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事确有些长进。师兄瞧我这招‘老猴偷桃’。」
作势抓他裤裆,被应风色敲了枚爆栗,捂着脑门迸泪,两人笑闹成一团。
前院人声忽近,宛若莺燕啾啭。
龙大方赶紧叫上众人:「走了走了,别磨磨唧唧!」
亲热捏了捏应风色手臂:「师兄,有空来飞雨峰瞧我!先走啦。」
推着师弟窜出后门,从背影看不出有跛。
应风色终究是心软,翻出道院,慢慢走回风云峡,逝去的童年宛若明明灭灭
的走马灯华,曾经密不可分、相依为命,并肩携手对抗世界的日子,是什么时候
、又为了什么,就这么一去不返了呢?青年始终没有答桉。
咀嚼着心中五味,不知不觉,只他一个人住的古老坛舍已近在眼前。
◇◇◇这一晚他睡得很沉,杂梦却始终没停过。
梦里,他又回到始兴庄的老槐广场,与师兄弟们围着那古怪的分茶铺子饮宴。
他看见穿着旧蟒袍的十七爷、龙大方那明艳无俦的小婶婶,提着短枪包袱、
紧紧傍着十七爷的长腿姑娘,还有小孩模样的韩雪色。
连他无比厌恶的那个披发废人都来到梦境,还有奚长老、旷无象,场景倏地
移至血海摊溢残肢漂流的通天壁,双颊凹陷、面色蜡白的唐奇色在畸零扭曲的人
面蛛腹下拄着剑眦目欲裂,淌落血泪嘶声尖啸:「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
————!」
应风色倏然睁眼,却迟迟无法恢复视力。
额汗湿凉,侧脸所枕冰冷坚硬,是石头的触感。
片刻后五感略复,视界里逐渐浮现漆黑的轮廓起伏,虽难悉辨,总算稍稍放
下心来——他并没有瞎。
不管是谁、对他做了什么、意欲何为,对方都没能夺去他的双眼。
只能认为是身处之地,被封得毫不透光所致。
青年口干舌燥,即使无法视物,眩晕感仍十分强烈。
这是被下药的典型反应。
应风色的触觉与嗅觉正迅速恢复当中。
身下冷硬的石板地,与之接触的部位僵硬得几无知觉,右手却搁在一处异常
柔软、又充满弹性,摸起来浑圆饱满,触感十分丝滑的地方,就像——肉丘一绷
,绵软瞬间化为精钢,危机的直觉令青年本能缩手,凉滑的指触却缠上右腕,修
长的大腿贴肉夹住肘关,便要将右臂扭断!——虎履擒拿手!这是从奇宫嫡传腿
法《虎履剑》中演出的地蹚技法,应风色拆得精熟,连翻带转,抢在来人之前一
把压上,跨坐于对方的腰腹间,将握住自己右腕的十指压过头顶,牢牢反制。
火光就在这一瞬间亮起。
应风色痛得闭眼,唯恐伤及目力,眼角挤出大量液油。
身下之人乘机一挣,反将他压制在地,两团绵软坚挺压上青年的胸膛,还有
一股澹澹幽香。
应风色避开拂过鼻尖的搔痒——应该是发丝一类——勉力睁眼:这张脸决计
不是平生见过最美最艳,但绝对是最冷的,犹如水精凋成,连呼出的气息都是细
细凉凉,要命的是还很香。
他感觉自己的面颊迅速红热起来,还有另一处糟糕的地方。
「你是幽……幽明峪的师妹?」
转移注意力最好的方式,就是开口说话。
通天壁惨变后,主掌幽明峪的「影魔」
冰无叶重伤成残,应风色没有他在现场的印象,但也就远远见过一回,无甚
把握。
冰无叶素负智谋,多行暗事也不奇怪,当时或正潜伏于左近,白白赔掉了两
条腿。
他麾下侍女倒是不离不弃,这些被称为「无垢天女」
