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信!我不信!」
方雪晴已经濒临崩溃。
堂叔无可奈何,只能用一些残酷的话让她冷静下来:「小雪!就算我们明知
道你妈妈死得不明不白,也没办法再查的。你以为我们几十年干饭都是白吃的,
连你个黄毛小丫头都不信,我们能信?可是不信又怎么办呢?」
方雪晴煳了一脸的眼泪,呆呆地看着他。
堂叔眉头紧锁,目光除了愤怒和无奈,隐约还有一抹恐惧:「这两年新闻也
经常看到,各地什么躲猫猫死的,洗澡死的,喝开水死的,俯卧撑死的……上新
闻的就这么多,没爆出来的还不知道还有多少。什么千奇百怪的死法他们都敢编
,谁信呢?可是不信又能怎么办?」
难道这些事情现在发生在自己家了吗?沉默片刻之后,方雪晴深深埋下头,
捂着脸只是哭,但好歹没有再大喊大叫了。
这时堂婶也走了过来,坐在床边抚着她的肩背,温言劝说道:「小雪啊,其
实你叔刚刚先回去过,和我说了这事……和几个老人也都商量过……现在是真的
没办法,他们有法医开的证明……谁敢质疑这个啊,那是对抗法律机关啊……你
叔这几天还会去跑,看能不能找到点线索……唉,只是我们也都是没钱没权的,
也没什么关系……真的难。小雪啊,你可千万别乱想,绝对不能做傻事……现在
你再有什么好歹,小旭怎么办呢?」
说到弟弟,方雪晴总算冷静了下来。
自己姐弟两已经突然间失去了父母,而弟弟又本就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如
果再没有了自己这个姐姐,不用细想,就足以让方雪晴不寒而栗。
堂叔和堂婶注意到了她的表情,稍微松了口气。
堂婶继续道:「……你现在好好保重自己,比什么都强。啊?你叔有十来天
的假,他会尽力去查。他要是查不到什么,你自己更不行。你还是个孩子呢。」
堂叔则低着头,放低了声音:「我一是没什么本事,而是上有老下有小的,
你妹妹还吃奶呢,我也不能什么都不管,只顾着查你爸妈的事情。我觉着吧,他
们敢这么说,肯定是做好了准备,都安排好了……我一个小老百姓,就算再查,
恐怕也没什么大指望。」
说到这里,他才抬起头来,看着方雪晴,表情难过而目光歉疚:「说到底,
只能指望你姐弟两个以后有出息,再回头来追查这事,恐怕才能找到一点眉目。」
方雪晴看着堂叔,一时间觉得无比的陌生。
但片刻之后,她明白了这才是公平合理的,毕竟他只是父亲的堂弟而已。
就在她想明白这一点的时候,这姑娘彷佛一下子长大了不少,眼泪也不知道
什么时候止住了,虽然声音沙哑哽咽,但已经有了些清晰的力度:「谢谢叔,我
知道了。不管怎么样,这些天还是麻烦你继续尽心……」
堂叔点头,打断了她的话:「这个不用你说,我有一百分的力就出一百分…
…现在先告诉你,也是怕你失望。」
方雪晴反而笑了起来,虽然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笑得出来:「嗯。叔,你
快回去歇着吧?你之前一连半个月每天都加班到半夜十二点吧,昨天又赶远路回
来,然后又为了我家的事跑动跑西的,一口气都没歇着……快回去吧。」
堂叔两口子似乎有些惊讶于方雪晴突然间的变化,端详了她片刻之后,堂叔
才略带狐疑地站起身来:「那我先回去了。小雪,你可千万别乱来啊?」
说完又转向堂婶:「这些天你还是住这边。」
方雪晴却笑道:「那怎么行。你好不容易那么远回来,要和婶子团聚才好。
我不用陪的。婶子,你回去好好陪陪叔呗。」
叔婶对视了一眼,一齐道:「不用。」
于是方雪晴也不勉强。
毕竟他们担心自己,这份心意还是不应该太过拂逆。
几个人沉默地坐了一会,堂婶便去做了些晚饭,方雪晴勉强吃了几口,就在
堂婶的陪伴下躺下了。
但方雪晴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天之后,堂叔的假期也要结束了,却仍然没有打
听到什么。
时间已经是到了五月中旬,连檐下的乳燕都展翅欲飞。
方雪晴只能暂时接受现实,把妈妈的事先搁置起来,留待将来再去深究。
于是在这天午饭后,一大群人又挤满了方雪晴家的堂屋。
前来的大多都是方家本族人,但也有几个石小凯这样关心她家情况的。
