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廿七折·魂留命去·奉玄幽影
2022年4月5日
被抬离无乘庵不久,应风色便跌入了虚境中。「请记住邮箱:ltxsba@gmail.com 无法打开网站可发任意内容找回最新地址」
“韩雪色”毫无疑问是他现时的绝佳护身符,龙方飓色若能将韩小子带回龙庭山,知止观必会赋予他更大的权力和相应的地位。死掉的毛族宫主换不了好奖品。
被龙方引为心腹的六名九渊使者里,他只认出了其中一个叫谭剑英的飞雨峰弟子。透过“开枝散叶”引上龙庭山之人,部分不会冠以奇宫的字辈排行,通常是外派嫡裔乃至继承人,就是来过个水罢了。
谭剑英是嵧西“神功拳”掌门人谭元府之子,在谭氏五子中虽居长,却是谭元府长女的乳母所生。此事实说不上光彩,谭家大房奶奶约莫被逼得急了,居然诞下二子,连二房和小妾也都各自得男,谭剑英在谭家的地位顿时尴尬起来,才被父亲送上龙庭山,表面上是结盟通好的象征,其实是堂堂嵧西一霸的“绣狮”谭元府,也顶不住妻妾联手的压力。
谭剑英根骨不差,家传《神功拳》练得颇有架式,经飞雨峰几位长老点拨,连内功都进步神速。当日在玄光道院接过匕首、满院子追着韩雪色跑,最终给泼得一身黄白秽物的倒楣鬼,正是这位谭家大公子。
他上山三年有余,应风色在大比上见过他与一帮色字辈打得有来有去,对他的身手和声音有点印象,这才认了出来,然而露出鬼面眼洞的那双狞恶眸光,却令应风色异常陌生。
不说他在庵前无视满地血污尸骸,黏腻的视线净往莫婷身上巡梭,不住伸舌舐唇,就差没滴落馋涎;离庵后这一路蜿蜒难行间,只有他毫不掩饰频频回头,盯着鹿希色瞧,虽说品味与自己堪称一致,但应风色半点也高兴不起来。
比起临阵背叛,他更想不通鹿希色为什么要跟过来。
鹿希色从一开始就是冰无叶的卧底,一旦任务完成,又迫不及待离开养育她、传授她武艺的冰无叶。这种反复无常根源于凉薄的天性,无论背叛谁,又或为了什么理由背叛,应风色都不会感到意外。
但龙方飓色这厢有七名四肢俱全、身上无伤的奇宫弟子,就算全是开枝散叶的外姓人,光靠数量优势就能拿下女郎。她凭什么觉得能全身而退?这种愚蠢到不讲道理的自信,简直快把应风色给逼疯。
他越不敢想像七名饿狼般的男子一拥而上,将她的衣甲撕得粉碎,残暴地淫辱女郎的画面,想像力便越发鲜活起来。令他难以承受的除了焦急恐惧,还有那毫无来由的心痛心慌——
为何会如此?对背叛者而言,这样的下场岂非罪有应得?有甚好舍不得的?
“……因为你毕竟是个好人。”
冒牌货叔叔抢在他几欲跳起大喊“快逃”之前,将应风色拉进虚境里的田圃小院,谄笑到他拳头都不自觉硬起。“是不是想听我这样说?别客气啊,再说三遍可好?你是好人,你是好人,你是好人……还有哪里需要加强的?”
“滚开啦。”
他没好气道,应无用那身剃头担子的行头化烟散去,又恢复成原本羽衣赤足的飘逸造型,只廊下多了具镌满经络穴位的铜人立像,虽是罗汉般的光头裸身,面孔却是韩雪色的模样。应风色一凛:“详细的损害报告出来了?”
“先说好消息。三色龙漦的逸失已经计算出来,我只抓个概数,你心里有底就行。”应无用道:“龙漦之用乃三者比例上的分配,虽有主次之别,却没有哪种是可以独立运作的。你使用青龙漦加固莫执一的手腕,造成八成的青龙漦离体,连带损失约莫五成的白龙漦,以及两成的赤龙漦。”
“这样……还能再使用‘无界心流’么?”
“发动倒不成问题。”应无用神情严肃。“但,仅有一半分量的白龙漦,调节的机能不可能不受影响,经过我无数次的模拟推演,大概抓原本三到五成的时间是比较安全的,两次发动间的间隔则要延长至少一倍。
“比较麻烦的是青龙漦,在‘无界心流’发动时负责保护你的心脉,以免加速数倍的血行鼓爆了经络脏腑。剩余的两成青龙漦将无法提供足够的防护,就算韩家小子的身体壮实得像头牲口,也未必扛得住。”
而这居然还算是好消息。应风色做好了心理准备,蹙眉道:“那坏消息呢?”
