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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马啸西风(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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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再过十年,也未必会到他家来。

计老人走到灶边,只见李文秀满脸通红,正自怔怔的出神,说道:「啊……你回……」

李文秀纵起身来,伸手按住他嘴,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别让他们知道我在这儿。」计老人

很是奇怪,了头。

过了一会,计老人拿著羊乳酒、乳酪、红茶出去招待客人。李文秀坐在火旁,隐隐听得

苏普和阿曼的笑语声从厅堂上传来,她心底一个念头竟是不可抑制:「我要去见见他,跟他

说几句话。」但跟著便想到了苏普的父亲的斥骂和鞭子,十年来,鞭子的声音无时无刻不在

她心头响著。

计老人回到灶下,递了一碗混和著奶油的热茶给她,眼光中流露出慈爱的神色。两人共

居了十年,便像是亲爷爷和亲生的孙女一般,互相体贴关怀,可是对方的心底深处到底想著

些甚麽,却谁也不大明白。

终究,他们不是骨肉,没有那一份与生俱来的、血肉相连的感应。

李文秀突然低声道:「我不换衣服了,假装是个哈萨克男子,到你这而来避风雪,你千

万别说穿。」也不等计老人回答,从後门出去牵了白马,冒著漫天遍野的大风雪,悄悄走

远。一直走到里许,才骑上马背,兜了个圈子,驰向前门。大风之中,只觉天上的黑云像要

压到头来一般。她在回疆十二年,从未见过这般古怪的天色,心下也不自禁的害怕,忙纵

马奔到门前,伸手敲门,用哈萨克语说道:「借光,借光!」计老人开门出来,也以哈萨克

语大声问道:「兄弟,甚麽事?」李文秀道:「这场大风雪可了不得,老丈,我要在尊处躲

一躲。」计老人道:「好极,好极!出门人那有把屋子随身带的,已先有两位朋友在这里躲

避风雪。兄弟请进罢!」说著让李文秀进去,又问:「兄弟要上那里去?」李文秀道:「我

要上黑石围子,打从这里去还有多远?」心中却想:「计爷爷装得真像,一破绽也瞧不出

来。计老人假作惊讶,说道:「啊哟,要上黑石围子?天气这麽坏,今天无论如何到不了的

啦,不如在这儿耽一晚,明天再走。要是迷了路,可不是玩的。」李文秀道:「这可打扰

了。」她走进厅堂,抖去了身上的雪花。只见苏普和阿曼并肩坐著,围著一堆火烤火。苏普

笑道:「兄弟,我们也是来躲风雪的,请过来一起烤吧。」李文秀道:「好,多谢!」走过

去坐在他身旁。阿曼含笑招呼。苏普和她八九年没见,李文秀从小姑娘变成了少女,又改了

男装,苏普那里还认得出?计老人送上饮食,李文秀一面吃,一面询问三人的姓名,自己说

叫作阿斯托,是二百多里外一个哈萨克部落的牧人。

苏普不住到窗口去观看天色,其实,单是听那憾动墙壁的风声,不用看天,也知道走不

了。阿曼担心道:「你说屋子会不会给风吹倒?」苏普道:「我倒是担心这场雪太大,屋

吃不住,待会我爬上屋去铲一铲雪。」阿曼道:「可别让大风把你刮下来。」苏普笑道:

「地下的雪已积得这般厚,便是摔下来,也跌不死。」李文秀拿著茶碗的手微微发颤,心中

念头杂乱,不知想些甚麽才好。儿时的朋友便坐在自己身边。他是真的认不出自己呢,还是

认出了却假装不知道?他已把自己全然忘了,还是心中并没有忘记,不过不愿让阿曼知道?

天色渐渐黑了,李文秀坐得远了些。苏普和阿曼手握著手,轻轻说著一些旁人听来毫无意

义、但在恋人的耳中心头却是甜蜜无比的情话。火光忽暗忽亮,照著两人的脸。

李文秀坐在火光的圈子之外。

突然间,李文秀听到了马蹄践踏雪地的声音。一乘马正向著这屋子走来。草原上积雪已

深,马足拔起来时很费力,已经跑不快了。

马匹渐渐行近,计老人也听见了,喃喃的道:「又是个避风雪的人。」苏普和阿曼或者

没有听见,或者便听见了也不理会,两人四手相握,偎依著喁喁细语。

过了好一会,那乘马到了门前,接著便砰砰砰的敲起门来。打门声很是粗暴,不像是求

宿者的礼貌。计老人皱了皱眉头,去开了门。只见门口站著一个身穿羊皮袄的高大汉子,虬

髯满腮,腰间挂著一柄长剑,大声道:「外边风雪很大,马走不了啦!」说的哈萨克语很不

纯正,目光炯炯,向屋中个人打量。计老人道:「请进来。先喝碗酒吧!」说著端了一碗酒

给他。那人一饮而尽,坐到了火堆之旁,解开了外衣,只见他腰间上左右各插著一柄精光闪

亮的短剑。两柄短剑的剑把一柄金色,一柄银色。

李文秀一见到这对小剑,心中一凛,喉头便似一块甚麽东西塞住了,眼前一阵晕眩,心

道:「这是妈妈的双剑。」金银小剑三娘子逝世时李文秀虽还年幼,但这对小剑却是认得清

清楚楚的,决不会错。她斜眼向这汉子一瞥,认得分明,这人正是当年指挥人众、追杀他父

亲的三个首领之一,经过了十二年,她自己的相貌体态全然变了,但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长

了十二岁年纪,却没多大改变。她生怕他认出自己,不敢向他多看,暗想:「倘若不是这场

大风雪,我见不到苏普,也见不到这个贼子。」计老人道:「客人从那里来?要去很远的地

方吧?」那人道:「嗯,嗯!」自己又倒了一碗酒喝了。

这时火堆边围坐了五个人,苏普已不能再和阿曼说体己话儿,他向计老人凝视了片刻,

忽道:「老伯伯,我向你打听一个人。」计老人道:「谁啊?」苏普道:「那是我小时候常

跟她在一起玩儿的,一个汉人小姑娘……」他说到这里,李文秀心中突的一跳,将头转开

了,不敢瞧他。只听苏普续道:「她叫做阿秀,後来隔了八九年,一直没在见到她。她是跟

一位汉人老公公住在一起的。那一定就是你了?」计老人咳嗽了几声,想从李文秀脸上得到

一些示意。但李文秀转开了头,他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只是「嗯、嗯」的不置可否。

K掌沼值溃骸杆□母璩米詈锰□牧耍腥怂邓□忍炝迥癯没购谩5}这几年来,

我一直没听到她唱歌。她还住在你这里麽?」计老人很是尴尬,道:「不,不!她不……她

不在了……」李文秀插口道:「你说的那个汉人姑娘,我倒也识得。她早死了好几年啦!」

苏普吃了一惊,道:「啊,她死了,怎麽会死的?」计老人向李文秀瞧了一眼,说道:「是

生病…生病……」苏普眼眶微湿,说道:「我小时候常和她一同去牧羊,她唱了很多歌给我

听,还说了很多故事。好几年不见,想不到她……她竟死了。」计老人叹道:「唉,可怜的

孩子。」苏普望著火焰,出了一会神,又道:「她说她爹妈都给恶人害死了,孤苦伶仃的到

这地方来……」阿曼道:「这姑娘很美丽吧?」苏普道:「那时候我年纪小,也不记得了。

只记得她的歌唱得好听,故事说得好听……」那腰中插著小剑的汉子突然道:「你说是一个

汉人小姑娘?她父母被害,独个儿到这里来?」苏普道:「不错,你也认得她麽?」那汉子

不答,又问:「她骑一匹白马,是不是?」苏普道:「是啊,那你也见过她了。」那汉子突

然站起身来,对计老人厉声道:「她死在你这儿的?」计老人又含糊的答应了一声。那汉子

道:「她留下来的东西呢?你都好好放著麽?」计老人向他横了一眼,奇道:「这干你甚麽

事?」那汉子道:「我有一件要紧物事,给那小姑娘偷了去。我到处找她不到,那料到她竟

然死了……」苏普霍地站起,大声道:「你别胡说八道,阿秀怎会偷你的东西?」那汉子

道:「你知道甚麽?」苏普道:「阿秀从小跟我一起,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决不会拿人

家的东西。」那汉子嘴一斜,做个轻蔑的脸色,说道:「可是她偏巧便偷了我的东西。」苏

普伸手按住腰间佩刀的刀柄,喝道:「你叫甚麽名字?我看你不是哈萨克人,说不定便是那

夥汉人强盗。」那汉子走到门边,打开大门向外张望。门一开,一阵疾风卷著无数雪片直卷

进来。但见原野上漫天风雪,人马已无法行走。那汉子心想:「外面是不会再有人来了。这

屋中一个女子,一个老人,一个瘦骨伶仃的少年,都是手一便倒。只有这个粗豪少年,要

费几下手脚打发。」当下也不放在心上,说道:「是汉人便怎样?我姓陈,名达海,江湖上

外号叫做青蟒剑,你听过没有?」苏普也不懂这些汉人的江湖规矩,摇了摇头,道:「我没

听见过。你是汉人强盗麽?」陈达海道:「我是镖师,是靠打强盗吃饭的。怎麽会是强盗

了?」苏普听说他不是强盗,脸上神色登时便缓和了,说道:「不是汉人强盗,那便好啦!