虽然人多,但方雪晴父母的灵位就在堂屋正中,便没人敢高声喧哗,气氛显
得庄严肃穆。
待几位族中长者落座之后,方雪晴的堂叔站起身来,提高声音道:「各位叔
伯兄弟,这几天我跑断了腿,也没查出个什么所以然。再查下去也难,我续了三
天假,也再续不了了,明天晚上说什么也得走。所以这次就想请各位来商量一下
我哥嫂的后事,还有我这侄儿侄女的事。」
堂屋里一声咳嗽也听不见,人们都在看着形销骨立,面无血色的方雪晴,但
比起上一次,这些目光中又各自多了些纷繁复杂的意味。
方雪晴垂着头,神情木然。
她已经知道堂叔做到了他该做的本分,不能要求他。
而自己更是什么都做不了。
而且,妈妈的死因虽然有很多疑点,但现在她和弟弟的安排也一样重要,甚
至更重要。
堂叔等待片刻,再次开口道:「我这侄女儿还没成年,侄儿就不用说了,大
伙都知道。现在我哥嫂两个撒手去了,他们两个以后怎么办?得要人养大才行。
按照法律来说,也要找个监护人。所以请各位来商量一下。」
一位老人终于接口道:「是这个话。我们方家从万历年来这村里到现在,几
百年里没了爹娘的娃娃也不知道多少了,可从来没听说过没人养的。就是当年日
本人打来了,也没让哪个孤儿孤女饿死过。现在大伙看看,这两个娃娃该怎么安
排?有没有那家想接过去的?」
但在场的男男女女并没有人马上应声,而是各自盘算着什么。
还有几个交头接耳,低声商量着。
良久之后,一位脾气稍微暴躁些的老者喊了起来:「怎么没人出声?都是不
是姓方的了?」
一样暴躁的,还有死活都要来,甚至不惜和他老子吵了一架的石小凯。
这家伙牵肠挂肚好几天,现在等得心焦,便在门口喊叫了起来:「小雪!你
别求着别人给你饭吃!到我家来!」
方雪晴不由得皱起眉头。
这家伙也未免太不懂事。
果然,石小凯话音未落,一位本家大伯就略带凶狠地转向他吼道:「我们方
家的事,哪里有你这姓石的娃娃插嘴的份?」
石小凯脖子一梗,便想反驳,但另一个方雪晴本家大婶笑道:「你娃娃那么
心急干什么。我们方家这丫头不是还没过你石家的门嘛。哈哈哈。你这不是想趁
火打劫,把人捞过去再说吧?那也得你爹娘来提亲才行。」
在场的长辈们哄笑起来。
石小凯毕竟还是个孩子,一下子臊了个大红脸。
再加上这话虽然是玩笑,却也绵里藏针,不是这没心没肺的夯货能招架的。
最后还是一位颇有威信的老者沉声道:「等我们方家的人死绝了,自然会求
各位给这两个娃娃一口饭吃。好了,到底哪家人有心思的,只管说出来就是,都
是自家人,再说这是好事,是善事,藏着掖着干什么?」
这老者说完之后,终于有一位年近花甲的本家长辈起身:「大伙都不出声,
是想着他家那小子脑子的事吧?要是这样,不如我来养这两个娃娃。我也快六十
了,也没个后,死了都没个人给我烧纸。管他怎么样,我把他小子养大,只要我
死了有人给我戴个孝,我也没什么别的指望了。」
方雪晴偷偷看了这位长辈一眼,心里有些嘀咕。
自己对这位远房伯伯完全不熟悉,只知道是一位孤老,一辈子没有成家,好
像经济条件也不怎么样,并没有自己的屋子,靠着做短工过活。
当然,他说的话还算是诚恳,能不嫌弃弟弟,其实是很难得的。
但他话音未落,另一位年纪和他差不多的长辈也站了起来,脸上带着嘲讽的
笑容,喊道:「别人都行,就是老五你不行。」
方雪晴惊讶地看着这位长辈,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
为什么就是前面那位伯伯不行?先前那位自然是立即涨红了脸,盯着后说话
的怒道:「三娃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你了?」
后来者脸色愈发鄙夷而语气充满不屑:「你自己心里有数。怎么,当年狗儿
爹娘的事,你还忘了不成?」
狗儿是自己爸爸在村中的小名。
方雪晴思索着。
狗儿爹娘,也就是自己的爷爷奶奶。
而他们早就在自己爸爸不到十岁时就去世了。
这让她愈发惊讶不已,难道当年还有什么隐情?看来确实有什么不为人知的
故事。
先前那位长辈闻言,额头上顿时迸出汗珠来,张了张嘴却没有辩驳。
而后来者继续道:「过去的事,大家都不提,两个娃娃怕是不知道,就连狗
儿估计都不清楚。各位叔伯,你们有知道的可以作证,今天我就把当年的事抖一
