色黯然,凝望着钱文宜,轻轻点了点头。
看到崔瑶愿意替自己拦下曲若松这一剑,钱文宜心中略有一丝暖意,惨然道:
「师妹,今日之事我罪有应得,死不足惜。但之前呢?从前我对你如何,有没有
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崔瑶臻首低垂,黯然道:「没有……师兄待我一向很好。自小到大,有什么
新奇好东西都会让给我,对我关心爱护,这些事瑶儿一直都记在心里。」
「……八岁那年,你半夜偷偷跑到梳洗河边玩耍,不慎跌落。我将你救起后,
你浑身湿渌渌的,怕师父看见责怪,不敢回家,咱们就躲在林中取火烤衣。那天
你倚靠在我怀中,说把我看作大英雄……可有此事?」
崔瑶心中蓦地一酸,那些温馨的尘封往事如走马灯般迅速掠过脑海,眼角泪
光莹莹,低声道:「有的。那天我又冷又怕,师兄就不断讲故事哄我,我们不知
不觉中睡着,一夜未归,家里乱作一团,着实让爹爹气恼的紧。最后是还师兄替
我编谎隐瞒,代我受罚……其实直到今日之前,我一直都是对师兄依赖尊敬的很……」
钱文宜涩然一笑,自嘲般摇了摇头,又道:「两年前师父派咱们去松风寨办
事,却被他们设伏围攻。我被敌人打了一掌,内伤极重,多年修行几乎前功尽弃,
是师妹偷偷拿来了师父的独门秘籍《万流归一》让我修习,这才不至于沦为废人……」
崔瑶终于忍受不住,啜泣出声,哽咽道:「那一次是师兄拼死保护我,这才
身受重伤……那《万流归一》心法爹爹说过太过于艰奥,要留待日后传于能继承
他衣钵的弟子。我虽然偷偷拿了出来,心里到底还是害怕的。后来才知道,原来……
原来是爹爹有意放在那让我偷的,他其实早已经将你看作衣钵传人啦……」
钱文宜心中一酸,自责、愧疚、懊悔、伤痛……诸多情绪涌上心头,如怒潮
奔涌,又如火焰喷薄,心尖传来一阵阵刻骨铭心的绞痛,直欲撕心裂肺。
他仰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崔瑶的俏脸,凄然道:「那……那这些年来,我……
我对你的心意,你可……你可曾知晓么?」
眼波似乎是充满了期待,又似乎是充满了绝望,就如同一个溺水之人拼命想
要拉住一根稻草,髦终将沉溺,但仍是不由自主?
崔瑶双靥倏地飞红,玉箸滚滚而落,没有出声,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钱文宜泪水夺眶,颤声道:「那……那你为何一直对我不冷不热,总是有意
躲避,对那姓曲的小子却能有说有笑?师妹,你可知我心里有多难过么……」
崔瑶面色通红,沉默良久,方才轻声道:「师兄……感情这种事,勉强不来
的。我只是觉得好生愧对师兄的好意,心里总觉得对你不住,这才……这才……」
钱文宜黯然闭目,二十余年来种种往事交迭涌现,宛若浮华幻梦,但在这一
刻却被狠狠地戳破敲碎。
蓦地咬了咬牙,不再望向崔瑶,转而对崔鸿轩道:「师父,弟子有愧于您老
人家。弟子自幼失孤,是您将我抚养成人,教授武功,这份恩情,只好下辈子再
报答了……」
「大师兄,不要!」崔瑶一惊,忙抹了一把眼泪,急道:「事情不是这样的!