我早说汉人中也有很多好人,可是我爹爹偏偏不信。你以後别再说阿秀拿你东西。」陈达海

冷笑道:「这个小姑娘人都死啦,你还记著她干麽?」苏普道:「她活著的时候是我朋友,

死了之後仍旧是我朋友。我不许人家说她坏话。」陈达海没心思跟他争辩,转头又问计老人

道:「那小姑娘的东西呢?」李文秀听到苏普为自己辩护,心中十分激动:「他没忘了我,

没忘了我!他还是对我很好。」但听陈达海一再查问自己留下的东西,不禁奇怪:「我没拿

过他甚麽物事啊,他要找寻些甚麽?」只听计老人也问道:「客官失落了甚麽东西?那个小

姑娘自来诚实,老汉很信得过的,她决计不会拿别人的物事。」陈达海微一沈吟,道:「那

是一张图画。在常人是得之无用,但因为那是……那是先父手绘的,我定要找回那幅图画。

这小姑娘既曾住在这里,你可曾见过这幅图麽?」计老人道:「是怎麽样的图画,画的是山

水还是人物?」陈达海道:「是……是山水吧?」苏普冷笑道:「是甚麽样的图画也不知

道,还诬赖人家偷了你的。」陈达海大怒,刷的一声拔出腰间长剑,喝道:「小贼,你是活

得不耐烦了?老爷杀个把人还不放在心上。」苏普也从腰间拔出短刀,冷冷的道:「要杀一

个哈萨克人,只怕没这麽容易。」阿曼道:「苏普,别跟他一般见识。」苏普听了阿曼的

话,把拔出的刀子缓缓放入鞘内。

陈达海一心一意要得到那张高昌迷宫的地图,他们在大漠上耽了十年,踏遍了数千里的

沙漠草原,便是为了找寻李文秀,眼下好容易听到了一音讯,他虽生性悍恶,却也知道小

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当下向苏普狠狠的瞪了一眼,转头向计老人说:「那幅话嘛,也可说

是一幅地图,绘的是大漠中一些山川地形之类。」计老人身子微微一颤,说道:「你怎……

怎知这地图是在那姑娘的手中?」陈达海道:「此事千真万确。你若是将这幅图寻出来给

我,自当重重酬谢。」说著从怀中取出两只银元宝来放在桌上,火光照耀之下,闪闪发亮。

计老人沈思片刻,缓缓摇头,道:「我从来没见过。」陈达海道:「我要瞧瞧那小姑娘

的遗物。」计老人道:「这个……这个……」陈达海左手一起,拔出银柄小剑,登的一声,

插在木桌之上,说道:「甚麽这个那个的?我自己进去瞧瞧。」说著燃了一根羊脂蜡烛,

推门进房。他先进去的是计老人的卧房,一看陈设不似,随手在箱笼里翻了一下,便到李文

秀的卧室中去。

他看到李文秀匆匆换下的衣服,说道:「哈,他长大了才死啊。」这一次他可搜检得十

分仔细,连李文秀幼时的衣物也都翻了出来。李文秀因这些孩子衣服都是母亲的手泽,自己

年纪虽然大了,不能再穿,但还是一件件好好的保存著。陈达海一见到这几件女孩得花布衣

服,依稀记得十年前在大漠中追赶她的情景,欢声叫道:「是了,是了,便是她!」可是他

将那卧室几乎翻了一个转身,每一件衣服的里子都割开来细看,却那里找得到地图的影子?

苏普见他这般糟蹋李文秀的遗物,几次按刀欲起,每次均给阿曼阻住。

计老人偶尔斜眼瞧李文秀一眼,只见她眼望火堆,对陈达海的暴行似乎视而不见。计老

人心中难过:「在这暴客的刀子之前,她有甚麽法子?」李文秀看看苏普的神情,心中又是

凄凉,又是甜蜜:「他一直记著我,他为了保护我的遗物,竟要跟人拔刀子拼命。」但心中

又很奇怪:「这恶强盗说我偷了他的地图,到底是甚麽地图?」当日她母亲逝世之前,将一

幅地图塞在她的衣内,其时危机紧迫,没来得及稍加说明,母女俩就此分手,从此再无相见

之日。晋威镖局那一干强人十年来足迹遍及天山南北,找寻她的下落,李文秀自己却半也

不知情。

陈达海翻寻良久,全无头绪,心中沮丧之极,突然厉声问道:「她的坟葬在那里?」计

老人一呆,道:「葬得很远,很远。」陈达海从墙上取下一柄铁锹,说道:「你带我去!」

苏普站起身来,喝道:「你要去干麽?」陈达海道:「你管得著麽?我要去挖开她的坟来瞧

瞧,说不定那幅地图给她带到了坟里。」苏普横刀拦在门口,喝道:「我不许你去动她坟

墓。」陈达海举起铁锹,劈头打去,喝道:「闪开!」苏普向左一让,手中刀子递了出去。

陈达海抛开铁锹,从腰间拔出长剑,叮当一声,刀剑相交,两人各自向後跃开一步,随即同

时攻上,斗在一起。

这屋子的厅堂本不甚大,刀剑挥处,计老人和阿曼都退在一旁,靠壁而立,只有李文秀

仍是站在窗前。阿曼抢过去拔起陈达海插在桌上的小剑,想要相助苏普,但他二人斗得正

紧,却插不下手去。

苏普这时已尽得他父亲苏鲁克的亲传,刀法变幻,招数极是凶悍,初时陈达海颇落下

风,心中暗暗惊异:「想不到这个哈萨克小子,武功竟不在中原的好手之下。」便在此时,

背後风声微响,一柄小剑掷了过来,却是阿曼忽施偷袭。陈达海向右一让避开,嗤的一声

响,左臂已被苏普的短刀划了一道口子。陈达海大怒,刷刷刷连刺三剑,使出他成名绝技

「青蟒剑法」来。

苏普但见眼前剑尖闪动,犹如蟒蛇吐信一般,不知他剑尖要刺向何处,一个挡架不及,

敌人的长剑已刺到面门,急忙侧头避让,颈旁已然中剑,鲜血长流。陈达海得理不让人,又

是一剑,刺中苏普手腕,当啷一声,短刀掉在地下。

眼见他第三剑跟著刺出,苏普无可抵御,势将死於非命,李文秀踏出一步,只待他刺到

第三剑时,便施展「大擒拿手」抓他手臂,却见阿曼一跃而前,拦在苏普身前,叫道:「不

能伤他!」陈达海见阿曼容颜如花,却满脸是惶急的神色,心中一动,这一剑便不刺出,剑

尖指在她的胸口,笑道:「你这般关心他,这小子是你的情郎麽?」阿曼脸上一红,了

头。陈达海道:「好,你要我饶他性命也使得,明天风雪一止,你便得跟我走!」苏普大

怒,吼叫一声,从阿曼身後扑了出来。陈达海长剑一抖,已指住他咽喉,左脚又在他小腿上

一扫,苏普扑地摔倒,那长剑仍是指在他喉头。

李文秀站在一旁,看得甚准,只要陈达海真有相害苏普之意,她立时便出手解救。这时

以她武功,要对付这人实是游刃有馀。

但阿曼怎知大援便在身旁,情急之下,只得说道:「你别刺,我答应了便是。」陈达海

大喜,剑尖却不移开,说道:「你答应明天跟著我走,可不许反悔。」阿曼咬牙道:「我不

反悔,你把剑拿开。」陈达海哈哈一笑,道:「你便要反悔,也逃不了!」将长剑收入鞘

中,又把苏普的短刀捡了起来,握在手中。这麽一来,屋中便只他一人身上带有兵刃,更加

不怕各人反抗。他向窗外一望,说道:「这会儿不能出去,只好等天晴了再去掘坟。」阿曼

将苏普扶在一旁,见他头颈钟泊伯流出鲜血,很是慌乱,便要撕下自己衣襟给他裹伤。苏普

从怀中掏出一块大手帕来,说道:「用这手帕包住吧!」阿曼接住手怕,替他包好了伤口,

想到自己落入了这强人手里,不知是否有脱身之机,不禁掉下泪来。苏普低声骂道:「狗强

盗,贼强盗!」这时早已打定了主意,如果这强盗真的要带阿曼走,便是明知要送了性命,

也是决死一拼。

经过了适才这一场争斗,五个人围在火堆之旁,心情都是十分紧张。陈达海一手持刀,

一手拿著酒碗,时时瞧瞧阿曼,又瞧瞧苏普。屋外北风怒号,卷起一团团雪块,拍打在墙壁

屋。谁都没有说话。

李文秀心中再想:「且让这恶贼再猖狂一会,不忙便杀他。」突然间火堆中一个柴节爆

裂了起来,拍的一响,火头暗了一暗,跟著便十分明亮,照得各人的脸色清清楚楚。李文秀

看到了苏普头颈中裹著的手帕,心中一凛,目不转瞬的瞧著。计老人见到她目光有异,也向

那手帕望了几眼,问道:「苏普,你这块手帕是那里来得?」苏普一愣,手抚头颈,道:

「你说这块手帕麽?就是那死了的阿秀给我的。小时候我们在一起牧羊,有一只大灰狼来咬

我们,我杀了那头狼,但也给狼咬伤了。阿秀就用这手帕给我裹伤……」李文秀听著这些话

时,看出来的东西都模糊了,原来眼眶中早已充满了泪水。

计老人走进内室,取了一块白布出来,交给苏普,说道:「你用这块布裹伤,请你把手

怕解下来给我瞧瞧。」苏普道:「为甚麽?」陈达海当计老人说话之时,一直对苏普颈中那

块手帕注目细看,这时突然提刀站起,喝道:「叫你解下来便解下来。」苏普怒目不动。阿

曼怕陈达海用强,替苏普解下手怕,交给了计老人,随即又用白布替苏普裹伤。

计老人将那染了鲜血的手帕铺在桌上,剔亮油灯,附身细看。陈达海瞪视了一会,突然

喜呼:「是了,是了,这便是高昌迷宫的地图!」一伸手便抓起了手帕,哈哈大笑,喜不自

胜。

计老人右臂一动,似欲抢夺手帕,但终於强自忍住。

便在此时,忽听得远处有人叫道:「苏普,苏普……」又有人大声叫道:「阿曼,阿曼

哪……」苏普和阿曼同时跃起身来,齐声叫道:「爹爹在找咱们。」苏普奔到门边,待要开

门,突觉後颈一凉,一柄长剑架在颈中。陈达海冷冷的道:「给我坐下,不许动!」苏普无

奈,只得颓然坐下。

过了一会,两个人的脚步声走到了门口。只听苏鲁克道:「这是那贼汉人的家吗?我不

进去。」车尔库道:「不进去?却到那里避风雪去?我耳朵鼻子都冻得要掉下来啦。」苏鲁

克手中拿著个酒葫芦,一直在路上喝酒以驱寒气,这时已有八九分酒意,醉醺醺的道:「我

宁可冻掉脑袋,也不进汉人的家里。」车尔库道:「你不进去,在风雪里冻死了吧,我可要

进去了。」苏鲁克道:「我儿子和你女儿都没找到,怎麽就到贼汉人的家里躲避?你……你

半分英雄气概也没有。」车尔库道:「一路上没见他二人,定是在那里躲起来了,不用担

心。

别要两个小的没找到,两个老的先冻死了。」苏普见陈达海挺起长剑躲在门边,只待有

人进来便是一剑,情势极是危急,叫道:「不能进来!」陈达海瞪目喝道:「你再出声,我

立时杀了你。」苏普见父亲处境危险,提起凳子便向陈达海扑将过去。陈达海侧身避开,刷

的一剑,正中苏普大腿。苏普大叫一声,翻倒在地。他身手甚是敏捷,生怕敌人又是一剑砍

下,当即一个打滚,滚出数尺。

陈达海却不追击,只是举剑守在门後,心想这哈萨克小子转眼便能料理,且让他多活片

刻,外面来的二人却须先行砍翻。

只听门外苏鲁克大著舌头叫道:「你要进该死的汉人家里,我就打你!」说著便是一

拳,正好打在车尔库的胸口。车尔库若在平时,知他是个醉汉,虽吃了重重一拳,自也不会

跟他计较,但这时肚里的酒也涌了上来,伸足便是一勾。苏鲁克本已站立不定,给他一绊,

登时摔倒,但趁势抱住了他的小腿。两人便在雪地中翻翻滚滚的打了起来。

蓦地里苏鲁克抓起地下一团雪,塞在车尔库嘴里,车尔库急忙伸手乱抓乱挖,苏鲁克乐

得哈哈大笑。车尔库吐出了嘴里的雪,砰的一拳,打得苏鲁克鼻子上鲜血长流。苏鲁克并不

觉得痛,仍是笑声不绝,却掀住了车尔库的头发不放。两人都是哈萨克族中千里驰名的勇

士,但酒醉之後相搏,竟如顽童打架一般。

苏普和阿曼心中焦急异常,都盼苏鲁克打胜,便可阻止车尔库进来。但听得门外砰砰澎

澎之声不绝,你打我一拳,我打你一拳,又笑又骂,醉话连篇。突然之间,轰隆一声大响,

板门撞开,寒风夹雪扑进门来,同时苏鲁克和车尔库互相搂抱,著地滚翻而进。板门这一下

蓦地撞开,却将陈达海夹在门後,他这一剑便砍不下去。只见苏鲁克和车尔库进了屋里,仍

是扭打不休。

车尔库笑道:「你这不是进来了吗?」苏鲁克大怒,手臂扼住他脖子,只嚷:「出去,

出去!」两人在地下乱扭,一个要拖著对方出去,另一个却想按住对方,不让他动弹。忽然

间苏鲁克唱起歌来,又叫:「你打我不过,我是哈萨克第一勇士,苏普第二,苏普将来生的

儿子第三……你车尔库第五……」陈达海见是两个醉汉,心想那也不足为惧。其时风势甚

劲,只刮得火堆中火星乱飞,陈达海忙用力关上了门。苏普和阿曼见自己父亲滚向火堆,忙

过去扶,同时叫:「爹爹,爹爹。」但这两人身躯沈重,一时那里扶得起来?苏普叫道:

「爹,爹!这人是汉人强盗!」苏鲁克虽然大醉,但十年来念念不忘汉人强盗的深仇大恨,

一听「汉人强盗」四字,登时清醒了三分,一跃而起,叫道:「汉人强盗在那里?」苏普向

陈达海一指。苏鲁克伸手便去腰间拔刀,但他和车尔库二人乱打一阵,将刀子都掉在门外雪

地之中,他摸了个空,叫道:「刀呢?刀呢?我杀了他!」陈达海长剑一挺,指在他喉头,

喝道:「跪下!」苏鲁克大怒,和身扑上,但终是酒後乏力,没扑到敌人身前,自己便已摔

倒。陈达海一声冷笑,挥剑砍下,登时苏鲁克肩头血光迸现。苏鲁克大声惨叫,要站起拼

命,可是两条腿便如烂泥相似,说甚麽也站不起来。

车尔库怒吼纵起,向陈达海奔过去。陈达海一剑刺出,正中他右腿,车尔库立时摔倒。

计老人转头向李文秀瞧去,只见她神色镇定,竟无惧怕之意。

陈达海冷笑道:「你们这些哈萨克狗,今日一个个都把你们宰了。」阿曼奔上去挡在父

亲身前,颤声道:「我答应跟你去,你就不能杀他们。」车尔库怒道:「不行!不能跟这狗

强盗去,让他杀我好了。」陈达海从墙上取下一条套羊的长索,将圈子套在阿曼的颈里,狞

笑道:「好,你是我的俘虏,是我奴隶!你立下誓来,从今不得背叛了我,那就饶了这几个

哈萨克狗子!」阿曼泪水扑簌簌的流下,心想自己若不答应,父亲和苏普都要给他杀了,只

得起誓道:「安拉真主在上,从今以後,我是我主人的奴隶,听他一切吩咐,永远不敢逃

走,不敢违背他命令!否则死後坠入火窟,万劫不得超生。」陈达海哈哈大笑,得意之极,

今晚既得高昌迷宫的地图,又得了这个如此美貌少女,当真是快活胜於登仙。他久在回疆,

知道哈萨克人虔信回教,只要凭著真主安拉的名起誓,终生不敢背叛,於是一拉长索,说

道:「过来,坐在你主人的脚边!」阿曼心中委屈万分,只得走到他足边坐下。陈达海伸手

抚摸她的头发,阿曼忍不住放声大哭。

苏普这时那里还忍耐得住,纵身跃起,向陈达海扑去。陈达海长剑挺出,指住他的胸

膛。苏普只须再上前半尺,便是将自己胸口刺入了剑尖。阿曼叫道:「苏普,退下!」苏普

双目中如要喷出火来,咬牙切齿,站在当地,过了好一会,终於一步步的退回,颓然坐倒在

地。

陈达海斟了一碗酒,喝了一口,将那块手帕取了出来,放在膝头细看。

计老人忽道:「你怎知道这是高昌迷宫的地图?」说的是汉语。陈达海心想:「反正你

们这些人一个个都活不过,跟你说了也自不妨。」他寻访十二年,心愿终於得偿,满腔欢

喜,原是不吐不快,计老人就算不问,他自言自语也要说了出来,他双手拿著手帕,说道:

「我们查得千真万确,高昌迷宫的地图是白马李三夫妇得了去。他二人尸身上找不到,定是

在他们女儿手里。这块手帕是那姓李小姑娘的,上面又有山川道路,那自然决计不会错

了。」指著手帕,说道:「你瞧,这手帕是丝的,那些山川沙漠的图形,是用棉线织在中

间。丝是黄丝,棉线也是黄线,平时瞧不出来,但一染上血,棉线吸血比丝多,那便分出来

了。」李文秀凝目向手帕看去,果如他所说,黄色的丝帕上染了鲜血,便显出图形,不染血

之处,却是一片黄色。当日苏普受了狼咬,流血不多,手帕上所显图形只是一角,今晚中了

剑伤,图形便显了一大半出来。她至此方才省悟,原来这手帕之中,还藏著这样的一个大秘

密。

苏鲁克和车尔库所受的伤都并不重,两人心里均想:「等我酒醒了些,定要将这汉人强

盗杀了。」车尔库道:「老人,给我些水喝。」计老人道:「好!」站起来要去拿水。陈达

海厉声喝道:「给我坐著,谁都不许动。」计老人哼了一声,坐了下来。

陈达海心下盘算:「这几人如果合力对付我,一拥而上,那可不妙。乘著这两条哈萨克

老狗酒还没醒,先行杀了,以策万全。」慢慢走到苏鲁克身前,突然之间拔出长剑,一剑便

往他头上砍了下去。这一下拔剑挥击,既是突如其来,行动又是快极,苏鲁克全无闪避的馀

裕。苏普大叫一声,待要扑上相救,那里来得及?陈达海一剑正要砍到苏鲁克头上,蓦听得

呼的一声响,一物掷向自己面前,来势奇急,慌乱中顾不得伤人,疾向左跃,乒乓一声响

亮,那物撞在墙上,登时粉碎,却原来是一只茶碗,一定神,才看清楚用茶碗掷他的却是李

文秀。

陈达海大怒,一直见这哈萨克少年瘦弱白皙,有如女子,没去理会,那知竟敢来老虎头

上拍苍蝇,挺剑指著她骂道:「哈萨克小狗,你活得不耐烦了?」李文秀慢慢解开哈萨克外

衣,除了下来,露出里面的汉装短袄,以哈萨克语说道:「我不是哈萨克人。我是汉人。」

左手指著苏鲁克道:「这位哈萨克伯伯,以为汉人都是强盗坏人。我要他知道,我们汉人并

非个个都是强盗,也有好人。」适才陈达海那一剑,人人都看得清楚,若不是李文秀掷碗相

救,苏鲁克此刻早已毙命,听得她这麽说,苏普首先说道:「多谢你救我爹爹!」苏鲁克却

是十分倔强,大声道:「你是汉人,我不要你救,让这强盗杀了我好啦。」陈达海踏上一

步,问李文秀:「你是谁?你是汉人,到这里来干甚麽?」李文秀微微冷笑,道:「你不认

得我,我却认得你。抢劫哈萨克部落,害死不少哈萨克人的,就是你这批汉人强盗。」说到

这里,声音变得甚是苦涩,心中在想:「如果不是你们这些强盗作了这许多坏事,苏鲁克也

不会这样憎恨我们汉人。」陈达海大声道:「是老子便有怎样?」李文秀指著阿曼道:「她

是你的女奴,我要夺她过来,做我的女奴!」此言一出,人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

陈达海一怔之下,哈哈大笑,道:「好,你有本事便来夺吧。」长剑一挥,剑刃抖动,

嗡嗡作响。

李文秀转头对阿曼道:「你凭著真主安拉之名,立过了誓,一辈子跟著他做女奴。如果

他打我不过,你给我夺过来,那麽你一辈子就是我的女奴了,是不是?」哈萨克人与别族人

打仗,俘虏了敌人便当作奴隶,回教的可兰经中原有明文规定。奴隶的身分和牲口无别,全

无自主之权,听凭主人只配买卖,主人若是给人制服,他的家产、牲口、奴隶都不免属於旁

人。阿曼听她这麽说,心想:「我反正已成了女奴,与其跟了这恶强盗去受他折磨,不如奉

你为主人。」於是头道:「是的。」跟著又道:「你……你打不过他的。这强盗的武功很

好。」李文秀道:「那不用你担心,我打他不过,自然会给他杀了。」双手一拍,对陈达海

道:「上吧!」陈达海奇道:「你空手跟我斗?」李文秀道:「杀你这恶强盗,用得著甚麽

兵器?」陈达海心想:「这里个个都是敌人,多挨时刻,便多危险,他自己托大,再好不

过。」喝道:「看剑!」利剑挺出,一招「毒蛇出洞」,向李文秀当胸刺去,势道甚是劲

急。

计老人叫道:「快退下!」他料想李文秀万难抵挡,那知李文秀身形一幌,轻轻悄悄的

避过了,抢到陈达海左首,左肘後挺,撞向他的腰间。陈达海叫道:「好!」长剑圈转,削

向她手臂。李文秀飞起右足,踢他手腕,这一招「叶底飞燕」是华辉的绝招之一,李文秀苦

练了七八天方才练成,轻巧迅捷,甚是了得。陈达海急忙缩手,已然不及,手腕一痛,已被

踢中,总算对方脚力不甚强劲,陈达海长剑这才没有脱手。他大声怒吼,跃後一步。计老人

「咦」的一声,惊奇之极。

陈达海抚了抚手腕,挺剑又上,和李文秀斗在一起。这时他心中已然毫不敢小觑了这个

瘦弱少年,眼见他出手投足,功夫著实了得,当下施展「青蟒剑法」,招招狠毒,要奋力将

这少年刺死。李文秀得师父华辉传授,身手灵敏,招式精奇,只是从未与人拆招相斗,临阵

全无经验,初时全凭著一股仇恨之意,要杀此恶盗为父母报仇,斗到後来,对敌人的剑法已

渐渐摸到了门路,心神慢慢宁定。

计老人这茅屋本甚狭窄,厅中又生了火堆,陈李二人在火堆旁纵跃相搏,剑锋拳掌相去

往往间不逾寸,似乎陈达海每一剑都能制李文秀的死命,可是她总是或反打、或闪避,一一

拆解开去。苏鲁克等只看得张大了嘴。计老人却越看越是害怕,全身不住的簌簌发抖。

两人斗到酣处,陈达海一剑「灵舌吐信」,剑尖向李文秀的咽喉。李文秀一低头,从

剑底下扑了上去,左臂一格敌人的右臂,将他长剑掠向外门,双手已抓住陈达海腰间的两柄

金银小剑,一拔一送,噗的一声响,同时插入了他左右肩窝。

陈达海「啊」的一声惨呼,长剑脱手,踉踉跄跄的接连倒退,背靠墙壁,只是喘气。这

两柄小剑插入肩窝,直没至柄,剑尖从背心穿了出来,他筋脉已断,双臂更无半分力气,想

伸右手去拔左肩的小剑,右臂却那里抬得起来?只听得屋中众人欢呼之声大作,大叫:「打

败了恶强盗,打败了恶强盗!」连苏鲁克也是纵声大叫。苏普和阿曼拥抱在一起,喜不自

胜。只有计老人却仍是不住发抖,牙关相击,格格有声。

李文秀知他为自己担心而害怕,走过去握住他粗大的手掌,将嘴巴凑到他耳畔,低声

道:「计爷爷,别害怕,这恶强盗打我不过的。」只觉他手掌冰冷,仍是抖得十分厉害。

李文秀转过头来,见苏普紧紧搂著阿曼,心中本来充溢著的胜利喜悦霎时间化为乌有,

只觉得自己也在发抖,计老人的手掌也不冷了,原来自己的手掌也变成了冰凉。

她放开了计老人的手,走过去牵住仍是套在阿曼颈中的长索,冷冷的道:「你是我的女

奴,得一辈子跟著我。」苏普和阿曼心中同时一寒,相搂相抱的四只手臂都松了开来。他们

知道这是哈萨克世世代代相传的规矩,是无可违抗的命运。两人的脸色都变成了惨白!李文

秀叹了口气,将索圈从阿曼颈中取了出来,说道:「苏普喜欢你,我……我不会让他伤心

的。你是苏普的人!」说著轻轻将阿曼一推,让她偎倚在苏普的怀里。

苏普和阿曼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齐声问道:「真的麽?」李文秀苦笑道:「自然是

真的。」苏普和阿曼分别抓住了她一只手,不住摇幌,道:「多谢你,多谢你!」他们狂喜

之下,全没发觉自己的手臂上多了几滴眼泪,是从李文秀眼中落下来的泪水。

苏鲁克挣扎著站起,大手在李文秀肩头重重一拍,说道:「汉人之中,果然也有好人。

