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婉转地劝她一句。这种事情到底该怎么说才合适呢?
我在脑子中思索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先带她回我家,毕竟姑妈这个时候
有可能在公司加班,就算是在家,像她那么温柔恬静的性子,只是帮助别人一下
而已,应该会答应的吧。我望了一眼车窗外,依然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那种深沉的
漆黑,如果我在这种时候把她送去酒店什么的,凭着张语绮在帝都这么强大的知
名度,一旦暴露了后果不堪设想。我大略地又考虑了一下,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实
在是十分稳当,于是在下了高架之后向着我家的方向驶去。
片刻功夫之后,已经抵达。我先停好车,下车为张语绮打开车门:「下来吧。」见她略略有些迟疑的模样,我只好接着解释道:「这是我家,放心吧,没事
的。」
张语绮隔着面前这个少年的肩膀看过去,干净的小区园子,精致的花园和道
路,一切都与从前哪个地方大不相同了啊,还真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思及此,张语绮凉凉地垂下眼角,径自慢慢地走下车子。我打量了她一眼,现下
她裹着我的外套,身上的伤势是不怎么明显了,整个人看上去除过有点憔悴之外
也没什么别的不对劲的了,这样应该就不会引起姑妈怀疑了吧?
我带着张语绮上了楼,打开门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客厅的灯竟然还开着,
而姑妈穿着一身得体的家居服趴在桌子前面做着什么工作。听见门的响声,她也
惊讶地抬头看了过来:「凌凌?」
我有些尴尬地抓抓头发解释道:「啊是我,那个,怎么这个时候还没
睡觉啊姑妈?」
「有点事情,一时间熬夜就忘了时候了。」姑妈平淡而自然地回答着我,有
些疑惑地看向我身边一直低垂着头的张语绮,「这不过你怎么突然回来了,还有
这位是?」
我尽量平静地解释道:「啊,都忘了介绍了,这位就是张语绮张小姐,张小
姐,这位是我之前跟您提到过的我的姑妈,陈嘉倩。」陈嘉倩听到这里,眸子蓦
地瞪大了,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这个长发女人缓缓抬起了头,冷艳的唇角勾起了
一个标准的微笑弧度:「你好,幸会了。」不偏不倚,堪堪正是那个让她恨得牙
根痒痒的女人的脸。
我看着姑妈,她却一直没有说话,甚至连原本还挂着一点的微笑都消失了,
面色是我从未见过的冰冷恐怖。这是怎么了?我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于是打着哈
哈说道:「今天是出了点意外,我们的车子在路上突然抛锚了,所以我想着先把
张小姐请到我们家休息一下,没想到姑妈你还没睡呢哈哈哈。」出乎意料的是,
姑妈冷笑了一声,我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总之是对张语绮的到来表示了强烈的
排斥,然后,我听见她说道:「没事,来者是客,张小姐,请进来坐吧。」说完
,挂着一个奇怪的笑容转身进了客厅。我虽觉得姑妈这莫名其妙的脾气来的奇怪
,可是当着外人的面也不好说什么,于是尴尬地笑了一下就带着张语绮走了进去。两个女人分别坐在长沙发的两个极端位置,都不说话,连我给她们倒的热水都
没有拿起来喝一口。
突然,还是姑妈打破了僵局:「敢问张小姐,这三更半夜的是带着我们家凌
凌去做什么了?车子又是因为什么才抛锚的?」字字句句,仿佛沾染了冰雪寒霜
,毫不留情的冲着张语绮飞过去。张语绮却显得不慌不忙,似乎又恢复成了以前
的那个冷静而睿智的她:「非常抱歉,但是是一些公司内部事务,不方便说开,
还请您能体谅。」
「是吗?」姑妈又是冷笑了一下,双臂交叉着放在胸前,从那具温热柔软的
身体里竟然神气地爆发出来了一股十分强大的黑暗气场,「张小姐这个解释还真
是牵强,看来贵公司从事的恐怕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业务吧,既然张小姐不愿
意多说什么,我请你下次出门的时候不要再带上我们凌凌了,我们凌凌没有那个
本事,请你不要为难他!」
「姑妈」我有些看不下去她这样的针锋相对,于是小声地嗫嚅了一声
算是提醒。
相比之下,张语绮却显得平静许多,似乎并不把姑妈的这种唇枪舌剑放在心
上,反而是说道:「非常抱歉让您担心了。」我正惊讶着她这样的女人竟然也会
轻易地给别人道歉的时候,她却又突然抬起头来看着我:「帮我找个人来。」说
