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好的线稿下楼。正在门口张望的石小凯看到曹老师,唰地站得笔直。曹老师却
看着他扶着的电动车,和蔼地笑道:「雪还没化呢,路滑。你可骑慢点,你自己
摔了我不管,可不许把我们方雪晴摔了啊。」
石小凯看了方雪晴一眼,嘿嘿笑着点头不已。曹老师便跨上他自己那辆靠在
门外树下的,半新不旧的自行车,对方雪晴笑道:「你去吧,画画不用急,暑假
才评选,有整整一个学期给你们慢慢画。」
「谢谢曹老师。」方雪晴答应着,和石小凯一起看曹老师骑车先走了,然后
才转身看着石小凯,清澈的眸子装满疑惑,问道:「小凯哥,我家有什么事啊?
——你可别找借口想拉我去玩,我要画画的。」
石小凯赶紧摆手:「不是不是,你从小到大参加那么多次画画比赛,我哪次
骚扰过你嘛。我也真不知道是什么事,是你堂婶找到我家里,说你妈妈叫我帮忙
叫你回去的。」
「啊?她?她能有什么事?」自己家和这唯一的堂叔家走动并不频繁,让方
雪晴越发狐疑。但石小凯笑道:「她抱着你小堂妹,急匆匆的和我说了就走了,
我也没来得及问。我从你家门口过的时候,倒是看到她带着你弟在玩。有什么事
回去就知道了呗。」说着便跨上电动车,回身拍了拍后座。
方雪晴便不再多想,侧身坐上电动车,抬头看到高逸翔正从栏杆边探出半个
头,看着自己和石小凯。
但石小凯却没有在意,而是喊一声:「小雪,坐好啊。」见方雪晴没反应,
便不管不顾地回头拉起方雪晴的一只手抱住他自己的腰,然后就发动了电动车。
方雪晴却看着高逸翔点了点头。现在他应该明白了。为了打消他最后的侥幸
心理,她故意比平时更亲热地抱着石小凯的腰,斜靠着石小凯的背,直到电动车
离开校门。
现在还是开学后的个星期天,而且还算是年下,所以校门外冷冷清清的
没看到几个人。平日里熙熙攘攘的那些小吃摊也只开着三两家,而且都是门可罗
雀。路上的雪倒是都化了,半干半湿的路况相当不错,也没什么车来车往,但石
小凯仍然开得很慢。这家伙莽撞归莽撞,自己独自骑车时三天两头的磕磕碰碰,
但从来也没有让方雪晴摔过一跤。两人安静地在滔滔江水和连绵青山之间穿行,
不久之后转过一个弯,熟悉的校园已经消失在身后,前方的山脚下却出现了一片
新铺起的广场,广场边缘伫立着一组崭新而气派的办公楼。
这里是刚完工的新区政府,但还没有正式投入使用。方雪晴看着它从一片荒
地变成了城市的一部分,每次经过这里的时候都会有些小小的自豪。因为铺设这
片广场,以及大楼建筑中使用的石料,都是来自于爸爸工作的那间采石场。
广场上那一整片水一般的青色的石板,巍峨的大楼外墙贴着的灰色的石片,
都是爸爸从山中一块一块地挖出来的。他是最优秀的采石工。前两天雪还没停的
时候,采石场老板就登门拜年,请爸爸一放晴就去上工。他的声音还言犹在耳:
「老方,下了这么久的雪,好多单子都交不上了,一开年马上好多工地都要赶工
程进度,说不得,要辛苦你一段时间了。」
建设这个盛世不止需要资本家和官员,不止需要大学教授和科学家,还需要
自己爸爸这样的劳动者。方雪晴不自觉地微笑起来,她一直为自己爸爸而自豪,
父女之间的关系也一直好得不得了。虽然现在已经是大姑娘了,但她还是经常和
爸爸撒娇。在爸爸面前,她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小丫头。
新区政府慢慢消失在身后。过了这里,前方就是规划中的一片高新区。但现
在还只是一片荒地,还保持着自然的面貌。电动车在青山和大江间继续前行,路
边的杨树还没有长出新叶,但斑斑白雪间露出的土地已经泛起隐隐绿意。接着路
