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骤然紧促,心头是一袭袭揪心的绞痛。
她被迫歇在滑溜的墙角边呼着气取暖,四下打量着方位。她是往着车马驻足、来去必经的西偏门跑的,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跳上那堆车马,一并去扬州渡口,便是半途发现,也不可能丢下她一人在荒山野外的。
哪怕责罚连连,惹得素未谋面的父亲不快,她也认了。
大管事来回踱步地发抖,嘴上喋喋不休地抱怨:“大冷天的,这样来回折腾。前不久才跑了趟远差,好端端地,竟又改了日子,不是说好明日黄昏到苏州城门的么……”
他指挥着小厮马僮,浑然不曾发觉那个小小的身影已潜伏到了一辆青黑马车的后面,林七许仅管瘦弱,但力气颇足,僵硬的腿脚勉力一跳,仍是够得到马车的后板。
马车辘辘碾过地面,即将被牵出偏门。转角处的巷子却传来与众不同的声响,似是板车滚在结着冰的青石板路上,轮轴转动起来,打雷般地惊响。
她伏卧在马车上,任由缝隙里灌进刺骨的冷风。忽得,连心头也漏了一道口子,由着阴风作乱,呜呜咽咽个不停。
约莫有人进来叫喊。
“快些来人——”
她顾不得掩饰身影,跳下了车。
声音太过熟悉。
莫管事!
身旁的仆役纷纷搁置下马车和马,匆匆踏着飞旋的雪花到门外一探究竟。她脑海里不断盘旋着赵氏那句轻佻的话“不算埋没了你妹妹的那副好皮肉”。
好皮肉……
好……皮……肉……
她不禁失了神,抬头去看飞舞漫天的六棱雪花,纯净而晶莹,映着夜里朦胧的灯火,有格外别致的璀璨。
她缓缓地走过去。
清浅小巧的脚印踩在绵薄的积雪上,转瞬湮没。她听得到外面的惊呼、唏嘘之声,然后朝门外探出脑袋。
还看不清是什么情况,便有一句话,如雷贯地轰下来。
“老爷他怎么这样啊,到底是亲生的女儿,竟也舍得这样给人糟蹋——好端端的小姐,连命儿都没了。”
她抚住近乎迸裂的胸口,喘着大气儿,拼命地往前凑着身子。
一双腿脚却耐不住冬日的森冷阴寒,早软软地跪倒在地。
那些感慨的怜悯的无动于衷的话,恍若一柄柄黑暗里的利刃,无处不在,四面八方地捅过来。
“浑说什么!老爷也是由你编排的!”喔,那是老爷忠仆大管事的话。
底下人仍有心肠软的,大抵同是家中有女。
“我那二丫,生下来便和猫一样大,千难万险地养大了。那会没进林府,在乡下守着地,看着老天爷的脸色过日子。有一年收成不好,大哥儿又要说媳妇,便把二丫卖了。”那人一拍大腿根,眼泪不争气地淌下来。
有恻隐之心的仆从不在少数。
大管事沉默半晌,问那几名护着二小姐回来的家丁。
无非是如此不光彩的事,怎么这样大张旗鼓地回来。没瞧见连府里的下人都看不下去了么。那几名家丁离得太远,她心神涣散,听得不大清楚。
大约是……巧合罢。
还能有什么。
她本能地去寻妹妹,那辆落满霜雪、铺着草席的板车上确实有一个人影般的东西,外头裹着血迹斑斑的浅粉床单,凌乱、随意扔在无所遮蔽、风雪交迫的车上。
八年同衣共食、相依为命。
心灵相通、血脉相连的依恋与温存,挡不住从天而降的寒意。
她的妹妹,居然以这样的一种方式凄惨死去?
她不太敢相信,她咬着打颤的牙,撑起虚弱冰冷的双腿,意图走得近些、再近些,好好看看那里头裹着的人脸。
怎么会是她笑靥如花、明眸皓齿的妹妹。
命运不能这样翻弄玩转她的人生。
不可以。
漫天雪花猛地簌簌而降,轻轻地覆在她气若游丝的鼻间,天旋地转间,她一个趔趄,栽倒在冰冷肮脏的青砖面上。
视线一下子与众不同起来。
她竟无比清晰地掠见,妹妹仰面而下、板车缝里的那张脸。
那张脸苍白若素,双眼紧闭,脖颈间青白的血管隐约可见,还有那些……一看便令人作呕、龌龊不堪的印记,欲盖弥彰地遍布那一小截露出的肌肤上。
她看得双眼欲裂,喉咙间发出古怪的声响。
仍旧没有人注意到卧地的那小小人影。
一片清透、冰凉的雪花,落在她眼睫上,迅速化作一滴小小的水珠。
她不知道,这样冷彻的天,仍能流出滚烫的泪。
更多的雪花飞舞着,盘旋着。
然后融化、与泪相融。
多年亏损、纤细单薄的身子撑不住彻骨透心的寒冷,哪怕身躯里的心再坚韧,再强大,她到底只是个八岁的孩子。
眼无声阖上。
窥伺许久的黑暗,终将她的灵魂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