“杜妆怜打在韩小子心口的那一掌并不是《小阁藏春手》,是水月一脉不曾出现过的怪异武学;与其说是掌劲,更像是一道剑气,理应在中招时便破体而出,在韩小子的胸膛开出枚血洞。这掌没让韩雪色死得苦状万分,恐怕杜妆怜自己也觉得奇怪。
“那会儿我差点被关机重开,顾不上应对,三色龙漦自行发动,但残剩的青龙漦只能勉强护住你的心脏,不被剑气洞穿,赤龙漦的‘发散’之能裹住了剑气却无法化消,反而让剑气不断在其中反复激荡,越发凝练压缩。
“此际全靠白龙漦引血髓之气调节,勉强维持住平衡;一旦血髓之气耗尽,又或剑气凝聚到足以突破赤龙漦的禁锢——”
“我的……韩雪色的胸口便会炸开一枚血洞?”这消息简直是糟透了。
“我料数日内便至临界,毕竟你修习《冥王十狱变》的时日还不够长,期间继续修炼血髓之气或可迁延些个,但也拖不了太久。”应无用正色道:“你须尽快做个决断。”
应风色知他指的是从莫执一身上回收龙漦,但这会儿已不知无乘庵众姝逃往何处,更遑论脱出龙方的掌握。
“有个糟糕的权宜之计,你姑且听之。”应无用道:“找高手运功为你护住心脉,看你是要牺牲哪只手脚,以青龙漦做成一条引导剑气的通道,从手心或脚心释出。如此一来,虽不免残废,总比爆体而亡好。”
奇宫最不缺的就是高手,或许被龙方带回山上,比无头苍蝇似的找莫执一回收龙漦靠谱。应风色灵机一动:“若由内功深湛之人,以真气为我化去剑气呢?”异种真气入体,在消除剑气的同时,也会对经脉脏腑造成伤害,毕竟增损相歧,一气不能两全。
但应风色有三色龙漦护体,说白了就是同那道杀人剑气比命长,谁扛得住异种真气的消损,谁就能笑到最后。以目前赤龙漦犹能裹住杜妆怜的剑气来看,这厢的赢面是要大些。
{}
“也可行。”应无用答得干脆。“只是此法须耗大量内功,韩小子身负三色龙漦这点也不容易交待清楚。要各脉长老捐输功力拯救毛族宫主,这真得你叔叔才能办到。不妨召魏无音上山,让他想想办法。”
应风色满心不愿,也明白嘴硬只会害了自己,随口道:“我进来久了,出去透透气,免得龙方起疑。”正欲抽离,冒牌货叔叔脸色忽变,一把拉住他的神识:
“慢!这会儿你别醒着,外头……有些不对劲!”
外头……不对劲?这不是更该清醒才能应付么?
一股异样的波动荡进虚境里,透体而过的瞬间,应风色只觉浑身战栗,难以相对,是会双膝一软、不由自主跪地瘫软的程度,仿佛鬼神倏忽降临,凡人根本无法抵挡。
“这、这是何……何人所发……”他立刻就明白,是冒牌货叔叔将外界的感应传入虚境,这比任何言语都更有说服力。以“韩雪色”贫弱的内力修为,断难察觉此等高人,但识海内的应无用能分析、统整外在的一切感知,丝毫无漏,与其说察觉异状,更像在海量的情报分析之下,异状自然而然浮现其貌,无所遁形。
“我无法让你‘看见’外头的样子。”应无用罕见地露出凝肃之色,但原因不难想像。
应风色的意识遁入虚境,韩雪色形同昏迷,即使能被动接收听觉、触觉等,但视觉决计无法运作如清醒时。冒牌货叔叔必是利用类似灵犀感知之类,更虚无难控的非常途径,耗用的资源更多,负担更重。这对初初恢复的识海来说,毋宁是雪上加霜。
况且调控龙漦压制剑气,也不是轻松活儿,实在匀不出手来,让应风色待在虚境里舒服看戏——
还有一个办法。应风色心念微动,冒牌货叔叔便已获悉他的想法,意识中并无强烈的抵抗,该是允可之意。应风色深吸一口气,想像身体变得极轻极透,似能随风飞去,无限延长的意识渐渐升起,田圃小院在脚下变得越来越小,只余一线与识海相连,就这么遁出天灵冉冉上升,如烟雾般飘浮在茅屋的梁椽间。
(成功了!)
