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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50卷)289(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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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冥途听得耳熟,忍不住又凑近些个:「……南冥?」

巨汉并未回头,偈唱声落,忽然大笑:「惟汝为囚,好自为之!」

拂袖起身,迳朝一团光晕行去。

那团华光极其耀眼,不知怎的却不觉刺目,聂冥途遮眉望去,只见光里还有

一条高瘦人影,青袍皂靴,腰悬长剑,手里拿着一张判官鬼面,五绺长鬚飘飘,

只是逆着光看不清长相,身形却甚熟稔。

「老……老鬼?你怎么——」

老人忽会过意来,怪笑道:「好嘛,南冥你也完啦,莫不是耿小子宰了你?

让你失心疯,胳臂肘往外弯!干什么干什么,怕黄泉路上寂寞,专程找老狼一道?呸,老子还没玩够哩,滚你的罢!」

捧腹大笑,忽又诟骂不绝,状若癫狂。

巨汉低下头,似是唸了声佛号,偕那青袍长身之人走入华光,自始至终,都

未回头。

聂冥途没料到那厮既骂不停,亦骂不转,抄起木石残碎一股脑儿扔去,犹不

解恨,正欲追打,光团倏然消失;适才巨汉趺坐的地面上,冒出一道妖异红光,

周遭草叶不住枯黄凋败,飞禽坠落、游鱼翻白,一片末世景象。

「乖乖,什么宝贝这般厉害?」

聂冥途弯腰伸手,指尖尚未触及,地面便已层层剥开,露出一枚鸽蛋大的彤

艳宝石,红光映亮了老人从错愕、惊诧,直到垂涎贪婪的诸般神情。

碰到异石的瞬间,草枯叶黄的郊野顿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浮在幽暗虚

空里的、透出刺目光华的天佛图字,无数光字结成六面,囚笼般将他围困其中。

幻境里聂冥途无法闭眼,无处不在的天佛图字化成光柱,齐齐射入眼窝。

他抱着脑袋惨嚎,颅中沸滚如浆,按着两侧太阳穴的手掌被高热牢牢黏住,

怎么也拔不开。

佛图异光似熔去了体内诸元,兀自不足,光芒顺四肢百骸流淌,所经之处,

不管骨骼、脏器抑或血肉,俱都融成一片,最后在破碎的丹田里积聚,伴随着铁

浆入肉的可怕灼痛——聂冥途算不清痛晕后又痛醒多少回,即使在狼首傲视武林

的残虐生涯里,这样的痛苦也是绝无仅有的。

直到他浸在冷汗里慢慢恢复意识,又再度嗅到混杂了排遗腐草的牢房气息,

都不敢相信世上能有这么痛的梦。

极度的痠痛与脱力感,使他无法任意转动脖颈,就这么盯着前方壁上的火漆

图样,不知过了多久,才想起该阖上眼皮。

见鬼了。

七水尘烙在他脑海里的「梵宇佛图」,竟如梦境所示,化作金灿灿的佛字融

浆「流」

出了脑袋。

现在,天佛图字再也不能困住他。

天观妖僧的绝学炮制了他三十余年,决计不会无端自解,按照那个怪梦的后

半截,「梵宇佛图」

或许并未消失,而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情,聂冥途暗提一口真气。

久未运行的经脉丹田就像积鏽咬死的机簧,每一动都令他疼得迸汗,却是扎

扎实实地动了起来,浑无半分花巧,就像被什么补起了原来的缺损与隳坏,变得

更加结实强固,只需要一点打磨修整……◇◇◇耿照跪在圆寂的南冥恶佛之前,

怔怔发呆。

此战早知必有死伤,恶佛自告奋勇接下击,岂无必死的觉悟?只牺牲一

人便教那厮伏法,实已不能更好了。

饶是如此,少年依旧悲不可抑,正低声複诵着巨汉的离世偈语,忽然间心生

不祥,回身一记寂灭刀劲悍然出手,来人迎着隔空刀气飘然闪退,怡然笑道:「

世间无用残年处,祗合逍遥坐道场!看来南冥恶佛平生作恶太甚,纵使改邪归正

,仍落得如此下场,实令人不胜希嘘。」

「……殷横野!」

耿照眦目欲裂,正欲使出「风起于青苹之末」,蓦地视界一花,殷贼忽自身

前冒出。

这一下虽然快绝,却非是「分光化影」。

他在虚境中与刀皇战过无数回,应对「分光化影」

粗具心得,一个空心筋斗倒翻出去,着地一滚,又向斜里跃开,顷刻三变,

次次方位不同,一气呵成,竟无丝毫停顿,刁钻已极。

老人左掌箕张,地面一块焦石迳自弹起,如系丝索;扣指一弹,焦石「飕!」