边出现了成片的鱼塘,另一边则是大片大片的菜地。三三两两的菜农整理着雪灾
中损坏的塑料薄膜,翻覆之间如同舞动着明亮的阳光。离开公路插上一条岔路,
又绕过一串小山,视线被阻挡了片刻。当前方再次豁然开朗的时候,一座依山傍
水的小村就披着星星点点的雪,在正午的阳光下闪耀出来。
这就是方雪晴家所在的村子。虽然并不像那种旅游景点一般美得如同仙境般
不真实,但背靠连绵青山,面对滚滚大江,风景秀丽中又带着一种磅礴之气,据
老人们说风水也很好。千百年来,方雪晴和石小凯的祖祖辈辈们就在这里生生不
息,薪火相传。村口的那棵又在抽条的老桑树就见证过不知道多少代人的岁月,
如今已经被政府部门挂上了保护古木的铭牌。
而不久之后,又将是每年一度的吃桑葚的季节了。
方雪晴注视着老桑树枝头那点点嫩绿,嘴里隐约泛起熟悉的酸甜。每年她都
能吃到最好的桑葚,一开始是爸爸给她摘,到了石小凯那家伙学会爬树之后便抢
到了这份工作。这家伙每次都摘得太多,怎么都吃不完。老桑树是那么慷慨,每
年那几天,就连村里的狗儿们的嘴巴也都会变成紫色的。
刚想到狗儿们,一条大黄狗就正好从村口跑了出来。它已经老了,但脚步仍
然轻快,看到方雪晴之后马上跟着电动车跑了起来。方雪晴不由得笑了起来:
「大黄,今天没有带东西给你吃哦。」大黄听了,便停住脚步,咧开嘴对方雪晴
笑了笑,然后转身钻进一从根上还积着雪的枯草中去了。
大黄的身影消失之后,电动车也进了村口中。两排整整齐齐的三层小楼夹着
一条前两年才刚修好的水泥路,每家的楼都是一模一样的高度。因为没人愿意被
邻居压一头,所以在几次纠纷甚至流血事件之后,村里就形成了不成文的规矩,
最高只能盖这么高。所以有些条件好或者爱面子的人家就只能从装修上下功夫。
所以,虽然高度一样,但每一栋小楼的风格都是各不相同,千奇百怪。这一
栋建成欧式城堡,那一栋就修出斗角飞檐。左一家的女儿发了财,就贴了玻璃幕
墙,右一家的儿子当了官,就砌了大理石墙面。只是在如今学了美术的方雪晴看
来都有些不伦不类,比如那一家拜占庭式的门窗却配着阿拉伯式的屋顶,了解历
史的人看到了肯定会瞠目结舌。每家门前都有一样大的院子,有的种花,有的栽
树,有的牵着葡萄架,架子上爬的却是丝瓜或者扁豆。每一家唯一的相同点,大
概只有院墙上那红漆刷着的醒目的拆字。
而这个字在方雪晴家的院墙上红得格外刺目。她家经济条件并不是很好,爸
爸是采石工,直到近些年国家到处大兴土木,收入才高了一些。妈妈没有正式工
作,而且要花费很大的精力去照顾弟弟,所以只能踩着三轮车走街串巷地卖卖水
果,补贴补贴家里日用。加上弟弟在特殊康复学校的开销很大,家里直到三年前
才盖起新房,几乎是村里最晚的。
所以方雪晴家里的院墙还很新。再加上材料是一水的青石,虽然都是父亲在
采石场中收集的边角料,但父亲和石头打了一辈子交道,自然安排得法,手艺精
湛,让这道院墙看起来如同一泓秋水般明净悠然。
如今这美丽的青色水面却被生硬地杵进两团血红,无论学没学过美术,看到
的人视觉上恐怕都会感到本能的不适。直到石小凯在她家门口停下电动车,她还
厌恶地盯了那个字一眼,然后才收回目光,跳下电动车笑道:「小凯哥,我爸妈
今天不在家,你自己家有好吃的,我就不留你吃饭了啊?」
石小凯跨坐在电动车上笑道:「什么吃不吃的。就是要陪客是真的。我那个
三叔今天又要来喝酒。刚才我出去的时候我爸就叮嘱我快点回去陪。」
方雪晴粲然一笑:「武装部那个三叔?你是该陪。不过你可别喝酒,你还上
学呢——好吧最多三杯哦。」
「知道,我自己又不爱喝。这不是过年里陪客嘛。」石小凯笑着压低声音:
「要是你没什么事,也不去学校了吧?等下吃完饭我们……」
方雪晴撅起嘴巴故作不耐烦:「好啦好啦,等下再说呗,快回去啦,不然大
伯等的急,生气了又要揍你。」
「我上高中他就没揍我了。」石小凯嘿嘿一笑,电动车便突然如同离弦之箭
一般窜出去了。
方雪晴目送着他走远,才转身推开了自家的院门。一进门就看到妈妈的三轮
车正随意停在门边,车斗内的桔子和菠萝胡乱堆着,一大堆菠萝皮上甚至还丢着
一个没有削完的菠萝。她印象中从来没见过妈妈这么乱,心内生出莫名的疑虑,
但此时听到一个小男孩「啊,啊」的喊叫声从屋内传来,她便没有多想,赶快穿
过院子推门进屋。
陈设简单的堂屋内还到处都散落着过年时喜庆的红色和金色,堂屋正中的餐
桌上摆着简单的两三样饭菜。桌边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少妇正弓着腰,探出上半
身,一只手抱着一名半岁左右的女婴,另一只手抓住一名十余岁的,正在挣扎着
想从饭桌边逃走的男孩,同时焦躁地喊道:「别跑,别跑,吃饭啊。不能吃那些
零食了——哎你别跑啊……」
男孩肤色白净,眉目清秀,和方雪晴有些相像。虽然才十余岁,但身高隐约
有直追方雪晴的势头,似乎是一个很让人喜欢的男孩,——如果不仔细看他眼睛
的话。
但次看清他眼神的人往往都会被吓一跳。倒不是说这孩子有什么凶狠残
忍的眼神,而是因为那双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里却像是什么都没有。
没有眼神,没有感情,没有灵魂。再配上他那毫无意义的,单调呆板的「啊
啊」的喊叫声,马上就能得出一个结论:
这孩子脑子有问题,或者说智力有缺陷。
绝大部分人都会对这样的孩子敬而远之,但方雪晴当然不会。她快步走了过
去,温柔地微笑道:「小旭,怎么又不乖了。吃饭的时候不能吃零食哦。乖,来
吃饭。」说着已经把饭碗摆在小男孩面前,又拿着勺子微笑着递了过去。
男孩停止了喊叫和挣扎,安静了下来,用空洞的眼睛看了方雪晴片刻,在得
到方雪晴温柔却坚决的眼神作为回答之后,终于乖乖地接过勺子,垂下头吃起饭
来。
这时候他看起来倒和正常孩子没什么区别。方雪晴注视着他轻轻叹息一声,
然后转向那位少妇。对方却先开了口,看向男孩有些勉强地笑道:「会自己吃饭
了就好,这么看肯定能治好呢。」
「是啊。」方雪晴高兴地笑道:「还会自己上厕所,洗脸刷牙……洗澡要帮
忙,不过知道怕水,怕火,怕电,其实已经很省心了。还学会了写几个字呢。连
他自己名字都会写了,方旭升这三个字还蛮难写的。要是坚持在康复学校上学,
以后正常生活肯定是没问题的。」虽然说起来很开心,但她还是注意到了堂婶的
心不在焉和掩饰不住的慌乱忧虑,终于忍不住问道:「婶,是你叫小凯哥叫我回
来的吧?是什么事呢?」
少妇看着她,张了张嘴,先是苦笑了一下,然后又叹息一声,像是不敢和方
雪晴对视一般,看着埋头吃饭的男孩片刻,才吞吞吐吐地小声道:「小雪,你听
着别着急。啊?先定下心,不要慌……」
这么说当然只会让方雪晴愈发怀疑忧虑,但她没有催促,而是静静地看着堂
婶。堂婶飞快地看了她一眼,才垂下眼帘,艰难地说道:「小雪,你爸他那个采
石场,不是开山里的石头嘛……前些天连日里下大雪嘛,积雪很多,这几天回暖
了,白天雪化了,雪水渗进以前炸开,挖松的石头缝里,晚上又结冰……几天下
来,石头缝都撑松了好多。然后你爸今天上工的时候,放炮,没想到一面山都哗
啦一下子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