完,迅速地从我手里抢过手机,噼里啪啦地打了几行字之后重新递给了我:「这
是我的一个私人医生,你现在马上去请他过来一趟,记得,要快。」我还想再多
说些什么,却觉得这个房间里的气氛实在是诡异得可怕,于是决定三十六计走为
上,截了个屏就出门了。这是一个黑带上的人,既然张语绮这么说了,那应该是
一个很厉害的医生吧。我盯着屏幕上的字,把那些信息默念了一遍然后记在心底。
随着门栓「卡啦」响了一声,张语绮才总算是松下一口气,从刚才陈海凌说
要带自己回家开始,她就有种预感,至于现在这个局面,当然也已经料想到了。
张语绮并不是因为身上这点小伤才说什么找医生这样的话,她实在是害怕,害怕
待会儿陈嘉倩的情绪太过激动,万一说了什么出来,那样的话后果就一发不可收
拾了。
果真,陈海凌刚一出门,陈嘉倩也无需再隐藏什么了,脸上的表情立马变得
凶狠起来,愤怒地指着张语绮:「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张语绮你告诉我!二
十年前你害我们陈家害的还不够吗?既然已经走了,就不该再回来才对!你现在
这是在做什么!」
张语绮此时身体很虚弱,说话的时候有些有气无力:「很抱歉突然打扰了,
我保证只会有这一次。」
「你保证?」陈嘉倩仿佛是听见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样,脸上的表情变得夸
张而玩味,「张语绮,你且告诉我,你得保证值多少钱?你觉得我凭什么相信你?」
张语绮似乎是有些无奈,又好像是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角:「真的很抱歉。」她感觉不太好,大晚上的吹了那么久的冷风,现在开始有些头晕了,只说了几
个字就觉得有点支持不住身体,于是微微往后躺了一点,身体压在柔软的垫子上。
而这一系列动作看在陈嘉倩的眼睛里,仿佛是张语绮故意高冷并且不和别人
说什么话一样,于是眉头皱了一下,然后声音更加尖锐讽刺地说道:「张语绮,
我没想到你现在竟然还能这么坦然地跟我说话,看来果然是以前太小看你了吧?
面对着我也就罢了,可是凌凌,那是你亲生的儿子啊,你竟然也能完全无动于衷
吗?」陈嘉倩心里很清楚,凭借着张语绮的能力和她的聪明才智,不可能会直到
今天还不知道陈海凌就是她儿子才对,至于为什么在已经知情的情况下还能这么
坦然地带着陈海凌到处乱跑,是该说她心态太好吗?还是别的什么呢?
张语绮听见「你的亲生儿子」这几个字的时候,眸子蓦地一痛,眼底波光微
微潋滟了一下,但却是转瞬即逝罢了。她自然之道这件事情,可是那又能怎么样
呢?重担在身,她不能完全遵从自己的内心行动。想到这里,张语绮凉凉地垂下
眼角,鲜艳欲滴的红唇勾起一个明媚的弧度:「你在说什么呢?我怎么完全听不
懂?什么儿子不儿子的,才几天不见而已,你怎么就多了这么个胡说八道的毛病
呢?」
「你说什么?!」陈嘉倩显然是不曾料想到张语绮会是这么个装疯卖傻的回
答,难道说她真的还什么都不知道吗?但是这怎么可能呢?!不应该的啊!她只
觉得膝盖瞬间软了一下,整个人险些站不住脚,还好她最后用力控制住了自己的
身体,才使得整个人没有垮下去。她看着面前这个冷静的过分冰凉的女人,怒火
再一次从心头燃烧起来。那些沉睡了二十多年的记忆,再一次密密麻麻的滋生起
来,将她整个人团团包裹住了。千言万语一时间全部涌到喉口的位置,却一个字
也没能说出来,最终,她也只是发出了一声浅浅的冷笑,整个身子都抖动了一下
:「呵呵,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还真是没错啊。张语绮,哦不,现在应该叫
一声张小姐了吧,毕竟你已经是别人的女人了,我们也不该再有什么牵扯了。钱
这东西还真是神奇,连亲儿子都可以不认了,哈哈哈,还真是讽刺。」
张语绮听着她再明显不过的冷嘲热讽,不知怎的心头又出现了那天在商场里
遇见黎绮雯的一幕,两个女人愤怒又痛苦的表情似乎完全相同,交融在一起看起
来竟然一点都不违和,而两个声音也是无一不在指责着她:你是白眼狼啊,你狼
心狗肺不知感恩。呵呵。张语绮垂下头,是这样的吧,在所有人看来,可不就是
这样的吗?
她勾起唇角,声音听起来依然是那种金属一样的冰凉坚硬,不带一丝感情:
「虽然我听不懂你究竟在说些什么,至于我跟着深哥了,这是我的人身自由,他
人无权干涉,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不过总之对于今天的冒昧打扰,我还是要说
一句不好意思,如果没有什么别的事情,我最多叨扰到陈海凌回来就走,请多包
涵。」说话的时候,还极其优雅地轻轻颔了一下首表示抱歉。
陈嘉倩眉头皱的反而更深了些,看见张语绮这个优雅从容的模样,反而更觉
得她十分做作恶心,还说什么「深哥」,呵呵,跟着别的男人就觉得这么好吗?
