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实,远看像是被山风吹飞的缕缕雾丝,疯狂抽击着某种看不见的无形气墙,却
始终难越雷池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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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向前不远处,十七爷垂首低头,兀自怔立,彷佛灵魂飞升只余枵壳,与这
世上的一切再无牵系。
——原来它的目标……是他!「……但当真饿起来,它未必只吃山珍海味!」
他从未见过魏无音的面色如此铁青,口吻如此森寒冷冽。
僵尸男子内功全无,这点是无庸置疑的,能揪得少年几乎喘不过气来,只能
认为事态之严重,使他无意间超用了残躯余力。
「师兄……你叔父曾对我说,独无年紫臂中封存的邪物一旦解放,必吞噬生
人血肉以自壮,唯永劫之磐能彻底禁锢,避免邪物祸世食人,酿成灾害。」
魏无音气力用尽,瞬间又衰颓下来,哑声颤道:「叫飞雨峰那帮蠢蛋速速离
开,别白白送上门,做了邪物的飧食!把……把永劫之磐取回来……快!」
应风色如梦初醒,身子一颤,攀着坑缘便要翻身跃上,突然瞪大眼睛,失声
叫道:「师……喂,你看……你看十七爷!」
魏无音勉力爬近,见飞砂走石间,那毒蛇般的雾鞭连抽了无形气墙几记,彷
佛找到当中缝隙,「飕」
的一声钻入,黑雾构成的「身躯」
清楚标出缝隙形状,直至独孤寂身前,末端张开五枚尖爪,狰狞地抓他头面!魏无音师徒不及惊叫,十七爷仍是垂肩低首,突然伸手攫住。
被掐牢的雾蛇一阵绞扭,从指缝间伸出更细的雾丝,尖端同样分裂出细小的
无眼蛇头,张开生满尖牙的蛇口,咬上十七爷手背。
刹那间,黑线爬满独孤寂的腕臂,彷佛血络里被滴了墨汁似的,可以想见入
体的雾丝持续分裂细化,侵入了十七爷的经脉;与此同时,独孤寂的右手以肉眼
可见的速度干瘪枯瘦下去,比起独无年的衰颓速度又更快了些,果然绝顶高手的
精血于黑雾乃最上等的美味,几乎能听见它发出心满意足的嚎叫声。
「……不好!」
魏无音终究比徒儿冷静得多,怔愕不过一霎眼,连推应风色肩头:「先将永
劫之磐找来!若教它吸干了十七爷,后果不堪设想!」
果然黑雾迅速膨胀壮大,将倾的三支羸足变得粗壮结实,连雾化的蛛足也凝
成实体,众人加紧攻击,铿击声密如骤雨,竟无片刻消停。
应风色跃出陷坑,忽听一人叫道:「喂,妖物越打越结实了,怎么回事?」
却是唐奇色。
应风色本欲叫退,一想十七爷命在顷刻,妖雾吸饱他的精气血神,旁人一时
无虞,多分牵制也好,随口道:「诸位师兄再支持片刻,我师父有法子。」
见永劫之磐落在场边草丛间,发足掠去,把嘶喊「先让他们撤」
的魏无音抛诸脑后。
而异变便于此际发生。
独孤寂垂头不动,臂上黑脉以惊人的速度消褪,肌肉迅速恢复光泽弹性,较
前度更富生机,一扫衰疲。
被攒在掌里的雾蛇发出尖锐哀鸣,欲脱出箝制而不可得,细长的「身躯」