这些……这些都不是你做的,对不对?」想要上前阻拦,但却已然不及。
众人惊呼声中,钱文宜内息一震,心脉立断,口鼻鲜血嘀嗒流淌,眼角一滴
泪珠顺着脸颊悄然划落。
周侧纷乱的人影逐渐模糊不清,这一瞬间,他好像又回到了少年时那个宁静
的夏夜。
林中温暖的篝火嘶灼燃烧,哔啵作响。星光灿烂,夏夜的凉风吹得枝叶沙沙
作响,空气里尽是浓郁的青草与鲜花的清香,四侧夏虫织鸣,空灵幽寂。女孩枕
在他的怀中正沉沉安睡,清秀的小脸上还带着甜甜的笑意。
他抬起头,漫天星子点点,随着阵阵夜风如水波般缓缓摇移,心中一片宁静
温暖——这是他有生以来最为幸福的一夜。
一个模糊又熟悉的倩影在遥远的天边忽隐忽现,俏脸笑靥如花,声音清脆悦
耳,仿佛正一声声呼唤着自己:「大——师——兄!」
*** *** ***
时近深夜,明月当空,漫漫清辉洒落,映得青石板大街一片雪白。双狮镖局
院墙迤逦,高墙上树影参差,随着夜风横斜摇舞,有如一副清冷的泼墨画卷。
经过白日里的大战,一场宴席自然是不欢而散。
崔瑶等玄凤庄弟子都是悲痛、羞愧万分,人人垂泪。崔鸿轩沉着脸交代了一
番场面话之后,群雄议论纷纷,虽仍觉得疑点重重,也只能各自告辞离去。
相信不久之后,这里发生的事,很快会传遍大江南北。
至于玄凤庄与双狮镖局两家结亲之事,实在微不足道,只好暂且按下不提。
曲进与曲若松父子各有损伤,但都只是伤在皮肉,经过简单包扎、调息,已
无大碍。反倒是曲真真挨了钱文宜一掌,略有些气脉虚弱,看起来一副无精打采
的样子,令关妙荷、曲进夫妇心痛不已。
自从玄凤庄回到家之后,关妙荷便到女儿房中亲自助她调息,至于自己身上
也被袁万成长鞭所伤,反倒一时顾不上了。
真气流转,连绵不绝。关妙荷盘膝坐在床上,双掌抵在曲真真后心,真气从
女孩「灵台穴」缓缓输入,沿着手少阳三焦经在体内循环周转。
「灵台穴」为人体督脉大穴,乃是心血精华交汇之处,再加上曲真真内伤本
就不算太重,经过雌狮关妙荷亲自运功调息,不过几个周天的功夫,小脸上便渐
转红润,额上香汗丝丝渗出,头顶蒸汽缭绕。
过得片刻,就听曲真真轻吟一声,咳声连连,接着长舒了一口气,一咕噜从
床上翻身跳起,喜道:「好啦!妈,我已经没事啦……」
见曲真真又重新恢复活泼,关妙荷忍俊不禁,道:「刚刚才精神一会儿,就
不肯老实。」
曲真真小脚踢掉鞋子,三两下爬上床,搂紧母亲的臂弯,娇声道:「我本来
就没什么大事嘛……妈你自己身上也带伤,还这般消耗真气,女儿心里实在有些
过意不去。」
关妙荷心中一暖,柔抚着曲真真的小脑袋,柔声道:「离家两年多,倒是知
道心疼妈妈了,咱们真真可真是长大啦。我……我……」
想起两年来母女异地分离,多少次午夜梦回,眼前都是女儿小小的身影,也
不知她一个人在外面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心头一酸,眼角忍不住泪水
夺眶溢出。
曲真真忙劝道:「妈,你别难过,我在那边挺好的。师父、师兄都待我不错,
其实我也是时时牵挂着家里,总想着爹爹、妈妈,嗯……还有哥哥。」
关妙荷微笑道:「妈不是难过,是高兴。今天你在天下英雄面前大出风头,
我跟你爹爹在旁看了,真是心惊胆战,又是害怕又是欢喜。我们怎么也不敢相信,
这会是咱们家的那个小丫头。」
曲真真娇声道:「什么小丫头,人家早就已经是大姑娘啦。」
说着还将青涩的胸脯用力朝前一挺,故意作出撩人的姿势。只不过她年纪幼
小,身量不足,看起来不仅毫无成熟媚态,反倒颇为可爱有趣。
关妙荷忍俊不禁,伸手在她屁股上轻轻一拍,嫣然道:「快坐好!也不怕羞,
谁家大姑娘是这个样子的?」
曲真真格格一笑,忽然间好像想起了什么,小手在怀中摸出一个小巧精致的
瓷瓶,对关妙荷道:「对了,这是我们妙仙观的『玉脂金兰露』,是我师父亲手
调制的,对经脉、外伤颇有奇效……」
目光微微下垂,略一停顿,将瓷瓶递到关妙荷面前,说道:「妈,你……你
也有伤在身,快些服下吧。」
关妙荷心中一动,接过瓷瓶打开轻轻一嗅,一股淡雅清香瞬间缭绕鼻息。她
父亲便是齐鲁名医关夫子,家传医道渊源,一嗅之下,便知这是极为滋补的灵丹
妙药。
妙仙观青萝仙子的医术更在关夫子之上,当年便曾游历天下采集百草,时有
接穷救苦、起死回生的佳话传出,民间无知村汉愚妇甚至将罗云当成菩萨供奉,
以为神仙下凡。
罗云自度药方百余种,尽为江湖人士梦寐以求的灵丹妙药。这「玉脂金兰露」
她早闻大名,自然知道珍贵无比。