想到这里,陈嘉倩的十根手指攥成了一个拳头,指甲狠狠地扎进手心,脸上的表
情僵硬而骇人:「如果你真觉得不好意思,这种虚情假意就不用告诉我了,倒是
凌凌这个孩子,才是真正的苦命人。」听见陈嘉倩说到了陈海凌,张语绮
垂着头,被长发遮盖住的半个脸颊之下,一双眸子蓦地瞪大。双手在宽大的衣袖
下面攥成拳头,单从表面看起来,却仍是一副波澜不惊、泰山崩于前我自岿然不
动的冷硬模样。这个话题她没办法接,只能安静地咬着嘴唇听陈嘉倩说下去。
陈嘉倩说到这里,情绪也带了些深沉的伤感,望向窗外,颇有几分无奈地叹
了一口气:「当年,我们陈家出了那些意外之后,简直是一夜之间天翻地覆,什
么都没有了,所有的名誉、金钱,即使这些都不重要,可是我的哥哥他再
也回不来了,你们都走了,丢下这么一个不足月的孩子。」说到这里时,语气突
然森冷下来,转过头来,目光像是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地扎进了张语绮的太阳
穴:「张语绮,你知道我和凌凌两个人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吗?呵呵,说出来
估计你都不会相信吧,也是,那些岁月,我自己都觉得虚幻的一点都不真实啊。
我抱着凌凌,找不到什么像样的工作,几乎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兼职都做过,发传
单、在饭店洗碗和打扫卫生、凌晨四点多在加油站的便利店做店员经常是
一天只睡两三个小时,呵呵,不过年当时年轻嘛,忙一点也没什么的,可是慢慢
地,凌凌也长大了啊,这个孩子,从来都没有吃过亲妈的一口奶,我就买那种很
便宜的奶粉喂他,幸好这孩子还算争气,日子还算过得去,竟然也就这么健健康
康的长大了。可是孩子们长大了总要离开家吧?凌凌没有户口,我费了好大工夫
这个事情不说也就算了,学籍的问题是解决了,可是学费、生活费,这些
已经远远不是做一些简单的兼职能够应付得来的了。」说到这里,陈嘉倩似乎是
完全被过去的那些岁月给吸了进去,脸上的表情变得逐渐慵懒起来。「所以啊,
我就不得不做些别的东西,后来开始自己做些小生意,挣了点小钱,然后又机缘
巧合地进入了现在这个公司,一步一步地爬到了今天这个位子。」说着说着,她
慢慢地走到了一扇巨大的落地窗边,动情地看着窗外的夜色,柔软的唇畔轻轻张
开:「你知道吗?就因为你们俩都是警察,我就鼓励凌凌也读了警校,这孩子果
然也争气,在念书这件事情上从来就没有让我费过什么劲。」说到这里的时候,
嘴角又不自觉地上扬了起来,露出一个奶油般甜美的微笑。
而这个微笑,在张语绮看来,却仿佛是一把绵密而滚烫的沙子一样,缓慢而
均匀地洒进了她的心脏里面。陈嘉倩在诉说这些过往的时候,虽然是痛苦的,可
是一提到陈海凌,表情就会变得无比慈爱,甚至从面上隐隐约约可以看出些莹白
色的柔软光芒,她实在不愿意将其称之为温柔。自己作为一个母亲,将这
个孩子带到了这个世界上,可是一场变故,她没得选择,只能将自己的亲骨肉抛
弃,没法看到他的成长。他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甚至是学会自己用筷子和勺子
吃饭,这所有的所有,原本应该由母亲陪伴着完成的生命历程,自己却无一例外
地全部缺席了。说起来还真是惭愧的很
张语绮咬着牙,心脏在胸腔里七上八下跳的欢快,可她却连撩开头发露出脸
的勇气都没有,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何去何从才是最正确的。一时间眼眶酸
涩得不得了,已经有一些泪水开始在里面打转了,可是不可以啊,绝对不能在这
种时候掉眼泪的啊!张语绮用力抿着嘴唇,拼尽所有力气控制着不让自己的身形
颤抖。
陈嘉倩显然还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那些深沉的记忆,仿佛是一段光滑而平
整的绸缎,上面缝制满了只属于她和陈海凌两个人的记忆,没有什么其他的人可
以得到取代。她面上挂着温暖而柔和的光泽,情绪不知何时已经变得温软下来,
褪去了锋芒,顿了片刻之后,她继续平静地说了下去:「我本来以为这辈子也就
这样了呢,凌凌毕业了,也有了一份像模像样的工作,虽然都是警察,可这孩子
却比你有良心的多,我也相信他不会能够放得下我一个人远走高飞什么的。所以
,」说到这里,陈嘉倩突然又变了脸,眸子里全是阴沉道:「所以啊,张语绮,
别再来打扰我们的生活了。」最后一句话虽简短,却分明直击人心。张语绮感觉
心脏蓦地一痛,由于强行把眼泪忍了回去,现在眼眶被憋得通红,像是被寒冷的
大风吹过一样。
是吧,她果然是不配享受这样宁静安逸的生活的啊。可是即使如此,张语绮
却也不能表露心迹,人人都觉得自己痛苦,又有谁真正懂得她的难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