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了东屋。
屋子里老子解开了老罗的口子,从布条里抽出几根银针,分别扎在了老罗身
上的几个部位。我虽有些疑虑,但当看到老罗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我也放
下了心。老头子扎完针后,接过我的水瓢,喂给老罗喝了几口热水。随后便把水
瓢又递给了我,我正有些不知所措的时候。他又出去了,从他的屋子里传来一阵
拉抽屉的声音,我把水瓢放到一边,走出门口。看到他抓着一把不知道是什么植
物的东西走向厨房。随后径直朝我走来,又塞给我一个张纸条:「熬成一碗水,
给他喝」,随后这个老头便回到了他的屋子插上了门。
我来到厨房,呆坐在火灶台旁边。摇曳的火苗让我感到温暖,身上的衣服也
慢慢被烘干。人一旦从高度紧张的状态放松下来,就会很容易感到疲惫。不知道
什么时候,我就背靠着这张小竹椅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我又变回了小时候的
模样,穿着那条白色的小背带裤,坐在老家的厨房边上,拿着一根狗尾草在逗老
家的那条大黄狗。姥姥坐在灶台边上,拿着火钳在拨弄着灶里的薪火。薪火越烧
越旺,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姥姥起身说要去菜园子里摘菜。
但是我看到屋外在下着大雨,我告诉姥姥让她不要出去。姥姥却好像是魔怔
了一样,直接走向了雨中。我大声的呼喊着,身边的大黄狗也冲着雨雾发出低沉
的嘶吼。但姥姥却完全没有反应,而在雨中沾沾浮现出两个人影,一黑一白,各
撑着一把雨伞站在姥姥左右。白衣人回头看了我一眼,大黄狗伏在地上发出了痛
苦的哀鸣,而炉灶里的薪火也猛然熄灭。突然一只冰冷的手搭到了我的肩膀上,
我猛然从睡梦中苏醒,慌乱中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你就是老罗带来的那个后生吧?我是程家屯的村长,我叫程方汉。」接着
火光,我才看清楚面前这个带着白色褂子带着草帽的老汉。我缓了口气,从地上
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伸出右手。「程村长你好,我是新川晚报的实习生,
我叫郑嘉」「诶呦,郑记者不用这么客气,叫我老汉就好了。」程方汉握住我的
手,他的手上布满老茧,但是非常有力。「老罗怎么样了?哎呀,这半道上出这
么个岔子,我们村里这条烂路又难走。磨叽了好半天我才到,实在是让你们久等
了。」
听他提到老罗,我才想起来锅里还熬着怪老头给老罗弄的药。我赶紧揭开锅
盖,还好锅里的药汤并没有被熬干。我拿起汤勺,装起锅里的药汤,回到东屋给
老罗服下,老罗勉强起身,喝下药汤后又沉沉睡下,我这才算是弄完了所有的事
情。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那个怪老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从他的屋子里出来了。
程老汉在跟他说这些什么,他依然沉默不语,只是点了点头之后便挥手示意程方
汉离开。「后生,我看这时候也不早了,你今晚就先到我那住下吧,老罗今晚就
住哑张这,明天咱们再过来。」哑张?原来那个怪老头子是个残疾人。程老汉转
身去拍了拍怪老头的房门:「我先回了,明个再过来了哇」,房间里没有传来任
何回应。程老汉回过头来,示意我出门。我跟着他穿过桉树林,回到了那条黄泥
路上。他的拖拉机定靠着我们的皮卡前头,我收拾了一下我的行李,把车上的那
些东西搬到程老汉的拖拉机上,随后给医院打了电话,通知他们不用过来了。随
后便坐上拖拉机,随着程老汉慢慢吞吞的摇进了程家屯。
程老汉的房子是一幢三层小楼,说是小楼但其实也就楼里刮了一层腻子,地
面还是水泥地。楼的外面仍然还裸露着红砖水泥。程老汉给我热了几个菜,又烧
了一大锅热水。我随便吃了几口,然后洗了个澡,把身上半湿半干的衣服换掉。
可能是刚刚在哑张家的灶台前睡了挺久的缘故,洗完澡之后我并不觉得非常疲倦。我看到程老汉坐在他家门前的一张小板凳上,手里正拿着一包散装烟丝和烟纸
,在弄着卷烟。我突然想跟他聊聊哑张的事情,我想起来换下的裤子口袋里好像
还有半包老罗的玉溪,便掏了出来,随手拿了一张竹椅坐到了程老汉身边:「叔
,来,尝尝这个」我抽出三根玉溪,递给程老汉。程老汉眼睛一亮,笑眯眯的接
过香烟:「玉溪啊,不错不错。」
我掏出打火机,顺手给老汉点上。程老汉深吸了一口:「今晚真是辛苦你和
老罗了,不过还好我今晚没去喝酒,不然可就麻烦了」,我跟程老汉回来的路上
雨本来快停了,但这会儿的雨又开始下了起来。「叔,其实我挺奇怪的,这政府