不过……不过,恐怕只有你一个!」车尔库叫道:「拿酒来,拿酒来。我请大家喝酒,请哈

萨克的好人喝酒,请汉人的好人喝酒,庆祝抓住了恶强盗,咦!那强盗呢?」众人回过头

来,却见陈达海已然不知去向。原来各人刚才都注视著李文秀和阿曼,却给这强盗乘机从後

门中逃走了。苏鲁克大怒,叫道:「咱们快追!」打开板门,一阵大风刮进来,他脚下兀自

无力,身子一幌,摔倒在地。

寒风夹雪,猛恶难当,人人都觉气也透不过来。阿曼道:「这般大风雪中,谅他也走不

远,勉强挣扎,非死在雪地中不可。待天明後风小了,咱们到雪地中找这恶贼的尸首便

了。」苏普头,关上了门。

苏鲁克瞪视著李文秀,过了半晌,说道:「小兄弟,你是哈萨克人,是不是?」李文秀

摇头道:「不,我是汉人!」苏鲁克道:「不可能的,你是汉人,为甚麽反而打倒那个汉人

强盗,救我们哈萨克人?」李文秀道:「汉人中有坏人,也有好人。我……我不是坏人。」

苏鲁克喃喃的道:「汉人中也有好人?」缓缓摇了摇头。可是他的性命,他儿子的性命,明

明是这个少年汉人救的,却不由得他不信。

他一生憎恨汉人,现在这信念在动摇了。他恼怒自己,为甚麽偏偏昨晚喝醉了酒,不能

跟那汉人强盗拼斗一场,却要另一个汉人来救了自己的性命?他一生之中,甚麽事情到了紧

要关头,总是那麽不巧,总是运气不好。

然而,刚才那强盗的长剑已砍到了自己头,幸好那少年及时相救,难道这也是不巧

吗?也是运气不好麽?到得黎明时,大风雪终於止歇了。

苏鲁克和车尔库立即出发去召集族人追踪那汉人强盗。雪地里足印十分清楚,何况他受

了重伤,一定逃不远。最好是他去和其馀的汉人强盗相会,十二年来的大仇,这次就可得报

了。

哈萨克人的精壮男子三百多人立即组成了第一批追踪队,其馀第二、第三批的陆续追

来。单是捉拿陈达海一人,当然用不著这许多人,然而主旨是在一鼓歼灭为祸大草原的汉人

强盗。

苏鲁克和车尔库作先锋。他们要其馀族人远远的相隔十几里路,在後慢慢跟来,免得给

陈达海发觉了,就此不去和同夥相会。苏普昨晚受了伤,但伤势不重,要跟著父亲。阿曼坚

持也要跟著父亲,但谁都知道,她是不愿离开苏普。车尔库挑了两个徒弟相随,一个是敏捷

的桑斯儿;一个是力大如骆驼的青年,绰号就叫作「骆驼」,人人都叫他骆驼,他的本名反

而给人忘记了。

李文秀也要参加先锋队,苏普首先欢迎。经过了昨晚的事後,李文秀已成为众所尊敬的

英雄。车尔库并不反对她参加。苏鲁克有些不愿,但反对的话却说不出口。

计老人似乎给昨晚的事吓坏了,早晨喝羊奶时,失手打碎了奶碗。李文秀斟茶给他,他

双手发抖,接过茶碗时将茶溅泼在衣襟上。李文秀问他怎样,他眼光中露出又恐惧又气恼的

神色,突然回身进房,重重关上了房门。

遍地积雪甚深,难以乘马,先锋队七人都是步行,沿著雪地里的足印一路追踪。眼见陈

达海的足印笔直向西,似乎一直通往戈壁沙漠。料是他双臂虽然受伤,脚下功夫仍然十分了

得。六个哈萨克人想起自来相传戈壁沙漠中多有恶鬼,都不禁心下嘀咕。

苏鲁克大声道:「今日便是明知要撞到恶鬼,也非去把强盗捉住不可。

苏普,你替不替你妈和哥哥报仇!」苏普道:「我自是跟爹爹同去。阿曼,你还是回去

吧!」阿曼道:「你去得,我也去得。」她心中却是在说:「要是你死了,难道我一个人还

能活麽?」苏鲁克道:「阿曼,你还是跟你爹爹回家的好。车尔库胆小得很,最怕鬼!」车

尔库狠狠瞪了他一眼,抢先便走。

戈壁沙漠中最教人害怕的事是千里无水,只要携带的清水一喝乾,便非渴死不可,但这

场大雪一下,俯身即是冰雪,少了主要的顾虑。虽然不能乘坐牲口,却也少了黄沙扑面之

苦。越向西行,眼见陈达海留下的足迹越是明显,到後来他足印之上已无白雪掩盖,那自是

风雪停止之後所留下来的了。

车尔库喃喃的道:「这恶贼倒也厉害,这场大风雪竟然困他不死。」苏鲁克忽然叫道:

「咦,又有一个人的脚印!」他指著足印道:「这人每一步都踏在那强盗的脚印之中,不留

心就瞧不出来。」众人仔细一瞧,果见每个足印中都有深浅两层。

大家纷纷猜测,不知是甚麽缘故。骆驼忽然道:「难道是鬼?」这是人人心里早就想说

的话,给他突然说了出来,各人忍不住都打了个寒噤。

一行人鼓勇续向西行。大雪深没及胫,行走甚是缓慢,当晚便在雪地中露宿。扫开积

雪,挖掘沙坑,以毛毯裹身,卧在坑中,便不如何寒冷。

李文秀的沙坑是骆驼给掘的。他膂力很大,心中敬重这位汉人英雄,便给她掘了沙坑,

那是在骆驼和苏普的沙坑之间,七个沙坑围成一个圆圈,中间生著一堆大火。

头的天很蓝,明亮的星星眨著眼睛。一阵风刮来,卷起了地下的白雪,在风中飞舞。

李文秀望著两片上下飞舞的白雪,自言自语:「真像一对玉蝴蝶。」苏普接口道:「是,真

像!很久以前,有一个汉人小姑娘,曾跟我说了个蝴蝶的故事。说有个汉人少年,有个汉人

姑娘,两个儿很要好,可是那姑娘的爸爸不许那少年娶他女儿。那少年很伤心,生了一场病

便死了。有一天,那姑娘经过情郎的坟墓,就伏在坟上痛哭。」说到这里,在苏普和李文秀

心底,都出现了八九年前的情景:在小山丘上,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并肩坐著照顾羊群。女

孩说著故事,男孩悠然神往地听著,说到那汉人姑娘伏在情郎的坟上哭泣,女孩的眼中充满

了眼泪,男孩也感到伤心难受。

只是,李文秀知道那男孩便是眼前的苏普,苏普却以为那个小女孩已经死了。

苏普继续道:「那个姑娘伏在坟上哭得很悲伤,突然之间,坟墓裂开了一条大缝,那个

美丽的姑娘就跳了进去。後来这对情人变成了一双蝴蝶,总是飞在一起,永远不再分离。」

阿曼插口道:「这故事很好。说这故事的,就是给你地图手帕的小姑娘麽?她死了麽?」苏

普黯然道:「不错,就是她。那老汉人说她已经死了。」李文秀道:「你还记得她麽?」苏

普道:「自然记得。那怎麽会忘记?」李文秀道:「你怎麽不去瞧瞧她的坟墓?」苏普道:

「对!等我们杀了那批强盗,我要那卖酒的老汉人带我去瞧瞧。」李文秀道:「要是那坟墓

上也裂开了一条大缝,你会不会跳进去?」苏普笑道:「那是故事中说的,不会真的是这

样。」李文秀道:「如果那小姑娘很是想念你,日日夜夜的盼望你去陪她,因此坟上真的裂

开了一条大缝,你肯跳进坟去,永远陪她麽?」苏普叹了口气道:「不。那个小姑娘只是我

小时的好朋友。这一生一世,我是要陪阿曼的。」说著伸出手去,和阿曼双手相握。

李文秀不再问了。这几句话她本来不想问的,她其实早已知道了答案,可是忍不住还是

要问。现下听到答案,徒然增添了伤心。

忽然间,远处有一只天铃鸟轻轻的唱起来,唱得那麽宛转动听,那麽凄凉哀怨。

苏普道:「从前,我常常去捉天铃鸟来玩,玩完之後就弄死了。但那个小女孩很喜欢天

铃鸟,送了一只玉镯子给我,叫我放了鸟儿。从此我不再捉了,只听天铃鸟在半夜里唱歌。

你们听,唱得多好!」李文秀「嗯」了一声,问道:「那只玉镯子呢,你带在身边麽?」苏

普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早就打碎了,不见了。」李文秀幽幽的道:「嗯,那是

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早就打碎了,不见了。」天铃鸟不断的在唱歌。在寒冷的冬天夜晚,