急速消澹,却像被什么拉连着无法消失;影响所及,蛛腹不停上下抛甩,九
根蛛足接连弯折,降至丈余,仍无法维持平衡,裹着独无年的黑雾隐将松脱。
走避的飞雨峰弟子见状,又冒险折返,唐奇色仗着剑法精强,钻进蛛腹底,
试图削开禁锢首席的雾罩。
师兄纳兰异色把剑一掼,以未受伤的左手抓他靴踝,沉声道:「若有异状,
我即刻拉你出来。」
唐奇色笑道:「没甚不放心的。瞧我的罢——」
应风色拎起锤柄拖出草丛,受伤的右掌难以施力,仅能做为辅助而已,帮助
有限。
耽搁了老半天才终于回头,从远处重新打量这头由黑雾形成的人面蛛,看见
摇摇欲坠的半垮蛛腹、掐着雾蛇不放的十七爷,还有为救独无年又冒险回头、打
死不退的飞雨峰菁英们。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何其严重的错误。
——高手的精气血神对妖物来说,不啻是美馔珍馐。
——然而,当真饿到了极处,它未必只吃山珍海味!就算是魏无音,也万万
料不到黑雾竟为十七爷所制,胜负于瞬间逆转。
一股寒意由应风色的脚底窜至脑门。
他拖着永劫之磐,奋力跑向陷坑,一面放声狂吼:「快离开……你们快离开
……快走!快点离开那——」
语声未落,赫见半截肢足抬起插落,将一名飞雨峰弟子洞胸穿腹,牢牢钉入
地中;肢足上分裂出无数雾蛇,粗细不一,末端口牙大张,将串在蛛足上的弯折
残尸咬得血浆四溅、骨断颅碎,几乎辨不出人形。
穿过尸体的雾丝淅淅沥沥地滴着血,滑腻的液珠流淌在光滑的「蛇身」
上,原本七虚三实的型态业已不存,看起来就像是一条条无限延长、蜿蜒屈
伸的肉茎,末端的蛇口大大裂开,露出密密麻麻的参差尖牙,转眼便将残尸吃成
了一滩泥血,更不稍停,转头猎捕周遭生人。
蛛腹的雾茧又撑起逾三丈高,九根蛛足宛若架歪的浇铜铁柱,尽管扭曲变形
,丑陋不堪,却稳固得不得了;腹间及足柱上分裂出无数肉茎怪蛇,垂挂绞扭,
瞧着令人头皮发麻,凄惨的哀嚎惊叫声只持续了片刻,随着巨量的鲜血肉泥如瀑
涌溢、摊散而出,转眼只剩下此起彼落的咀嚼声。
唐奇色瘫坐在血海中央,呆望着左踝。
握紧踝靴的指节绷得青白,可见用力,但自凸出腕部的半截断骨以下,什么
都不剩,师兄在他面前被一团肉茎怪蛇分食殆尽,不过就是眨眼间的事。
被咬碎的骨末混着红白浆喷了他一头一脸,触感温黏,却又凉得奇快,回神
时周身覆了厚厚一层湿泥也似,滑落眼帘的腥臭异物模煳了视线。
补充了巨量的生人血肉,人面蛛终于得到足够的力量,往后一挣,扯断还攒
在独孤寂手里的细长黑雾,阻绝了生命力的流失。
到这份上,怪物已在「美味」
和「给养」
间做出抉择,扭曲的足柱飞快退开几步,远离兀自垂头静立的独孤寂,停顿
不过一瞬,倏又扑向场边瞠目结舌的围观众人,从身躯及足柱上伸出的肉茎怪蛇
却反向伸长,连另一侧也不放过。
惊叫哀嚎回荡在山风里,向峰下刮落浓重的血腥气,知止观外的广场顿成一
片修罗血海,而屠杀——不,或许该说是进食——却仍未休止。
待巨大的幽魔将通天壁啃噬一空,创建起魔物的巢穴,便要往山下搜刮猎物
,以满足被封印千年的无尽饥渴……。
◇◇◇独孤寂沉浸在力量河流所构成的虚空之中,逐渐忘记时间,也忘记了