不是早就有政策安排让搬迁了吗?怎么那个哑张还一个人住在那片桉树林子后面?」我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看着屋外的大雨。「诶,这个事情其实讲起来也是
挺复杂的,我们这个村,叫做程家屯。除了外嫁进来的,其他人几乎都姓程,多
少都有点亲属关系。但是哑张,是姓张的。」「您的意思是说,哑张其实并不是
这个村里的人?所以村里不让他搬进来?」程老汉这么一说,我才发现好像的确
如此,一般这种大姓氏的村落,是不太愿意让一个外姓氏的人搬到自己的村子里
来的。
「你说对了一半,哑张的确不是我们村的人,但是不是我们不愿意让他搬进
来,而他自己不愿意再和这个村子里的人接触。」程老汉眯着眼,抖了抖手上的
烟灰。「哑张,其实一开始也不是个哑巴。他是六几年那会儿,来我们村上山下
乡的知青,那个时候,我们村比现在还要穷困落后,进出基本靠走路。村民家里
好多都是泥坯房,大家都靠种点地为生,哑张那批人,是从省城来的知识青年。
家里好像是搞中医的,他也很懂中医,来到我们村里以后,他是一边帮忙搞农务
生产,一边抽时间给大家看病。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在哑张没来之前,我们村里
要是有人病了,要么就是走好几里路到城里看病,要么就去找隔壁村的那个土郎
中,然而那个郎中,就那几个方子,治人治畜生都是老一套。所以要是当时,闹
个什么急病,可能真就能把人闹死。」
说到这,程老汉无奈的笑了笑。「哑张来了以后,虽说不至于神到什么病都
能治好,但是只要是他开口说能治的,基本上都治好了。所以当时我们村里,不
少人都生病都会去找他。那会儿,我们村里有一个姓田的寡妇,三十多岁,时候
村里人都叫她田婶。田婶有过俩任丈夫,一个病死了,一个被国民党抓壮丁不肯
去,被打死了。田婶后来就没再结过婚,一直一个人过日子。有一回,田婶在地
里干活,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翻倒在地里了。后来让人给抬到哑张那,哑张倒也没
说什么,扎了几根针,让田婶吃了几服药。忙活了好长时间,田婶的病才康复。
当时哑张他们那几个知青,都统一住在村头那几间空着的泥坯房里,条件很
差,夏天闷热,冬天透风。田婶病好以后,作为回报,就想让哑张住到田婶家里
的柴火房,虽说柴火房离田婶住的地方还挺远的。但是哑张怕田婶被人说闲话,
还是带了他的一个同乡一起,住到了田婶家的柴火房。虽然不算宽敞,但是至少
干燥一点,也没那么冷。」说到这,老汉掐灭了手里的烟头,又重新点上了一根。「后来,那个田婶跟哑张在一起了?」我小心翼翼的问道。
程老汉扭头眯着眼睛看着我,慢慢地点了点头:「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没有人知道。那会儿,我还是个半大孩子,十来岁,我发现他们的事情,也是因
为一次意外。那时候,家家户户都是烧柴火的,有天我家里柴火烧完了,我妈就
让我到田婶家里去借一点。当时田婶也没说什么,就让我到柴火房自己背了。我
在收拾柴火的时候,在哑张和他的同乡的床下面,发现了两根黑色的铁丝发卡。
很明显那是田婶的发卡,但是至于是谁跟田婶有关系,我想了想,觉得只能是哑
张,因为哑张的那个同乡,是个胖子,平日里整天偷奸耍滑的,田婶不可能看的
上这种人。他能搬到柴火房,其实也是沾了哑张的光。」
老汉掐灭了烟,拿起放在地上满是茶垢的水杯喝了一口:「后来的事,也是
因为哑张的这个同乡。这个狗犊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现了哑张和田婶的事情。他威胁哑张说,要田婶陪他睡一回,不然他就把这事儿往外传。」程老汉说到
这,还骂了几句当地的土话,虽然我没能听懂,但看得出来他的气愤。「哑张不
肯,还打了那个胖子一顿。结果这个狗娘养的东西,第二天就在大队开会的时候
,阴阳怪气的说什么生活作风有问题,什么不守妇道。当时生产队的队长是个明
事理的人。他不想管这种事情。睁一只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但是啊,所谓寡妇门前是非多,队里不管。耐不住村里的八婆多,一直都在
背后对田婶指指点点。哑张怕事情闹大,所以就暂时和田婶断了来往。那个胖子
见状,又去骚扰田婶,被田婶骂了一顿。结果第二天,胖子不见了。田婶以为胖
子死心了,谁知道过了两天,胖子带着几个穿军装的人从县里回来了。说田婶是
国民党特务,因为田婶的家里有国民党的资料。
其实所谓的国民党资料,就是田婶那个被抓去做壮丁的前夫,留下的几张纸。那几个穿军装的人,就把田婶抓了起来。第二天全村大会上,说什么田婶是国
民党的余孽,走资派的破鞋。说什么过几天要开公审大会,审判田婶。那个狗操
的胖子,就站在后面笑。」程老汉越说越气,不由得又骂了几句脏话。「就凭几