抖,要是有假话诬赖人的,只管来打我的嘴。」
方雪晴心中突然有些莫名的恐惧。
而刚才那位说要收养她姐弟的长辈则脸色灰白,眼珠子滴熘熘乱转,看起来
像是心虚。
但后来者却不给他机会,高声道:「……各位不知道的也可以听听。当年割
资本主义尾巴的时候,大家不都穷吗,狗儿爹有祖传的石匠手艺,就刻了些石头
玩意偷偷去卖,结果被区里抓住,打成走资派,开大会批斗。当时是和一大群走
资派一起在区里批斗的,我们村里大伙没去,就老五去了,还积极表现,个
上台撕了狗儿娘的衣服,打断了狗儿爹的腿,百般折辱。狗儿爹娘就是那天回来
以后跳江的。」
包括方雪晴在内,在场的人倒有一大半惊呼起来。
方雪晴的堂叔个盯着先前那长辈,黑着脸直问到他鼻子上:「五叔,当
年是这么回事?我竟然也不知道。」
那家伙连连后退,口里不清不楚地嘀咕着什么。
方雪晴这还是次听说自己那从未谋面的祖父母的死因,更是被震得说不
出话来。
而那位揭穿此事的长辈则叹着气,继续道:「狗儿那时候也不到十岁呢,怕
是只知道爹娘是被批斗了,受不得,跳水自杀的,这些事情都不知道。但是老话
说得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偏生那天我学校组织在那边义务劳动呢,我
偷懒去看了一眼,正好看着你揪着狗儿娘的头发,让她坐喷气式。当年你也就是
个十多岁的后生,不知事。再说时代就是那样,多少人手上都不干净,我爹就不
让我说,我也看着你一直没搞什么事,就没说出来。现在几十年过去了,我也打
算带着这个事情进黄土了。只是既然你现在要打他们孙子孙女的主意,那我也不
能再瞒着。」
伴随着他的话,人群逐渐喧哗起来,等他说完时已经是哄然一片。
倒是方雪晴仍然呆若木鸡,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片刻之后,一位看起来也知道这件事的老者才咳嗽几声,示意安静。
然后叹息道:「算了,过去几十年的陈年旧事,再提也没必要。当时的社会
是那样,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老五,你确实不适合再掺和他家这两个娃娃的
事了。」
「正是呢。」
人群中马上有人起哄:「我先前还不知道有这事,不过也寻思着,你说养这
两个娃娃,怕是一句空话吧?你自己没屋子,现在要了两个娃娃,能富这屋子就
到手了,怕不是动的这个心思?」
「还有狗儿的补偿款呢,几十万呢,还没要回来。」
「你自己都有一顿没一顿的,养他们?怕不是指望着他家丫头过两年养你的
老吧?」
「怕不止指望养他哟。小雪这丫头也大了,出落得这么标致,这老光棍怕是
有别的心也说不定?嘿嘿嘿。」
「咦,你还别说,他既然当年能弄死别人老两口,现在能做出这种事也不稀
奇……」
所谓唇枪舌剑,随着众人越说越离谱,到了方雪晴都匪夷所思的地步,那老
家伙终于抱着头,落荒而逃,留下身后一片哄笑。
大伙笑罢之后,一位老者才继续道:「老五自讨没趣,不用理他。我们继续
来说娃娃们的事。现在谁家要养这两个娃娃的?」
另一位老者皱着眉头,叹气道:「我怕这样难。能富这事有些麻烦,主要是
他家小子,这个可能就是一辈子的负担,真心想养的,怕是也免不了心里嘀咕。
另外呢,就是能富留下的房子和几十万的补偿款。按理说,能养他家小子的,拿
上这些也合情合理。但问题就是,大伙都盯着这些,就算本心不是谋财图利,那
么多眼睛看着,怕是也免不了被人挑针眼,说闲话。」
方雪晴这才明白大家沉默与盘算的原因,明白为什么他们的目光那么复杂。
而这些情况显然是大人们都清楚的。
前一位老者点头,摸了摸花白的胡须,转向方雪晴堂叔道:「是这么个理。
能有,按理说,你直接养了你能富哥两个娃娃才是常情,本用不着现在这样。你
也是怕人说闲话吧?」
后一位老者也点头:「虽说我们这里都是本家兄弟,但是和能富没出三服的
也就是你了。你把两个娃娃接过去天经地义,当然,你要是觉得负担重,那我也
不说什么了。」
另一位一直没出声的老者笑道:「就是,我一直想着,能有这孩子不是这样
的人,怎么这会子来这么一出,想来就是这么回事了。能有,你倒是说开了,是
