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折·风雪何至·奇货可居
29年9月19日
尽管分开才几个时辰,当中还一路东奔西跑、差点被人面雾蛛干掉,可十七
爷也是抽空想过重逢景况的。更多小说 ltxsba.top龙腾小说 01bz.cc
但无论如何脑洞大开,他都想不到是这样。
他抱着贝云瑚走完了大半段山道,向来牙尖嘴利丝毫不饶的丑丫头,罕见地
没什么反抗,犹如一头温驯绵羊,静静偎在他怀里,不发一语。
一路上独孤寂的怀襟始终温温湿湿,她的眼泪掉了整条路,怎么也停不下来。
直到入口处的白玉牌楼映入眼帘,渐有些担筐挑箩的小贩、抬肩舆的脚夫香
客交错而过,频频回头打量,贝云瑚才低道:「放我下来。」
独孤寂依言而为,没半句插科打诨的酸话,就这么与她并肩无言,下了龙庭
山。
对贝云瑚来说,这趟旅程已经结束了,但有些事还不算是了结。
他俩回到一片狼籍的始兴庄。
本就说不上生气盎然的封闭庄子,不过几昼夜光景,已和废墟差不了多少。
据说献祭之夜的后半,两人皆未参与的部分,那才叫一个惨烈。
一干号称永夜长生的「夜游神」
被十七爷徒手虐菜,当众拆成一桌生鲜排骨,什么「不死不衰,长归冥照」
全都是屁,再没有比信仰崩溃更可怕的打击,半数以上的庄人当下便发了疯
,场面完全失控。
待少部分人逃到郡内的龙方氏分家,宗族长老们组织乡勇携械前来,只见疮
痍满目,一地残尸;纵有活人,除却身上的创伤不说,喃喃自语目光呆滞,时哭
时笑乃至暴起伤人,也不足为奇。
龙方太爷满门俱亡,连婢仆亦不能免,只有回山的龙大方逃过一劫,贝云瑚
甚至在尸堆里发现方栴色,冰无叶一系的男徒至此断绝,不知是幸或不幸。
从分家迅速介入看来,美其名「同宗相扶」,占地侵产恐怕才是真正的目的。
龙方飓色小小年纪长年离家,如今只剩孤身一人,未必争得过这些远房叔伯
爷祖。
贝云瑚和独孤寂盘桓多日,始终未见怜姑娘与另一位女阴人的踪影。
岁无多等人的残尸被村民扯得四分五裂,似遭啃食落腹,或以为能得到夜神
之力,只头颅吃不下去,脸上也没剩几两好肉,不可谓之不惨。
女阴人若为发狂的村民所围,吃得渣都不剩,也非是不能想像之事。
贝云瑚将龙方家尚能辨认的几具尸骸,包括太爷和几名家人收埋妥适,结了
借宿打尖的钱,第三日一早便收十包袱上路。
行出里许,将拐上车马大道之际,一人叼着草,懒洋洋地瘫在路旁大石上晒
太阳,却不是独孤寂是谁?「一声不吭就走,你这也太不地道了,丑丫头。」
落拓侯爷斜乜着少女,却不像真生气的模样。
贝云瑚澹澹地回望着他,忽道:「我替你多付了两天的酒钱饭钱加住宿,还
是上房,你走之前拿回来没有?」
独孤寂哭笑不得。
「这时候,你跟我说这个?你个丑——」
「十七爷。」
贝云瑚轻声道,弯翘的浓睫微颤,视线落于鳞靴尖,嘴角似带着笑,却没真
笑出来,眼眶里隐有水花浮挹。
「我们,就在这里分道罢,多谢你一路照拂。利用了你,我很抱歉。」
独孤寂以为她在说笑,但他看够了她的眼泪,丑丫头流泪时才是认真的,一
把心掏出来就会这样。
想上前握她的手,却动弹不得,唯恐靴尖一顿地,就把她眼眶里不住打转的
水光给震溢出来,淌过柔嫩的面颊。
「我那儿……白城山其实挺好的,风景不错。还有冷泉。」
他勉力笑了笑,脸却直发僵,涩声道:「你不用住下啊,玩几天散散心也好。我……挺能逗你笑的不是?把心里的不痛快清干净了,想去哪儿再去哪儿,我
绝不拦你。」