朝耿照面门射去,总算少年应变快绝,起身时手里已抄着半截残木,堪堪磕

飞来势狞勐的「暗器」,那木条也应势爆碎开来;破片飞溅至殷横野身前,又被

他信手弹出,化作逼命之利,耿照不敢空手以对,频拾频舍,接得左支右绌,匀

不出一丝进退余裕。

殷横野越攻越快,耿照勉强挡开一枚「暗器」,手里残剩的半截棍状物尚不

及换新,已被后两枚接连击中,手臂盪开,露出空门。

殷横野猿臂轻舒,五指凌空一抓,耿照顿觉胸膛剧痛,如遭尖锥插入,摔落

地面不住翻扭,唇面煞白,揪紧心口挣扎难起,已无力再战。

殷横野嘴角微扬,正欲上前,蓦地飕飕两声铁箭射落,一杆羽箭落在他与耿

照之间,另一箭却直挺挺插在半毁的大堂前,尾羽嗡嗡颤摇,示威之意昭然若揭。

老人心念一动,舍了蜷在地面宛若熟虾的七玄盟主,身影微晃,下一瞬已出

现在堂里后进,但听箭镞破空声不绝于耳,沿老人倏隐复现的动线插满一列,直

到为未塌的屋顶所阻,铁箭再也射不入为止。

连奄奄一息的雪聂二人亦不能吸引儒服老者的注意,殷横野足下不停,迳由

堂底右侧的门廊,走入大院第三进。

骧公幽邸依山形而建,一院本就高过一院,到了这第三进走势一转,微没入

山背,从漱玉节的位置已看之不进,世上便再有第二柄玄母剑,也难射及。

在殷横野心中,始终不以为逄宫会与萧谏纸、耿照合作。

若有逄宫通风报信,萧谏纸何必走一趟覆笥山打草惊蛇,教自己提早发难,

沉沙谷内又岂能浑不设防,给打了个措手不及?简直毫无道理。

以龙蟠、数圣之智,联手须下不得这般臭棋。

如此一来,「刀魄防佛血」

一说仍可为真,逄宫翻遍经籍而得,萧谏纸的桉头功力也非泛泛,双方不约

而同查到了一处。

只恨耿家小子阴险狡诈,反过来利用刀魄催动龙息大阵,龙皇祭殿本在冷炉

谷内,掘出这点祖传棺材本来,也不算难以想像。

殷横野原以为在制造出幽邸附近生机灭绝的异象后,天佛血早应移往他处,

毕竟战阵无眼,难保不会有什么闪失,直到漱玉节适才情急之下,连射两箭为止。

射向两人之间的一箭,自是阻止他对盟主痛下杀手,但射在堂前的那一箭呢?漱玉节为何怕他往后进去?答桉只有一个。

天佛血仍在此间,只不过被那条尚未归还的碧鲮绡严密裹起,藏在这座慕容

私邸里的某处。

殷横野双手负后,好整以暇地行于三进院里的长廊,见廊间悬满长长的书画

挂轴,宛若旗招,头一幅题着「铁骨丹心终化烬,沉沙谷内丧忠良」

两行大字,绘的是百品堂焚燬,谈剑笏与他出招对峙的场面,字、画全都是

成骧公手笔,模彷得惟妙惟肖。

最难得的是:舒梦还实际上不可能画过这样的画,固然无从临摹起,绘制之

人却把舒氏的佈局、构图,乃至习惯于不起眼处画一两隻鸟雀松鼠等细节,学了

个十成十,若非殷横野本身就是书画一道的大行家,花费数十年的心血钻研,亦

精膺伪之术,怕要以为成骧公在数百年前早已预知此事,才秘密留下此图传世。

画中谈剑笏团袍官靴,迭掌而出,宛若天神,五官极具神韵,识者一望即知

,却被巧妙地重组微调,形象何止美化十倍?反之殷横野虽亦肖似,五官神情自

带一股妖异的夸大和扭曲,彷彿妖魔化人,又将破皮钻出,恶意宛然,不言可喻。

题诗之外,另有无数小楷绕图为注,几无余白,密密麻麻的错落排列既齐整

又婉媚,带有一股特别的韵致,亦深得骧公身骨精髓,写的是当日沉沙谷事,为

文风格亦是舒氏体。

殷横野一帧帧瞧将过去,每幅图说的都是自己不为人知的阴谋,能学百家字

到这等造诣的人,普天之下不脱单掌五指之数,显然是萧谏纸残废后,软禁中百

无聊赖,写以自慰;起初尚能扬起嘴角,讥讽堂堂龙蟠沦落如斯,只能以书画复

仇,末了越看面色越冷,挤不出一丝笑意。

于殷横野平生最自负的书画一道上,萧谏纸竟已远远抛下了他,不只学得像

,而是彻底通解了成骧公的书法绘画词章,在舒梦还没写过、画过、吟过的题材

里,咨意挥洒,无入而不自得;此非模彷,甚至不能说是致敬,而是与之对话,

双方平起平坐,得以跨越数百年的辰光,乃至阴阳生死之隔,激盪出灿烂的火花。

这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达到的境界。

殷横野始终无法理解舒梦还这个人。

无法理解他的婉媚何以带着深沉,拘谨何以狂放大器,绝望之际何以能光明

疏朗……这人周身都是矛盾,比那些个纵情诗酒的骚客、指点江山的将帅都要难

懂得多,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殷横野拒绝承认自己才不如舒梦还,直到看见这片悬轴之海。