不是怕这个?」
堂叔这才站起来,笑道:「各位叔伯说的没差。养我哥两个孩子其实是我分
内事,就是怕人说我是为了我哥的房子和钱。除了这个,还有个原因。」
自己还是太单纯了。
方雪晴心中暗暗有些愧疚,因为堂叔说要开会给她和弟弟找一家监护人的时
候,她心里是很难过,也多少有些怨恨他的。
但社会就是这么复杂,好心行善却没有好报的人,自古至今不知凡几。
堂叔怕被人眼红,确实是合理的担忧。
长辈们自然更理解这些。
几位老者一齐道:「只管说吧。」
堂叔清了清嗓子,看了看方雪晴,又看了一眼众人,显然是深思熟虑过,慢
条斯理地解释道:「我家里的情况,现在就是我一个人打工。我爹弄点豆麦烟草
,我娘打点零工,挣不了几个钱,身体又不好,三天两头去医院。这年纪也越来
越大了,怕是以后一天重一天。我老婆现在奶孩子,等我女儿大点,能上幼儿园
了,法律规定我们农村户口的头胎女儿,到了四岁可以生二胎嘛,那时候我们也
该要个儿子了。等再把儿子养到上幼儿园,这么一算,她怕是还要七八上十年才
能再出去赚钱。」
堂叔家的情况,方雪晴也很清楚,她只是不明白堂叔现在这么仔细地解释起
来是为什么,一时又悬起了心。
众人窃窃私语,几位长者却道:「是这么回事,你家也不宽裕。」
堂叔却摇头笑道:「宽裕倒也宽裕,我手艺还行,现在打工挣的钱还可以,
厂里也离不开我,以后也不担心没饭吃。这两个娃娃我也不能让他们受委屈,我
自己儿女吃什么他们吃什么,穿什么他们穿什么,要是我偏心了,今日各位叔伯
兄弟都在,都听见我的话了,只管来扇我的嘴巴。」
无论如何,堂叔这番话一说,方雪晴的眼眶又湿了。
虽然飞来横祸自己突然失去了父母,但终究还有亲人可以依靠。
而且堂叔在村里口碑不错,马上有人笑道:「能有,我们信你。」
「能有是个实在人,既然这么说了,肯定差不了。」
几位长者也笑道:「能有,说不到这上面去。你娃娃从小我们也看着的,不
是那样人。」
堂叔的表情却轻松不起来,重重地叹口气,道:「这些都是应该的,我也没
话说。就是有一点,现在这两个娃娃,小雪马上要上大学。这个不用说,我已经
盘算好了,家里积蓄虽然前几年盖了房子不多了,要供出她来也还勉强够。最多
一家人牙缝里省省也不差什么。只是小旭的病,要治好怕不是一朝一夕,也不是
三五八万能解决得了的。我哥那补偿款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手,我嫂子为了这
笔钱……唉!不说了,我们不能,也不敢逼着要了。那笔钱到手还好,没到手的
时候,我怕是没能力,像我哥那样给小旭那么好的条件治病。所以这一点先说清
楚,不至于以后被各位误会。」
原来是这个原因。
这可怎么办呢?方雪晴紧张起来,手指僵硬地拉扯着自己的衣服。
弟弟的情况已经有了起色了,前些天还会哭了,现在要是断了治疗,怕是前
功尽弃,随着他年龄长大,这辈子就再也没有康复的希望。
但堂叔确实并不是不尽心尽力,真的不能要求他了。
总不能指望他不管堂爷爷老两口和堂婶堂妹,只管自己姐弟两。
而在场的大人们当然更理解:「能有,你也不用想这么多,只要尽心,大伙
都看得到的。」
「除非有沉万三的财,不然谁一下子多养这么两个娃娃都要吃紧,这有什么。」
「能有,我信你!你只要凭良心做人,谁要是在背后嚼蛆的,我撕他的嘴!」
而族中老者们也笑道:「能有,既然你是担心别人说闲话,现在说开了就没
事了。你只管把你哥这两个娃娃接过去,我不许谁背地里说些不三不四的。」
眼见众人都表示理解与支持,堂叔就向着众人一欠身,朗声道:「那就请各
位叔伯兄弟做个见证。我现在要操办我哥的后事也吃紧,我是这么打算的:我们
村里就要拆迁了,等我拿到我哥这屋子的补偿款,就拿来给我哥两口子办后事。
我自己不拿一分。我哥事故的那笔补偿款,以后拿到了,也是两个娃娃的。或者
给小旭治病,或者给小雪当嫁妆,给小旭娶媳妇……反正我也是一分都不落。」
大人们考虑的真的很周到。
方雪晴终于放下了悬着的心。
然而众人还没有答话,突然两三个本家婶子大嫂冲开院门跑了进来,还没进
堂屋就喊叫起来:「怎么还没商量完?四川发地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