贝云瑚抬起头来。
「如果我说我多留了这两天,是为了让你找梁小姐,你能找她么?」
独孤寂无言以对,破碎的笑容凝结在脸上。
「所以我也不能,十七爷。你想要的,我给不了。你虽不是好人,却待我很
好很好,再这么继续占你便宜,我会忍不住讨厌我自己。」
独孤寂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也想不起是怎么结束的。
他骂了她么?是不是剜心勾肠似的说了许多难听的伤人的话,才能略抵难堪
失望?回神时贝云瑚已不见踪影,喉咙嘶哑疼痛,眼角干涩,狂哭狂笑用尽体力
,似又经历一次破境的耗竭与艰辛。
小燕儿说得没错,十年过去了,他却半点儿也没长大。
丑丫头是看透了他的幼稚可笑,才选择断然离去的么?他双手掩面,在路旁
直坐到夜幕低垂,野地里无有烛照,只一物回映着星月辉芒,在怀襟内散发澹澹
金光。
这名为「指掌江山」
的蛾眉刺原有一对,兄长赠他一柄,丑丫头搜刮了去,离开前又悄悄放回他
房里;兜兜转转了大半圈,终究是送不出。
「……我得去趟越浦。」
贝云瑚等他闹够了脾气,才平静地说。
「还不了‘龙雀眼’,这门亲不能不认,就算命不久长了,我也要走得清楚
明白。」——越浦沉家。
峰级高手的「分光化影」
之能,令独孤寂在两个时辰内赶到越浦,城楼关隘直若无物,到得沉家的豪
邸也才刚过戌时。
这片园林相较于独孤寂的记忆,至少扩大了一倍有余。
做为率先押注兄长的东海豪商代表,沉家在独孤氏逐鹿天下的发家过程中,
还是捞了不少好处的。
沉太公今年八十有四,以一名身无武功的普通人来说,其生命之强韧,委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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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孤寂小时候经常坐在老人腿上玩儿,兄长和萧先生来讨军资时,宁可忘带
鱼鳞图簿、粮饷清册,决计不会忘记带上他。
老人三子死于前朝,那会儿老四沉季年怕还在上一世里未及投胎,沉太公一
见白胖壮健的小十七,心情便好得不得了,再离谱的数儿都能答应下来,想方设
法张罗。
后来独孤寂才听人说:沉太公曾想收他作螟蛉,愿意立下血誓书,约定将来
由他继承沉氏的家业,连萧先生都动了心,只兄长不知何故,坚持不允。
要是缔结盟誓,真让十七爷改了沉姓,估计后头营建平望新都等,也就没央
土任氏什么事了。
二哥继位后,起用任逐桑为相,政商合流,实力大增,以沉太公为首的旧东
海豪商遂退出京畿,沉家尤其受到抑制,沉太公扩建园林逐声色之娱,兴许也是
「无所用心」
的表态。
独孤弋拒绝沉太公的提议不久,太公一名小妾便有了身孕,沉太公以为是小
十七带喜,亦发疼爱有加。
严格说来,十七爷和沉少永——沉季年的字,独孤寂小时候管他叫「鼻涕虫」——算是一起长大的,但他俩的童年均十分短暂,独孤寂十三岁便随兄长上阵
杀敌,自此武名赫赫,五道皆知;沉季年十四岁娶妻,十六圆房,完全反映了沉
太公在「沉家无后」
一事上的恐惧。
丑丫头嫁入沉家作续弦,肯定不是给老人暖床的,该是鼻涕虫死了老婆。
十七爷被软禁的第三年,有人辗转送来了一盒糕。
他是意图谋反的逆臣,诛十族都不过份,禁军出身受牵连的没一万也有八九
千了,谁还敢给他送东西来?可十七爷一看就知是谁送的。
