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其琛沉湎在那片悲伤又模糊的回忆无法自拔,直到外头传来一阵阵动静。雕花门映着阴森的光影,祠堂内的烛火猛地颤了几分。他竖起耳朵听着。
门外正是林七许同丫鬟和铃。
“小姐,不是老奴狠心。只是少爷说了那样不识好歹的话,夫人真是伤得心都寒透了。一片真心对你们,岂想竟然都喂了猪狗。”方嬷嬷眼皮都没抬下,“苦口婆心”道。
被一个奴才称作猪狗,林七许不以为意,笑了笑,道:“嬷嬷严重了。少爷到底是咱们林家的唯一香火,待日后金榜题名,会有好前程的。可不能在这处被饿坏了身子,祖宗们都瞧着呢。”
方嬷嬷并非存心为难,不过是夫人交待的例行规矩。
身为下人,她比谁都懂林家的形势,不过在后宅讨生活,不是看老爷的眼色,更不是看乳臭未干的少爷脸色,得看夫人的脸色。便是日后少爷有了大造化,也是看少奶奶的脸色,你一个小姐,总归得嫁人,再回来,就是姑奶奶了。
林七许习以为常,从袖中摸出碎银子,塞到方嬷嬷手中,笑道:“规矩我都懂得,嬷嬷行个方便吧。”
方嬷嬷撇了撇嘴,拦下了和铃,懒洋洋道:“小姐你快去快回,少爷可得跪足一天一夜呢。”
夫人没给东西吃,反正都是饿惯了的,一天一夜又不会死。
何况人家有姐姐,不会怕饿着。
“辛苦了。”林七许的笑意从未到达过眼底,虚得轻飘又淡然。
方嬷嬷放肆的目光转悠在林七许身上,她是夫人身边得用的第一人,亲眼瞧着夫人是怎样逼死那个娼妇,怎么利用二小姐来换林家的富贵。可惜,明明是双胞胎,怎的姐姐生得普通,妹妹却是绝色。
夫人也曾恨道:“七许生得倒是端庄,不像她妹妹和那贱人一个模子,本瞧着她安分乖巧,随便说户人家就是。如今瞧着,心眼多,城府深,小小年纪为了弟弟与我叫板,倒比她妹妹出息多了。”
十八岁的好年华,衣衫却素净简洁,一件浅雾紫的比甲配上月白色百褶裙,发间插着一根银凤长簪,瞧着便神清气爽,婉约大气。不过,方嬷嬷几乎不曾见她着过大红大绿,衣饰一直低调,眉目平凡,鼻唇可见老爷的影子,只是这气质谈吐,温和从容,落落大方。任谁瞧了都觉得是大家闺秀,名门千金,气质脱俗。
但凡夫人携她见客,总是夸不绝口,这也是夫人愈发厌恶这对姐弟的原因。
“姐姐。”林其琛慢慢坐倒在蒲团上,望着缓步前来的林七许,嗓音有干,带了两人都未曾发觉的撒娇之意。
林七许一动一静皆有味道,她笑得跪坐在五福蒲团上,神态恬静,为林其琛揉着又僵又疼的双腿,一面笑道:“怎么了?这样匆匆地回来?”
林其琛说得有响亮:“想姐姐做的桂花糕了。”
她不由一愣:“桂花还未开呢。你个小馋猫。”
这话自然是说给门外偷听的婆子,林其琛静静用手指蘸了汤水,一笔一划写下“二姐”。他的嗓音似含了一斤沉沉的铅块,压抑地近乎哽咽:“姐姐,她不是病死的,是吗?”
林七许盯着他写了这两字,眼神一沉,若是细瞧,便会发现她纤长的骨节因攥得太紧而白得近乎透明。她缓缓转过身,盯着祖上排位,环视四周。
林氏祠堂厅堂宽阔,烛火明亮,弥漫缕缕檀香,橫五丈高六丈的紫檀香案上林立着先祖排位,前后左右各立着一根高直的圆柱,两边各自悬着一副金丝楠木牌匾,上头刻着八个鎏金大字,由承庆帝亲笔题写:
孰事有恪,明德惟馨。
她起身从香案下抽出三根檀香,借了烛火起,拜三拜后方才面无表情地道:“其琛,你看清楚了吗?”
林七许指着先祖牌位,静静道:“林氏传承十三代,不出意外,你作为长房长孙,便是这十四代宗子。一个家族的辉煌富贵,是所有子孙奋斗一生争取来的。这里面也有你二姐的鲜血,当年若没有贾大人的疏通,父亲可能只是一方知府,或许仍旧在御史台苦苦熬着。你不用感觉很愤怒,很悲伤,这都是我当年体会过的痛苦。”
“我没有告诉你的原因,以你现在的心智成应当猜得到。”林七许望了眼弟弟充满怨恨和伤心的眼眸,才弯出一个很浅的弧度,“你不必为父亲感到羞耻。父亲当年怕是默许的,否则给赵氏一百个胆子,也断断不敢这样糟蹋林氏女儿。其实,弟弟,你看,拿一个无关紧要的庶女换官运亨通,青云直上。这笔买卖,怎么看,都划算。”
“但是,林其琛,你听好了。”林七许的声音慢慢低下去,却透着一股不容反抗的肃穆与决心。
“姐姐教你读书认字,护你入林氏宗谱,成为嫡长子。这里面固然有姐姐的私心,我希望你争气出息,将来能够庇护我,成为我的依靠。甚至,为姨娘和妹妹报仇。”
林七许定定看着弟弟,看着他从稚嫩的一团婴儿长成现在俊逸挺拔的少年郎,一颗浸没在仇恨和苦痛的心终于有了温暖,笑容真挚而温柔起来,她整了整林其琛因久跪而凌乱的衣角,含笑道:“但是在姐姐心中,你最重要,任何仇恨都没有你重要。其琛,日后,若能过得安稳幸福,便不要执着于此了。你若过得好,便是忘了这些,姐姐都不怪你。”
林其琛那时年少,望着宛若谪仙的姐姐,心中不知怎的,升起一股执念。
世事便是这样,一语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