的少女们该不该算作奇宫正传,多年来已从争吵不休、毫无共识,走到没人
想搭理的境地,他冰无叶爱怎的便怎的,井水别犯河水就好。
女郎眨了眨排扇似的乌浓弯睫,冷笑:「你怎知不是师姊?便是风云峡一系
的麒麟儿,也轮不到被压在下头的人来争大。」
应风色嗅着她口里、发上乃至怀中散发的香息,居然不甚相同,益发心乱,
低声道:「好好好,你是师姊,总行了罢?让我起来。」
女郎支起长腿,利落起身,随手将长发挽起,周身摸索着找簪子。
可惜虽是衣着完好,却无长物傍身,用腕间饰带扎了高马尾,俏丽冷艳兼而
有之,令人眼睛为之一亮。
石室里约莫有十来人,此际才一一苏醒,勉力坐起,抱着脑袋轻晃,明显都
有药物作用之兆。
应风色一眼便瞧见龙方飓色,还有惊震谷一系的小师叔平无碧等;角落里有
张眼袋浮肿、满腮青髭的憔悴面孔,竟是梦里才见的飞雨峰次席唐奇色,只是他
大活人的模样,比梦中的扭曲变形还像鬼,无法想像这些年是怎生糟蹋自己,才
能整成这副德性。
余人也都是奇宫九脉的弟子,应风色便叫不出名字,面孔还是有印象的。
他留意到这群人当中,竟没有一个是开枝散叶的野路子出身,那样的人无论
姓字或面孔应风色都不会记在脑海里。
除了那位幽明峪的长腿「师姊」,他确信屋里的全是鳞族六大姓血脉。
(这里……是什么地方?是谁……把我们弄到这里来的?)「师兄……师兄!」
龙大方揉揉眼睛,又惊又喜,手足并用爬了过来。
身处诡谲,再没有比可信任的本领高强之人更令人安心的了。
女郎看着他如破壳小鸡般的眼神,露出一脸恶寒。
「我师弟龙方飓色,暂居飞雨峰。我是风云峡的——」
「麒麟儿,应该没人不认识罢。」
女郎的笑容带着一丝愤世嫉俗似的嘲讽,再重一点点就会显得刻薄,她却拿
捏得恰到好处,很难判断是天生如此,抑或自知甚深。
「……应风色。师姊怎么称呼?」
「鹿希色。」
加问「幽明峪的吧」
肯定要遭白眼。
众人醒后忙找认识之人,约略分作几股,嗡嗡语声越来越响。
然后,应风色才看见正面的石墙上,那龙飞凤舞的血红字迹。
【甲、此番降界之地,白城山埋皇剑冢。】
【临引九渊,幽穷再现。】
【乙、诸位使者须潜入副台丞「天笔点谶」】
【顾挽松房内,取得床头黑漆五斗柜底之绣卷,以全血裔之使命。】
【丙、降界完成,撤退至界域中心,以「破魂甲」】
【插入羽羊之柱,可安然回归人世,获得龙皇陛下之恩赏。】
【丁、仪式由此刻起算,须于两个时辰内完成。】
【戊、毁损破魂甲者死;中离仪式者死;破坏仪式者死;未完仪式者死;泄漏
仪式者死;怯懦无勇者死;辱血者死。】
【死生存亡,尔当把握。】
石墙的另一侧,以与血书相同的漆料绘制了屋舍分布的平面图。
应风色在白城山待的时间,没有长到能熟悉屋宇蓝图的程度,不过印象里,
副台丞居住的南峰群院确是以古老的石造建筑为主体,在这个基础之上再行扩建
,与这幢石屋的模样大抵相符。
但白城山距阳庭县有大半个月的车马路程,无论下得什么药,绝无可能不吃
、不喝、不拉,全程昏迷,还能活着醒来的。
血字之所以暗示他们人在白城山南峰,恰恰因为他们并不在白城山上。
——凋虫小技,自作聪明!应风色抑住嘴角,以防幕后之人窥看。
藏住越多的底牌,越有机会反败为胜。
被药倒拘禁的他们已失了先手,从现在起,得迅速积存反戈一击的资本——
就由隐藏幕后黑手不知道的信息开始。