张纸就能这样搞?田婶和哑张,一个未嫁,一个未娶。这有什么可说的。」对于
程老汉说的话,我感到非常的荒谬。
程老汉看着我,笑笑摇了摇头:「后生,我当时也是跟你的想法一样。但是
在那个时候,我可不敢像你这么说。那个时候啊,乱得很。老百姓都还是以前的
那种思想。特别又是在我们这种村沟沟里。按照那个年代的思想,寡妇就是应该
一辈子守寡,不能再找男人。尤其是年轻的男人。田婶比哑张大了十岁左右,田
婶又是寡妇。在以前那个年代,田婶和哑张,一个长辈一个晚辈搞在一起,这就
是乱伦!」程老汉嘴里说出「乱伦」这两个字的时候,仿佛突然触碰到了我脑子
里的某根神经。
我没想到程老汉会说出这两个字,顿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那个时候的什
么公审大会,其实就是批斗。而且那个时候,根本就不讲什么法律,批斗是真的
就把人往死里弄啊。哑张当然也知道这个批斗的结果,于是哑张就打算偷偷去把
田婶救出来。在公审之前,和田婶一起离开程家屯。谁知道,那帮人早就派人守
在了关田婶的那个破屋里,哑张刚刚把田婶弄出来,就被那帮人逮住了。
他们说哑张是被田婶用身体发展的下线,说哑张也是国民党余孽,是特务。
把哑张也关了起来。」「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虽然程老汉讲的事情现在听
起来非常荒谬,但是在那个无法无天的年代,又有什么合理可言。「后来?后来
我就不知道了。哑张被关以后,一直在闹。他以前帮我爷爷治过病,我趁那几个
守门的不在,偷偷去给他送过吃的喝的。他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一直在问我田婶
的情况,但是我根本不知道。公审大会,我家里人不让我去,说是小孩子看不得。公审结束后没几天,我就看到田婶的家门口,挂起了白幡。哑张没过多久,也
被放了出来。
但是他出来以后,整个人就疯疯癫癫,不太正常了。当时村里也没人愿意帮
田婶操办后事,哑张的钱也没有了,他就到处跪着去求人家借钱,见面就给人家
跪下来磕头,额头都磕出血了,但是没人愿意给他,每个人看他都像是麻风病人
一样。最后,还是我爷爷,让我偷偷给他送去了点钱,哑张才买了副薄皮棺材,
把田婶葬在了那颗大柳树下面。从那以后,哑张就说不出话了。
他就自己搭了一个棚子,日日夜夜的守在那颗树附近。什么也不干,嘴里念
念有词,但是又没有声音。直到我当了村长以后,才给他弄了低保,弄了那几间
屋子。」「那,那个胖子呢?那帮人什么事都没有吗?」我有些无法接受这样的
结果。村长的笑有些苦涩:「后生,好人有好报,坏人遭报应,只有说书的时候
才会是这样。那个胖子现在有没有遭报应我不知道,但是至少在那个时候没有。
哑张疯了以后,也去找过那个胖子想报复他。但是去了几次,每次都是被打得头
破血流,腿都被打瘸了。再后来,那个胖子就随着那几个穿军装走了,不知道去
哪了。」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我坐在程老汉旁边,沉默无言。「后生,这些事情都是
以前的老黄历了,听听就算了,别瞎想太多。时候不早了,早点睡吧。」程老汉
拍拍我的肩膀,想让我放松放松。「村长,那你说。哑张和田婶之间的这种关系
,对吗?算」我转过头看着村长的眼睛,想要从这个陌生人身上,寻找一个答案。
村长没有马上回答我,而是点上了之前他卷好的土烟,深吸了一口,然后半
开玩笑的对我说:「诶呀,你们这些文化人啊,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认死理儿
,什么事情都要分个对错黑白。我问你,你小时候肯定做过错事吧?」我点点头
,村长接着说到:「那你是怎么知道你做错事的?肯定是被你家里面人,或者是
别人说了,你才知道你这样做不对吧?但是如果没有人说你,你会觉得自己做错
了吗?你肯定会觉得自己做得没有问题的吧。就像哑张和田婶,在当时那个年代
,他们就是乱伦,是搞破鞋。但是当时无论是哑张还是田婶,他们真的做错了吗?还是说是当时大多数人觉得他们做错了,所以才是错?他们的事情,要是放在
今天来讲,还会被人认为是错的,是不对的吗?后生,其实很多事情都是没有那
么多黑白对错的。只是人们非要分出个黑白对错,所以才有这么多对错。好了,
越说越玄乎了。不说这么多了,早点睡吧。」语罢,程老汉收齐烟草烟纸,提着
水杯凳子,回到了屋里。只剩我一个人坐在门口,看着瓢泼的大雨,若有所思。
「后生,其实很多事情都是没有那么多黑白对错的。只是人们非要分出个黑
白对错,所以才有这么多对错。」村长虽然是个没什么文化的农夫,但是他的话
却好像一股电流,导通了我脑里一直纠缠不清的那根神经。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