萧谏纸拥有的才华不在舒梦还之下,甚至理解了他,方能隐身在图画后嘲笑

自己——堂前六扇明间大开,挂着四条巨幅,排得密不透风,分别是欺骗玄犀轻

羽阁铸剑、策划妖刀阴谋、构陷狐异门,以及邬昙仙乡灭门血桉,都是殷横野秘

而不宣的恶举。

他冷笑拂袖:「好风吹落日,流水引长吟,五月披裘者,应知不取金。萧谏

纸啊萧谏纸,好死不如赖活,你这又是何苦来哉?」

指风一掠,四条长幅齐轴而断,刷刷落地,露出空荡荡的内堂。

堂内原有的摆设俱已移去,除了萧谏纸坐着的云厢轮座,旁边并排着一架竹

躺椅,一名长发乌黑、肌色白惨,宛若僵尸的中年人斜倚其上,似是四肢不灵,

连脖颈都难转动,靠背经过精心调整,让他的视线可以穿过轴幅缝隙,毫不费力

地望见院里的景况。

殷横野没想到藏身轴幅后的,竟有两人,更没料到会是这人亲临战场,一怔

过后,不由失笑。

「萧谏纸,合着我是笑错了你,你居然还不是最不要命的。你这条残命也算

是从鬼门关捡回来的了,褚无明,何苦又巴巴赶着来送死?」

作势回头,夸张地眺了眺院里,怡然笑道:「是了,原来这里是天字号

厢房,你们两个捡回狗命的特意来此,欲送我最后一程么?作梦!」

面色忽狞,指锋一横,堂前高槛「轰」

的一声爆碎,无数破片被呼啸风压卷入堂中,噼噼啪啪散了一地。

萧谏纸神色漠然,不为所动,扑卷而来的木碎全打在云头车上,瘫痪的下半

身为及腰车厢所掩,并未伤着分毫。

谁也料不到,先开口的竟是竹躺椅上的「刀魔」

褚星烈。

「……我从未见过你。」

僵尸般的苍白男子缓缓说道,唇舌虽仍有些不灵便,清澈的眸光却冷锐如实

剑,并非残忍无情,而是天生具有一种危险之感,闻之令人透骨生寒。

「于公于私,我们都不曾碰过面。我记得自己行走江湖,曾去过的每一处、

见过的每个人,不是‘略有印象’的那种记得,而是每个画面都像图片一样,存

在这里……」

艰难举起右臂,点了点额际,旋即脱力般重重坠下,在竹椅上撞出「叩」

的一声闷响。

「我非常肯定,我们未曾谋面,没有远远出现在彼此曾历之处而互不相知,

没有共通的人脉交集,从来不曾在一时一地,一起出现过,遑论识面辨人。」

苍白男子冷冷望着他。

「而你如何知道,我便是褚无明?」

「‘思见身中’。」

殷横野露出恍然之色,很遗憾似的轻轻击掌。

「这种天赋举世罕有,江湖每代人里,也不过生就一两个。偏你们奇宫的《

夺舍大法》邪门得紧,居然能后天练就,难怪,难怪。」

褚星烈眉头微蹙,下眼睑忽微微抽搐起来,一抹痛苦之色在原本平静如死物

的瘦脸上乍现倏隐。

「……难怪什么?」

「难怪做为刀尸,你炮制起来特别费劲,当时我还以为失败啦,没料到在天

雷砦的效果忒好,在世人心目中尽显刀尸之能,迄今犹能止娃儿夜啼。」

说着从怀里取出枚小巧玲珑的褐色蝉笛,拎着轻轻摇晃。

「当年驱役你的‘号刀令’,就是这一只,不若今世的号刀令威风煞气,胜

在携带方便,三十多年来我始终贴身带着,当是纪念。」

褚星烈剧颤起来,痛苦之色更甚,身子却无法活动自如,令他的抽搐颤抖活

像木凋傀儡,不忍卒睹。

「你……你……是你……」

「你那图象一般的记忆画面,是不是总缺着一段,像被什么绞得四分五裂,

越想拼凑越是混淆,最后越忘越多,虚实渲染,连自己都辨不出真伪?」

殷横野露出既得意又残忍的笑容,对鼠亮猫也似,继续轻晃那枚蝉笛:「你

在前往天雷砦之前,就已经对自己起疑了,对不?只是不肯面对‘自己或被人动

了手脚’这个恐怖的念头,也可能是对自己的意志力极有信心,最终却在天雷砦

杀死了两名同伴,将屈咸亨重残如斯……这些年,你是怎么面对他的?屈咸亨最

终原谅你了么?」

褚星烈下颔绷紧,眸光森寒,苦苦抑着身颤,可惜力不从心。

「‘四灵之首’应无用的师弟,纵横东海的刀魔,可不是谁都能绑上秘穹搓

圆揉扁的。」

殷横野像是在细细品味一般,狞笑着紧盯他的双眸,怡然道:「现下,你总

该想起来了罢?出手将你拿下,击溃你的心神意志、并把你炮制成刀尸之人,就

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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