他看见顾挽松攫住龙方之面,拖近身前呲牙威慑,看见伤重的台丞副贰冷不防地出手,捏住龙方胯下之物,鸟爪般的冷硬枯掌绷起青筋,光瞧便觉痛极;看见龙方扶墙丁步,勉力开门说话;看见阖上门扉的一瞬间,忽然出现在门后角落里的无叶和尚——
等一下。魂灵态的感知力是足以超越现实之限的,就像他一凝眸,就能看见挟着鹿希色发足狂奔的冰无叶。这种感知固然有其极限,但在范围之内,时间、距离等现世之物,对灵体来说其实没什么意义。冒牌货叔叔甚至说过,等运用得更加精熟,或能预知稍后将发生的事,哪怕只提前个一二息,在战斗中也是极其巨大的优势。
那为什么……他瞧不见是谁,又是如何带来的无叶和尚?
惊魂未甫,蓦听顾挽松惨叫跌落,炕沿却多了一名白袜黑履的初老文士,漫声吟道:“谁遣聪明好颜色,事须安置入深笼。你都知道让杜妆怜赶紧躲去,难道没想过我早已在附近瞧着你,只是尚未现身而已么?挽松啊挽松,作茧自缚,莫甚于此啊。”
应风色身魂剧震,差点震脱了与识海相连的一缕牵系,心底一片混乱。这个身影和声音他无比熟悉,对此人的无端挑衅几乎送掉他的命,所幸在应无用的提醒下扭转局势,得以安然脱身——
若说先前老人是以气势震慑,让应风色意识到挑衅他是何其危险的事,此际超越魂灵所感、无声无息现身屋里的藏林先生,其武功之高,身法之难以想像,算是彻底颠覆了应风色的认知。他为自己的愚蠢狂妄感到羞愧。
问题是:藏林先生与龙方飓色,是怎么勾串在一起的?难道今夜之事,竟是针对顾挽松所设的一个局?
这个“故旧重逢”的场景,二十年来在顾挽松心里试演了无数次,只是他万万想不到,先生居然会纡尊降贵,用上龙方飓色这等微不足道的小棋子。
不对。若非先生拉拔,当年他就只是个混迹于北方的小门派之间,重复着拜师杀师、夺宝冒名的小人物,血甲之传的擘画图谋再怎么宏大,于他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半点也不现实。
是先生发掘了他,教他读经学文,变化气质,最终为他换上了这件平川顾氏的身皮,送进
碧蟾王朝澹台氏的朝廷里。恁谁也想不到,堂堂埋皇剑冢的台丞副贰,望重朝野学冠文武的“天笔点谶”,竟是出身马戏班子、在驯兽鞭子和铁笼槛栏间长大的孤儿罢?
这么说来,先生确是偏爱兵卒之流的弱棋的。
执“赤土九逆修”之牛耳、堪称血统纯正的血甲之传吕圻三与自己相争的那会儿,先生最终是信了他的说法,亲手埋葬当世血甲门最强大的土字一系,任由他处置吕圻三遗留下来的研究材料。
但吕圻三是死有余辜,不算太冤,顾挽松只是告发了他而已,并非嫁祸栽赃。
先生平生未有敌人——隐于暗处、事事假手他人者,岂能招至怨恨?谁都不知背后有这么个人在左牵右引,生出如此事端。先生做这些事时,一贯是没有什么情绪的,如弈棋品茗般,行止若已自带风雅,何须引入喜怒好恶,徒乱心耳?顾挽松对先生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也是原因之一。
唯有那次,先生是彻彻底底被惹怒了。
奉玄圣教那帮蠢材妄测天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召唤神军,据先生说诸沃之野生机尽绝,原本盘据那片寒地的蛮人被吓得理智全失,遂疯狂南侵,沿途烧杀搜刮以为血祭,祈求上苍收回那人所难敌的恐怖魔物。澹台家的朽烂朝廷经不起折腾,王脉断绝,五道无主,天下从此陷入动荡。
神军倏忽而来,又倏忽而去,蛮人复归诸沃之野,连奉玄圣教也不知所之,二十多年间不露声息,仿佛凭空消失了似的。先生对奉玄教的愚行怒不可遏,更令人恼恨的是连个兴师问罪的对象也无,纵以凌云三才之智、五极天峰之能,莫说奉玄圣教的总坛崇武行殿杳如黄鹤,想抓个落单的教徒来拷问亦不可得,那时顾挽松才知道:原来先生不但是有脾气的,且狂怒起来竟是如此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