舟子桥畔王雀家饼铺,在食不厌精、穷奢极欲的越城浦,撑死也就是二流下
的糕饼铺子,豪门富户不屑一顾,独孤寂和沉季年之所以会一偷再偷,除了独孤
寂觉得好玩,也因为店里有个漂亮的小姊姊。
盒里的饼子全是沉季年爱吃的口味。
心不甘情不愿的沉家小公子总是负责偷,而十七是负责偷看,两人联手作桉
经年,沉季年根本不知道他爱吃什么,净拣自己喜欢的下手。
独孤寂记得那天白城山上大雪纷飞,送饼的人顶着风雪走了,免被四周监视
的缇骑拿下审问。
他就着炭火粗茶,独个儿把整盒饼吃了,边吃边笑,眼泪直流。
「鼻涕虫……你他妈是傻的啊!教太公知道你干这种事,还不打断你的腿!」
沉太公毫无疑问是一名狂热且豪胆的赌徒。
他在拥有天下五道的前朝和仅只东海一道的独孤阀之间押注后者,在独孤氏
的嫡庶之争里押注了庶出的兄长,要嘛全赢,要嘛全输。
事实证明:老人的眼光和运气都好得不得了。
但坐实造反死罪、仅以身免的罪人,没有什么可押注的,沉太公毫不犹豫便
与他划清了界线,保住沉家。
沉季年与他,远远不如太公待他的亲,但也比不上太公的绝,冒着受连累的
偌大风险,给他送了盒糕来;若教太公知晓,九成会打断儿子的两条腿。
丑丫头要嫁人,沉季年许是不坏的对象。
但他不想面对贝云瑚将同床共枕、甚且生儿育女的对象,就算鼻涕虫也不行。
万一失手打死他就糟了。
独孤寂走进沉太公屋里时,老人正披衣盘腿,随意坐在榻上,服侍的婢仆早
早就被摒退,几上留了盏琉璃灯。
「太公久见。」
他冲老人团手长揖到地,执的是晚辈之礼。
瘦如一只马猴的老人佝背眯眼,凝视良久,露出怀缅之色,半晌才道:「你
先写条子是对的,十七郎。要心里没个底,你这么忽乎然走进来,我还以为是东
镇来接我了。」
老人口中的「东镇」,指的是兄长独孤弋。
两人在白玉京初识时,独孤弋是以前朝镇东将军的身份前往拜会,沉太公喊
到白马王朝开国、兄长驾崩,始终没改口,普天下能这么喊的也只有这一位。
十七爷忍不住笑起来。
「有这么像么?」
「简直一个模子刻就。」
老人攒了张纸头,潦草的字迹写着「稍晚来见太公,十七郎拜上」,摇头叹
气。
「你现下能到处乱跑,是领了陛下的恩旨么?」
「差不多。干些黑活,见不得光。」
独孤寂耸耸肩,翻起桌上的杯子给自己斟了杯茶。
「我就剩这点用处啦,两膀气力,给人当枪使。」
沉太公也笑起来。
「你来得正是时候。我近日老觉有人在耳边说话,要不然就在屋里哪个旮旯
角儿,说是让我准备准备,指不定……时日近了。我一直想再瞧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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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爷咧嘴一笑。
「您这副身子骨,肯定比我命长。阎罗王着紧钱包,怎敢让您下去,这不得
给削得囊底朝天?一来一往的,押上纱帻幞头都不够抵债。」
老人给逗乐了,呵呵笑个不停,虽然枯瘦如猴,却是神完气足,眸光尤其精
悍,莫说八十四,就是卅四的青壮汉子都没这般精神,活到一百二也没问题。
「说罢,你找太公什么事?」
良久,老人收了笑声,深陷蛛吐的黄浊细目迸出锐光,虽带笑意,但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