自身的存在。
这是天地万物最根源、也是最基本的样貌,在这里一切都变得很纯粹,或许
真能睡个好觉也不一定。
他多年不曾好好睡上一觉了,一闭上眼,冷不防就回到刑场上,嗅着浓烈的
恶臭血腥,一一听过那些难以入耳的哀嚎唾骂。
人在那当头,只能说真心话。
而真心话往往是最难承受的。
他甚至在虚空中又遇见了兄长。
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怪的是这些年来,无论多么盼望渴求,兄长却从
未到他那短暂、纷乱,总是支离破碎的梦中,不肯告诉他尸体遗落何处,让他带
着兄长归葬故乡,略尽手足情义。
他猜兄长还在恼他,总不肯来。
「这便下定决心了,小馒头?」
力量河流里,兄长一身猎装,跨着烈鬃骏马,训练有素的海东青在蓝天上盘
旋,山林里刮出的风带着鲜烈的青草土气。
那是他们最快乐的时光,没有异族,没有央土大战逐鹿天下,没有黎民百姓
帝王之家,只有骑马田猎、饮酒练武,还有漂亮的姑娘和荤笑话。
而兄长咧着嘴笑得像孩子一样,露出齐整好看的白牙,令独孤寂忍不住热泪
盈眶。
「兄长……我……我……」
「……要我说呢,是嫌早了,小馒头。」
独孤弋彷佛没听见他,利落地翻身下马,跨腿蹲踞,宠溺地揉他发顶,清澄
透亮的眼睛笑成了两弯眉月,但还是好看得紧。
「你不是还有喜欢的姑娘吗?别在这儿瞎磨唧,快回她身边去!」
独孤寂骤尔回神,才发现手里揪着一条半虚半实的雾状异物,手感湿冷黏滑
,彷佛化了一半的蛇蜥之类,恶心得不得了。
而这条恶心的腥臭玩意儿,居然侵入他体内经脉,源源不绝地汲取他得自六
合之内的新力量;若非如此,怕已开始吞吃他的血肉。
「……去你妈的,当你家十七爷是分茶铺子么?」
他本想在身前凝出七八道无形气墙,切上他妈一大盘白斩雾蛇,以报这不长
眼的玩意拿自己当饭吃之仇——独孤寂能将周围的力量河流捏塑成形,就像那片
挡住紫金臂的腹甲一样——想想是便宜了它。
对付馋鬼的绝佳方法,就是饿死它。
《败中求剑》的第八式〈伤病之剑〉仅有心诀而无招式,但连心诀都是玄之
又玄,全然摸不着脑袋,再由兄长那吊儿郎当的口吻说将出来,跟醉话也没什么
分别了。
他总以为败剑末三式是兄长胡诌凑数儿的,还有人说那第十式〈天子绝龙在
玉台〉乃是萧先生的计谋,于碧蟾朝末帝时发此狂悖之语,揉合了童谣图谶的迷
信之说,暗示兄长有取天子以代的真龙天命,果然赢得白玉京中以越浦沉家为首
的东海豪商支持。
然而,看得见力量长河之后,醉话般的心诀却有了全然不同的意义。
人体之内,五脏对应五行,命理一说的四柱宫位亦各有所表:年柱为头,月
柱为胸,日柱为腹,时柱为下身;阴阳表里、寒热虚实,则各自对应天干地支…
…干支、命理与脏腑经脉之间虚无飘淼的关连,在连通寰宇六合的力量长河之内
却显露无遗,清晰得能直接对应因果,借以调动、增损体内诸元,以祛病去伤。
故〈伤病之剑〉,实为〈去除伤灾病灾之剑〉的略称,自此,外部天地运化
之大道,能一一体现于人身三合的小天地中,倒阴为阳、水火相济、刚柔互易,
不过转念间;修复伤体、加快愈可的速度,只消重新分配诸元即可。
不识者以为不可思议,实再自然不过。