于是将瓶儿递还给曲真真,摇头道:「这是你师父给你的,你自己在外面用
的上,妈可不能要。」
曲真真「扑哧」一笑,嫣然道:「嘻,师父疼我的很,别人求都求不来、想
都不敢想的东西,我却要多少有多少……妈你就别客气啦。」
女儿一片孝心至诚,关妙荷也就不再推辞,拧开瓶盖张口饮下。只觉一股清
冷冰凉之感沿着喉咙而下,唇齿留香,神智顿觉清明。
曲真真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一眨,满脸关切之色,紧盯着关妙荷,连声问道:
「怎么样,怎么样,好些了吗?」
关妙荷被她瞧的有些不好意思,俏脸一红,啐道:「哪有这么快。」将瓷瓶
收好,道:「好啦,夜深了,快睡吧,我回去啦。」
曲真真忙一把拉住她的柔荑,央道:「别……咱们今晚一起睡,行吗?」
女孩苹果似的小脸上双靥晕染,亮晶晶的眼眸中满是期盼。关妙荷心中一暖,
仿佛又回到了她幼时依赖自己时的情景,慈爱之心油然而生。
略一踌躇,便说道:「刚刚还说自己是大姑娘呢……明儿个让你哥哥知道了,
他要是笑话你,我可不管。」
曲真真轻哼一声,道:「哼哼……他羡慕还来不及呢,哪里还会笑话。我偏
要让他知道,气死他。」说着,眼神似有若无的朝窗外一瞥,隐隐浮现出一丝莫
名神色。
当下母女二人拉下幔帐,整铺床被,只穿一件中衣睡下。曲真真小鸟依人似
的紧靠着关妙荷,青丝细软,随着小脑袋上下蠕动,在关妙荷耳鬓间不时撩动,
颇觉麻痒。
室内一灯如豆,昏黄暗淡,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格洒落而下,如水银倾泻,满
地清辉。
听着窗外虫鸣啾啾、蛙声隐隐,感受着身侧女孩轻柔呼吸,关妙荷一时恍然
如梦,芳心大叹。
上一次这么搂着女儿同床共枕,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是了,那时她才刚满八岁,稚气未脱,在去往妙仙观的前夜哭的梨花带雨,
抽抽噎噎的抱着自己,说什么也不肯松手……现如今转眼数年,她都已经长这么
大了。
当时本来也颇为不舍,为人父母,谁又能忍心看着幼女孤身远行呢?但罗仙
子难得看中曲真真天性资质,这可是多少人都求之不得的事情,在丈夫一再劝说
下,为了女儿前途,也只好勉强同意。
匆匆六年,每当阖家团聚之时,心中总觉亏欠曲真真良多。
女孩身上特有的清甜幽香阵阵袭来,她小巧的鼻翼中不时呼出柔弱气息,喷
吐在自己裸露白皙的脖颈间,湿湿的,暖暖的。
低头望去,曲真真正倚着自己肩头沉沉安睡,苹果小脸吹弹可破,白生生的
近乎透明,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帘,眼皮微微颤动,似乎正在做着什么好梦。
白日里发生的事情太多,未及细问,她本想问明前因后果,但又想到曲真真
小小的一个女孩子,一日之内接连智斗瀚社、揪出玄凤庄内奸,惊险万状,更曾
两度遇险,此刻必已是疲累不堪,倒也不忍心再问了。
看着她纯真无邪的脸容,关妙荷内心中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刺痛与懊悔,那
些不愿回忆的往事,在这静谧的夜色中仿佛不受控制一样,走马灯般疯狂涌现。
也不知为何,眼前模模糊糊,竟是桃色缤纷一片,旖旎香艳的画面交叠穿梭,
那阵阵湿热的气息、那声声哀怨婉转的娇吟……陌生而又模糊,在脑海中轰然并
奏。
一股滚烫的热流自小腹悄然涌将而出,在周身乱蹿,一瞬间便已流至五脏六
腑。喉中一阵干渴麻痒,樱唇微启,竟不自觉轻吟出声,声音柔腻娇媚异常,闻
之令人心中一荡。
关妙荷霍然惊醒,心脏扑通狂跳,惊骇无比——自己这是怎么了?
漆黑的室内突然死一般的寂静,针落可闻。
耳边忽然响起曲真真低柔的声音:「妈,你怎么啦?」
关妙荷芳心一颤,忙咬唇道:「没……没什么。」耳根火辣辣的烧烫,所幸
夜色昏沉,瞧不真正,深吸了几口气,心绪才渐转平稳。
想起白日里的种种疑惑,于是问道:「是了,真真,白天在玄凤庄,到底是
怎么回事?这些都是罗仙子安排的吗?」
曲真真点头道:「嗯。」
静了片刻,又道:「……魔教准备周详,我和师兄怕打草惊蛇,所以没有提
前告知爹爹妈妈,现在想来,实在是大大的不应该。」
关妙荷奇道:「你们两个是提前到的?那罗仙子呢?她现在何处,也到了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