「这玩意……就是那捞什子‘破魂甲’?」
龙方飓色敲敲扣在左手小臂的铜色手甲。
屋内每个人的左臂上都锁着同样的物事,手甲的样式古朴,做工十分精细,
彷佛一头鹰鹫敛起翅膀,栖于臂间,鹰首尖喙恰恰落在左手背上,以活扣与腕部
相连接。
甲身与臂密合,绝非粗制漤造的劣品,锁住腕肘的机簧也是,徒手根本取不
下来。
手甲背面,在小臂内侧的位置,嵌了根五寸来长、剖面作六角圆弧形的钢色
角柱,前后嵌着两枚铜环;腕部则是一枚水精圆窗,内有小针,圆窗周围的嵌环
镌着东西南北的蝇头小楷,窗内小针颤动,似是标明所在的方位。
磁针指北并非是什么罕见的器械,但可携的指北仪再怎样也得做成铜匦大小
,这水精圆窗扁平到不致妨碍手腕活动,如何塞得进磁针机簧?果然现场两名来
自拏空坪的弟子交换眼色,忍不住在被称为「破魂甲」
的手甲上拨拨弄弄,兴致盎然,全然忘却正身处诡异之境,不管背后的阴谋
家绸缪几何。
龙大方对应风色使了个「你看吧」
的眼色,白眼都快翻过头顶了,可见当年在拏空坪就没少吃过亏,随手握着
角柱转动几下,「喀」
的一声轻响,尖端竟弹出一根将近五寸长的钢锥,寒气森森,拿来当武器也
使得。
白胖青年眉头一挑正欲开口,应风色却示意噤声。
龙大方不减兴致,得意洋洋地示以众人,只是没人想搭理他,自也没有期盼
中的如雷采声。
周围数人包括鹿希色与应风色在内,学着他转动角柱前缘的铜环,果然都弹
出了钢锥。
不是手无寸铁,心情登时宁定了些。
直到带着磁震的低沉嗓音,传入众人耳中。
「诸位九渊使者,欢迎莅临‘幽穷降界’仪式。吾乃羽羊神,龙皇之仆,九
渊之使的引导者,各位将在吾之引领下,完成五千年一度的‘幽穷降界’仪式,
打开幽穷九渊大门,迎接龙皇陛下的幽泉大军,再度征服五道,重启神纪!」
自称「羽羊神」
的磁声说话间,应风色全身动弹不得。
他只在当年旷无象和十七爷的手底下尝过类似的无形威压,惊骇远远超过了
不甘和恼怒:「这人……竟是峰级高手么?不可能……绝无可能!」
羽羊神的声音消失,所有人重获自由,惊呼怒吼此起彼落。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什么九渊使者,这又是什么仪式?」
「莫名其妙!喂,这是谁弄的恶作剧,再不开门老子拆房啦!」
「且慢!他说‘龙皇’……可是传说中幽穷九渊的龙皇应烛!」
应风色正欲上前一探,却被鹿希色拉住。
「……你瞧!」
壁上大字渗如鲜血般,缓缓垂溢;再看几眼,才知是漆料融化,还没流到墙
底便化红雾飘散,坐得最近的那名惊震谷弟子身子一歪,无声侧倒,已然七孔流
血而亡。
——有毒!所有人朝门的方向逃去,一名块头最大、比其余男子都高出大半
个头的壮硕青年虎吼一声:「……让开!」
挥开挡道之人,铁塔般的魁梧身形撞上门板,旋被弹开,压倒身后一片。
门扇丝纹未动,没见半点凹陷,撞击点被磨去了褐赤锈斑,赫然是铸铁一类
;从闷钝的声响推断,恐非空心夹层,徒手根本不可能破坏。
石室连窗都没有,溶似血淌的「死生存亡,尔当把握」
八个大字,彷佛正嘲笑着后知后觉的「九渊使者」
们,浑不知可怕的幽穷降界仪式早已打开,求生艰难,刻不容缓!
(第四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