十七爷催动〈伤病之剑〉,刹那间诸元改易、阴阳翻转,体内天地调配成为
专克雾丝之绝境,如松针刮带般,生吞活剥地从雾丝里抽回生命原力,还拉连着
不让扯断,抽得雾丝链接的那一头衰竭已极,离魂飞魄散就只差一小步。
(爱吸是罢?教你尝尝被吸干的滋味!)本拟将这恶心的玩意儿吸成一条干
壁虎,不知何时,汲入体内的力量混着浓烈的血腥和痛苦,彷佛活活吞下几十斤
带血生肉。
十七爷几欲作呕,「啧」
的一声松开禁制,妖物得以挣开;睁眼见血海滔天、蛇茎窜舞,连刮来的风
都是混了屎溺肠秽的血腥恶臭,远超过虚空中所嗅。
不远处一名少年浑身浴血,拖了柄绽放血光的铁锤奋力逃生,身后大蓬蛇茎
将至,少年失足踉跄,眼看无幸,不是应风色是谁?「……退开!」
独孤寂移形瞬至,挡在应风色之前,心念微动,蛇茎倏被绞成了数不清的碎
片,无形气剑所附的劲力与组成黑雾的结构全然相反,不断将碎片反复解裂,最
终化为缕缕丝雾,被凛冽的山风一把吹散。
人面蛛发出刺耳的声响,巨大的足柱歪歪倒倒地侧移些个,半数以上的蛇茎
霍然转头,舍弃了牙下成人或不成人的饵食,全神防备;另一半却持续捕猎,还
有小部分从倒塌的院墙或瓦顶伸入,知止观内开始传出骇人的惊呼惨叫。
「十……十七爷!」
应风色抹去面上血渍,辨出来人的瞬间眼泪不觉涌出,双膝一软,惊觉力竭
,兀自撑着不肯倒下,咬牙道:「都死了……大伙儿都死了!那怪物……都怪我
……飞雨峰……呜呜呜……」
哽咽难言,捏着锤柄的手背绷出蚯蚓般的青筋,悔恨的眼泪却怎么也停不下。
「你师父呢?」
独孤寂将他半扶半抱拉了起来,背后蛇茎疯狂涌至,全撞在无形气壁上,蓦
地气壁折迭,如纸般揉作一团,卷入的蛇茎顿时灰飞烟灭。
人面蛛再度退远,犹豫一霎,只留些许蛇茎挡在前头,其他则全力捕食,争
取壮大,才能应付突如其来的强敌。
「在……在坑里。」
应风色颤着手指向不远处。
「他……他说只有永劫之磐,才能应付怪……怪物。」
独孤寂张开灵识,感应到坑底之人气息平稳,脉象虽弱,却不似重伤模样,
脉搏鼓动剧烈,不知是愤怒抑或心焦,扬声道:「喂,魏无音!我拿锤子能捶死
这玩意儿不?」
坑里还有另一股微弱的心跳呼吸,节奏十分熟悉,自是阿雪无疑。
纵使身无内力,不足自保,生死交关之际,这厮仍是舍命保护了那孩子。
坑底之人奋力冷笑一声。
「有这么简单就好了。让我徒弟拿来,我想法子打开它。打开了才能使。」
「那本侯爷干什么?给你魏长老掠阵?」
「能救几个是几个,这儿只有你能办到了。当我求你。」
他几乎能想像僵尸男子闭目垂首的凝肃模样。
「求求你了,侯爷。请侯爷救我龙庭山,不要……别再死人了。」(只有我
……能办到么?)那就这样罢。
兄长,在这世上……说不定还是有非我不可的事。
还有那个丑丫头。
你一定会喜欢她的。
「交给你家十七爷。」
落拓侯爷长笑转身,周身空气波动,刹那间千剑齐出,飕飕破空声不绝于耳
;无形剑气削落、射穿了几乎每条蛇茎,余劲所及,硬生生将人面蛛推得踉跄数
丈,轰然撞塌了整面观墙。
「妖物……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