天铃鸟本来不唱歌的,不知道它有甚麽伤心的事,忍不住要倾吐?苏鲁克、车尔库、骆驼他

们的鼾声,可比天铃鸟的歌声响得多。

第二日天一亮,七人起身吃了乾粮,跟著足印又追。阳光淡淡的,照在身上只微有暖

气。但有了太阳光,谁也不怕恶鬼了。

追到下午,沙漠中的一道足印变成了两道。那第二个人显然不耐烦再踏在前人的脚印之

中走路。苏鲁克等都欢呼起来。这是人,不是鬼。然而那是谁?七人这时所走的方向,早已

不是李文秀平日去师父居所的途径。她突然想起:「这强盗恐怕不是去和盗夥相会,而是照

著手帕上所织的地图,独自寻高昌迷宫去了。」她说出了心中的推测,苏鲁克等呆了一阵,

齐声称是。

桑斯儿道:「这一带沙漠平日半滴水都没有,汉人强盗不会到这里来的。」苏鲁克大声

道:「他逃去迷宫,咱们就追到迷宫。就是追到天边,也要捉到这恶强盗。」部族中世代相

传,大戈壁中有一座迷宫,宫里有数不尽的珍宝,只是谁也不认识去迷宫的道路,在大戈壁

中迷了路可不是玩的,因此从来没有人敢冒险寻访。但现在有了地图,沙漠中的冰雪二三十

天也不会消尽,後面又有大队人马接应,那还怕甚麽?何况,苏鲁克向来自负是大草原上的

第一勇士。他只盼车尔库示弱,退缩了不敢再追。可是车尔库丝毫没有害怕的模样。

李文秀道:「对,我们一起去瞧瞧,到底世上是不是真有一座高昌迷宫。」她想父母为

此丧身,如果自己能找到迷宫,也算是完成了父母的遗志。

阿曼道:「族里的老人们都说,高昌迷宫中的宝物,能让天山南北千千万万人永远过快

活日子。千百年来这样传说,可是谁也找不到。」苏普喜道:「要是我们找到了,大家都过

快活日子,那可真好!」阿曼道:「难道我们现在的日子不快活麽?」苏普搔搔头,笑道:

「快活得很,快活得很。」他实在想不出,世上还有甚麽东西,能令他过的日子比现在还快

活。

李文秀却在想:「不论高昌迷宫中有多少珍奇的宝物,也决不能让我的日子过得快

活。」在第八天上,七人依著足迹,进入了丛山。山石嶙峋,越行越是难走,好在雪地里足

迹极是明显,只是山势险恶,道路崎岖,其实根本就没有路,只是跟著前人的足印在山坡山

谷间穿行而已,眼见前面路程无穷无尽,雪地里的两行足迹似乎直通到地狱中去。

苏鲁克和车尔库见四周情势凶险,心中也早自发毛,但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兀自斗口。苏

鲁克说:「车尔库,你在浑身发抖,吓破了胆子可不是玩的。不如就在这里等我吧,倘若找

到财宝,一定分给你一份。」车尔库说:「这会儿逞英雄好汉,待会儿恶鬼出来,瞧是你先

逃呢,还是你儿子先逃?」苏鲁克道:「不错,咱爷儿俩见了恶鬼还有力气逃走,总不像你

那样,吓得跪在地下发抖。」两人说来说去,总是离不开沙漠的恶鬼,再走一会,四下里已

是黑漆漆一片。苏普道:「噎,便在这里歇宿,明天再走罢!」苏鲁克还没回答,车尔库笑

道:「很好,你爷儿俩在这里歇著,以免危险。阿曼,你跟爹爹来,骆驼,桑斯儿,咱们不

怕鬼,走!」苏鲁克「呸」的一声,在地下吐口唾沫,当先迈步便行。李文秀眼见他二人斗

气逞强,谁也不肯示弱,只得也跟随在後。阿曼却累得要支持不住。苏普、桑斯儿捡了些枯

枝,做成火把。七人在森林之中,寻觅足印而行。黑夜里走在这般鬼气森森的所在,谁都心

惊肉跳,偶尔夜鸟一声啼叫,或是树枝上掉下一块积雪,都使人吓一大跳。奇怪的是,森林

中竟有道路,虽然长草没径,但古道的痕迹还是依稀可辨。

七人在森林中走了良久,阿曼忽然叫道:「啊哟,不好。」苏普忙问:「怎麽?」阿曼

指著前面路旁的一只闪闪发光的银镯,说道:「你瞧,这是我先前掉下的镯子。」那镯子在

七人之前两三丈处,却不知何以忽然会在这里出现。阿曼道:「我掉了镯子,心想只得回来

时再找,怎麽又会到了这里?」车尔库道:「你瞧瞧清楚,到底是不是的。」阿曼不敢去

拾,苏普上前拾了起来,不等阿曼辨认,他早已认出,说道:「没错,是她的!」说著将镯

子递给她。

阿曼不敢去接,颤声道:「你……你丢在地下,我不要了。」苏普道:「难道真是恶鬼

玩的把戏?」火光之下,七人的脸色都是十分古怪。

隔了半晌,李文秀道:「说不定比恶鬼来要糟,咱们走上老路来啦。这条路咱们先前走

过的。」霎时之间,人人都想起了那著名的传说:沙漠中的旅人迷了路,走啊走啊,突然发

现了足迹,他大喜若狂,跟著足迹走去,却不知那便是他自己的足迹,寻了旧路兜了一个圈

子又是一个圈子,直走到死。

大家都不愿相信李文秀的话,可是明明阿曼掉下镯子已经很久,走了半天,忽然在前面

路上见到镯子,那自然是兜了一个圈子,重又走上老路。黑夜之中,疲累之际,谁也没辨明

刚才路上的足印到底只是两个人的,还是已加上了七个人的。骆驼走上几步,拿火把一照雪

地里的脚印,叫道:「好多人的脚印,是咱们自己的!」声音中充满了惧意。七个人面面相

觑。苏鲁克和车尔库再也不能自吹自擂、讥笑对方了。

李文秀道:「咱们是跟著那强盗和另外一个人的足迹走的,倘若他们也在兜圈子,那麽

过了一会,他们还会走到这里。咱们就在这里歇宿,且瞧他们是来不来。」到这地步,人人

都同意了她的话。当下扫开路上积雪,打开毛毯,坐了下来。骆驼和桑斯儿生了一堆火,七

个人团团坐著。谁也睡不著,谁也不想说话。他们等候陈达海和另外一个人走来,可是又害

怕他们真的出现,倘若他们兜了一个圈子又回到旧路上来,只怕自己的命运和他们也会一

样。

等了良久良久,忽然,听到了脚步声。

七人听到脚步声,一齐跃起身来,却听那脚步声突然停顿。在这短短的一忽儿之间,七

个人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听见了。突然间,脚步声又响了起来,却是向西北方逐渐远去。便在

此时,一阵疾风吹来,刮起地下一大片白雪,都打在火堆之中,那火登时熄了,四下里黑漆

一团。

只听得刷刷刷几响,苏鲁克、李文秀等六人刀剑一齐出鞘。阿曼「啊」的一声惊呼,扑

在苏普怀里。白雪映照之下,刀剑的刀锋发出一闪闪的光芒。那脚步声越去越远,终於听不

见了。

直到天明,森林中没再有何异状。早晨第一缕阳光从树叶之间射进来,众人精神为之一

振,於是又再觅路前行。走了一会,阿曼发觉左首的灌木压折了几根,叫道:「瞧这里!」

苏普拨开树木,见地下有两行脚印,欢呼道:「他们从这里去了!」阿曼道:「那强盗定是

看错了地图,兜了个圈子,再从这里走去,累得咱们惊吓了一晚。」苏鲁克哈哈大笑,道:

「是啊,车尔库家的胆小鬼吓了一晚。苏鲁克家的两个勇士却只盼恶鬼出现,好揪住恶鬼的

耳朵来瞧个明白。」车尔库一眼也没瞧他,似乎没有听见,突然之间,反过手来掀住了他的

耳朵。苏鲁克大叫一声,砰的便是一拳,打在他背心。

车尔库身子一幌,揪住苏鲁克耳朵的手却没放开,只拉得他耳朵上鲜血长流,再一使

力,只怕耳朵也拉脱了。

李文秀见这两人都已四十来岁年纪,兀自和顽童一般争闹不休,一半是真,一半是假,

当真令人好笑。只见苏鲁克和车尔库砰砰砰的互殴数拳,这才分开。一个鼻青,一个眼肿。

两人一路争吵,一路前行。这时道路高低曲折,十分难行,一时绕过山坳,一时钻进山

洞,若不是有雪地中的足迹领路,万难辨认。李文秀心想:「这迷宫果是隐密之极,若无地

图指引,怎能找寻得到?」行到中午,各人一晚没睡,都已疲累之极,只有李文秀此时内功

修为已颇有根基,仍是神采亦亦。苏普道:「爹,阿曼走不动啦,咱们歇一些吧!」苏鲁克

还未回答,只听得走在最前面的车尔库大叫一声:「啊!」苏鲁克抢上前去,转过了一排树

木,只见对面一座石山上嵌著两扇铁铸的大门。门上铁锈斑驳,显是历时已久的旧物。

七人齐声欢呼:「高昌迷宫!」快步奔近。苏鲁克伸手用力一推铁门,两扇门竟是纹丝

不动,车尔库道:「那恶贼在里面上了闩。」阿曼细看铁门周围有无机括,但见那门宛如天

生在石山中一般,竟无半缝隙。阿曼拉住门环,向左一转,转之不动,这迷宫建成已不知

有几百年,虽然大漠之中十分乾燥,但铁门也必生锈,就算有机括动也该转不动了,那知她

再向右转,居然甚是松动。她转了几转,苏鲁克和车尔库本来大力推门,突然铁门向里打

开,两人出其不意,一齐摔了进去。两人一惊之下,大笑著爬起身来。

门内是条黑沈沈的长甬道,苏普燃火把,一手执了,另外一手拿著长刀,当先领路。

走完甬道,眼前出现了三条岔道。迷宫之内并无雪地足迹指引,不知那两人向那一条路走

去。各人俯身细看,见左首和右首两条路上都有淡淡的足迹。

苏鲁克道:「四个走左边的,三个走右边的,待会儿再在这里会合。」李文秀道:「那

不好!这地方既然叫作迷宫,道路一定曲折,咱们还是一起的好。」苏鲁克摇头道:「谅这

山洞之中,能有多大地方?汉人生来胆小,真没法子。」他话是这麽说,但七个人还是一齐

走了,见右首一条路宽些,便都向右行。

只走出十馀丈远,苏鲁克便想:「这汉人的话倒是不错。」只见前面又出现了岔路。七

个人细细辨认脚印,一路跟踪而进,有时岔路上两边都有脚印,只得任意选一条路。走了好

半天,山洞中岔路不知凡几,每到一处岔路,阿慢便在山壁上用力划下记号,以免回出来时

找不到原路。突然之间,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大片空地,尽头处又有两扇铁门,嵌在大山

岩中。

七个人走过空地,来到门前。苏鲁克又去转门环,不料这扇门却是虚掩的,轻轻一碰,

便「呀」的一声开了。七人走了进去,只见里面是一间殿堂,四壁供的都是泥塑木雕的佛

像,从这殿堂进去,连绵不断的是一列房舍。

每一间房中大都供有佛像。偶然在壁上见到几个汉文,写的是「高昌国国王」,「文

泰」,「大唐贞观十三年」等等字样。有一座殿堂中供的都是汉人塑像,中间一个老人,匾

上写的是「大成至圣先师孔子位」,左右各有数十人,写著「颜回」、「子路」、「子

贡」、「子夏」、「子张」等名字。苏鲁克一见到这许多汉人塑像,眉头一皱,转头便走。

李文秀心想:「这里的人都信回教,怎麽迷宫里供的既有佛像,又有汉人?壁上写的又

都是汉字,真是奇怪之极。」七人过了一室,又是一室,只见大半宫室已然毁圯,有些殿堂

中堆满了黄沙,连门户也有堵塞的。迷宫中的道路本已异常繁复曲折,再加上墙倒沙阻,更

是令人晕头转向。有时通道上出现几具白骨骷髅,宫中的器物用具却都不是回疆所有,李文

秀依稀记得,这些都是中土汉人的物事。只把各人看得眼花撩乱,称异不止。但传说中的甚

麽金银珠宝却半件也没有。

七人沿著一条黑沈沈的甬道向前走去,突然之间,前面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喝道:「我在

这里已安安静静的住了一千年,谁也不敢来打扰我。那一个大胆过来,立刻就死!」说的是

哈萨克语,音调十分纯正,声音并不甚响,却是听得清清楚楚。

阿曼惊道:「是恶鬼!他……他说在这里已住了一千年。」拉著苏普的手,向後退了几

步。骆驼叫道:「这是人,不是鬼!」高举火把,向前走去。桑斯儿不甘示弱,抢上几步,

和他并肩而行,刚走到一个弯角上,蓦地里两人齐声大叫,身子向後摔了出来。众人大吃一

惊,苏鲁克和车尔库抛去手中火把,抢上扶起。只听得前面传来一阵桀桀怪笑,那声音道:

「我在这里已住了一千年,住了一千年。进来的一个个都死。」车尔库更不多想,抱了骆驼

急奔而出,苏鲁克抱了桑斯儿,和馀人跟著出去,但听得怪笑之声充塞了甬道。来到天井

中,看骆驼和桑斯儿时,两人口角流出鲜血,竟已一齐毙命。五人面面相觑,又是难过,又

是惊恐。

阿曼道:「这恶鬼不许人去……去打扰,咱们快走吧!」到这地步,苏鲁克和车尔库那

里还敢逞什麽刚勇?抱了两具尸体,循著先前所划的记号,回到了迷宫之外。

车尔库死了两名心爱的弟子,心里十分难过,不住的拭泪。苏鲁克再也不讥讽他了,反

而出言安慰,又道:「那两个汉人强盗进了迷宫之後影踪全无,定是也给宫里的恶鬼弄死

了,那也好,叫这两个强盗没好下场。」阿曼道:「咱们从原路回去吧,以後……以後永远

别来这地方了。」车尔库道:「咱们族人大队人马就快到来,可得告诉他们,别让兄弟们闯

进宫去,一个个的死於非命。」苏鲁克道:「对!只要是在迷宫之外,那……那就没有干

系。」是不是真的没有干系,那可谁也不知道。为了稳妥起见,五个人直退出六七里地,到

了一大片旷地上,这才停住。苏鲁克道:「恶鬼怕太阳,要走过这片旷地,非晒到太阳不

可。」阿曼道:「晚上呢?」苏鲁克搔了搔头皮,无法回答。

幸好没到晚上,第一队人马已经赶到。苏鲁克等忙将发现迷宫、宫中有恶鬼害人的事说

了。

虽然人多胆壮,但谁也没有提议前去探险。过得两个时辰,第二队、第三对先後到来,

数百人便在地旷上露宿。每隔得十馀人,便起了一堆大火,料想恶鬼再凶,也必怕了这许

多火堆。

李文秀倚在一块岩石之旁,心里在想:「我爹爹妈妈万里迢迢的从中原来到回疆,为的

是找高昌迷宫。他们没找到迷宫,就送了性命。其实就算找到了,多半也会给宫里的恶鬼害

死,除非他们一听到恶鬼的声音立刻就退出。可是爹爹妈妈一身武功,一定不肯听恶鬼的

话。唉,人的武功再高,又那里斗得过鬼怪?」忽然背後脚步声轻响,一人走了过来,低声

叫道:「阿秀。」李文秀大喜,跳起身来,叫道:「计爷爷,你也来了。」计老人道:「我

不放心你,跟著大夥儿来瞧著你。」李文秀心中感激,拉住他手,说道:「道上很难走,你

年纪这麽大了,辛苦得很,快坐下歇歇。」计老人刚在她身边坐下,忽听得西方响起几下尖

锐的枭鸣之声,异常刺耳难听。众人不禁齐向鸣声来处望去,只见白晃晃的一团物事,从黑

暗中迅速异常的冲来,冲到离众人约莫四丈之处,猛地直立不动,看上去依稀是个人形,火

光映照下,只见这鬼怪身披白色罩袍,满脸都是鲜血,白袍上也是血迹淋漓,身形高大之

极,至少比常人高了五尺。静夜看来,恐怖无比。那鬼怪陡然间双手前伸,十根指甲比手指

还长,满手也都是鲜血。

众人屏息凝气,寂无声息的望著他。

那鬼怪桀桀怪笑,尖声道:「我在迷宫里已住了一千年,不许谁来打扰,谁叫你们这样

大胆?」说的是哈萨克语,正是李文秀日间在迷宫中听到的声音。那鬼怪慢慢转身,双手对

著三丈外的一匹马,叫道:「给我死!」突然间回过身来,疾驰而去,片刻间走得无影无

踪。

这鬼怪突然而来,突然而去,气势慑人,直等他走了好一会,众人方才惊呼出来。只见

他双手指过的那匹马四膝跪倒,翻身毙命。众人拥过去看时,但见那马周身没半伤痕,口

鼻亦不流血,却不知如何,竟是中了魔法而死。

众人都说:「是鬼,是鬼。」有人道:「我早说大戈壁中有鬼。」有人道:「那迷宫千

年无人进去,自然有鬼怪看守。」又有人道:「听说鬼怪无脚,瞧瞧那鬼有没脚印。」当下

众人拿了火把,顺著那鬼怪的去路瞧去,但见沙地之上每隔五尺便是一个小小的圆洞,人的

脚印既不会这样细细一,而两之间,相距又不会这样远。

这样一来,各人再无疑义,都认定是迷宫中的鬼怪作祟,大家都说:「不论迷宫中有甚

麽东西,那也不能要了。明天一早,大家快快回去。」整晚人人心惊胆战,但第二天太阳一

出来,忽然之间,每个人心里都不怎麽怕了。有些年青人商量著要去迷宫瞧瞧。苏鲁克和车

尔库厉声喝阻,说道便是要去迷宫,也得商议出一个好法子来。

可是商议了一整天,又有甚麽好法子?唯一的结果,是大家同意在这里住一晚,明天再

从长计议。

将近亥时,便是昨晚鬼怪出现的时刻,只听得西方又响起了三下尖锐的枭鸣,众人毛骨

悚然。但见那白衣长腿、满身血污的鬼怪又飞驰而来,在数丈外远远站定,尖声说道:「你

们还不回去?哼,再在这里附近逗留一晚,一个一个,叫他都不得好死,我在宫里住了一千

年,谁都不敢进来,你们这样大胆!」说到这里,慢慢转身,双手指著远处一个青年,叫

道:「给我死!」说了这三个字,猛地里回过身来,疾驰而去,月光下但见他越走越远,终

於不见。

只见那青年慢慢委顿,一句话也不说,就此毙命,身上仍是没半伤痕。昨晚还不过害

死一匹马,今日却害死了一个壮健的青年。

这样一来,还有谁敢再逗留?何况听得苏鲁克他们说,迷宫中根本没有甚麽珍宝,连一

块金子银子也没有。若不是天黑,大家早就往来路疾奔了。

次日天色微明,众人就乱哄哄的快步回去。

李文秀昨天已去仔细看过了那匹马的尸体,这时再去看那青年的尸体,心下更无怀疑,

自言自语的道:「这不是恶鬼!」忽然身後有人颤声道:「是恶鬼,是恶鬼!阿秀,这比恶

鬼还要可怕,咱们快走。」原来不知甚麽时候,计老人已到了她的身後。

李文秀叹了口气,道:「好,咱们走吧!」忽然间听得苏普长声大叫:「阿曼,阿曼,

你在那里?」车尔库惊道:「阿曼没跟你在一起吗?」他也纵声大叫:「阿曼,阿曼!咱们

回去啦。」来回奔跑找寻女儿。

苏普一面大叫「阿曼!」一面奔上小丘,四下了望,忽然望见西边路上有一块花头巾,

似是阿曼之物,急忙奔将过去,拾起一看,正是阿曼的头巾。他一急非同小可,叫道:「阿

曼给恶鬼捉去了!」这时众族人早已远去,联络驼、桑斯儿、以及另一个青年的尸身都已抬

去,当地只剩下苏鲁克、车尔库、苏普、李文秀、计老人五人。苏鲁克等听得苏普的惊呼之

声,忙奔过去询问。

苏普拿著那个花头巾,气急败坏的道:「这是阿曼的。她……她……她给恶鬼捉去

了。」李文秀问道:「什麽时候捉去的?」苏普道:「我不知道。一定是昨晚半夜里。她…

她跟女伴们睡在一起的,今早我就找她不到了。」他呆了一阵,忽然向著迷宫的方向发足狂

奔,叫道:「我要去跟阿曼死在一起。」阿曼既给恶鬼捉去了,他自然没本事救她回来。但

阿曼既然死了,他也不想活了。

苏鲁克叫道:「苏普,苏普,小傻子,快回来,你不怕死吗?」见儿子越奔越远,爱子

之情终於胜过了对恶鬼的恐惧,於是随後追去。车尔库一呆,叫道:「阿曼,阿曼!」也跟

了去。

计老人摇摇头,道:「阿秀,咱们回去吧。」李文秀道:「不,计爷爷,我得去救他

们。」计老人道:「你斗不过恶鬼的。」李文秀道:「不是恶鬼,是人。」计老人忽然伸出

左手,紧紧握住了李文秀的手臂,颤声道:「阿秀,就算是人,他也比恶鬼还要可怕。你听

我话,咱们回去吧,走得远远的。咱们是汉人,别在回疆住了,你和我一起回中原去。」李

文秀眼见苏普等三人越奔越远,心中焦急,用力一挣,那知计老人虽然年迈,手劲竟是大得

异乎寻常,接连使劲,都是没能挣脱。她叫道:「快放开我!苏普,苏普,会给他害死

的!」计老人见她胀红了脸,神情紧迫,不由得叹了口气,放松了她手臂,轻声道:「为了

这个哈萨克少年,你什麽都不顾了!」李文秀手臂上一松,立即转身飞奔,也没听见计老人

的说话。一口气奔到迷宫之前,只见苏普手舞长刀,正在大叫大嚷:「该死的恶鬼,你害死

了阿曼,连我也一起害死吧。阿曼死了,我也不要活了!我是苏普,你出来,我跟你决斗!

你怕了我吗?」他伸手去转门环,但心神混乱之下,转来转去都推不开门。

苏鲁克在一旁叫道:「苏普,傻小子,别进去!」苏普却那里肯听?李文秀见到他这般

痴情的模样,心中又是一酸,大声道:「阿曼没有死!」苏普陡然间听到这句话,脑筋登时

清醒了,转身问道:「阿曼没有死?你怎……怎麽知道?」李文秀道:「迷宫里的不是恶

鬼,是人!」苏普、苏鲁克、车尔库三人齐声道:「明明是恶鬼,怎麽是人?」李文秀道:

「这是人扮的。他用一种极微细的剧毒暗器射死了马匹和人,伤痕不容易看出来。他脚下踩

了高跷,外面用长袍罩住了,所以在沙地中行走没有脚印,身材又这麽高,走起来这麽

快。」她另外有两句话却没有说:「我知道这人是谁,因为我认得他放暗器的手法。在死马

和那青年的尸体上,我也已找到了暗器的伤痕。」这些解释合情合理,可是苏鲁克等一时却

也难以相信。这时计老人也已到了,他缓缓的道:「我知道是厉害的恶鬼,大家别进迷宫,

免得送了性命。我是老人,说话一定不错的。」苏普道:「是恶鬼也罢、是人也罢,我总是

要去……要去救阿曼。」他盼望这恶鬼果真如李文秀所说是人扮的,那麽便有了搭救阿曼的

指望。他又去旋转门环,这一次却转开了。

李文秀道:「我跟你一起去。」苏普转过头来,心中说不出的感激,说道:「李英雄,

你别进去了,很危险的。」李文秀道:「不要紧,我陪著你,就不会危险。」苏普热泪盈

眶,颤声道:「多谢,谢谢你。」李文秀心想:「你这样感激我,只不过是为了阿曼。」转

头对计老人道:「计爷爷,你在这里等我。」计老人道:「不!我跟你一起进去,那……那

人很凶恶的。」李文秀道:「你年纪这样大了,又不会武功,在外面等著我好了。我不会有

危险的。」计老人道:「你不知道,非常非常危险的。我要照顾你。」李文秀拗不过他,心

想:「你能照顾我甚麽?反而要我来照顾你才是。」当下五个人起了火把,寻著旧路又向

迷宫里进去。

五人曲曲折折的走了良久。苏普一路上大叫:「阿曼,阿曼,你在那里?」始终不听见

甚麽声音。李文秀心想:「这是把他吓走了的好。」说道:「咱们一起大叫,说大队人马来

救人啦,说不定能将那恶人吓走。」苏鲁克、车尔库和苏普依计大叫:「阿曼,阿曼,你别

怕,咱们大队人马来救你啦。」迷宫中殿堂空廓,一阵阵回声四下震荡。

又走了一阵,忽听得一个女子尖声大叫,依稀正是阿曼。苏普循声奔去,推开一扇门,

只见阿曼缩在屋角之中,双手被反绑在背後。两人惊喜交集,齐声叫了出来。

苏普抢上去松开了她的绑缚,问:「那恶鬼呢?」阿曼道:「他不是鬼,是人。刚才他

还在这里,听到你们的声音,便想抱了我逃走,我拼命挣扎,他听得你们人多,就匆匆忙忙

的逃走了。」苏普舒了口气,又问:「那……那是怎麽样一个人?他怎麽会将你捉了来?」

阿曼道:「一路上他绑住了我眼睛,到了迷宫,黑沈沈的,始终没能见到他的相貌。」苏普

转头瞧著李文秀,眼光中满是感激之情。

阿曼转向车尔库,说道:「爹,这人说他名叫瓦耳拉齐,你认……」他一言未毕,车尔

库和苏鲁克齐声叫了出来:「瓦耳拉齐!」这两人一声叫唤,含意非常明白,他们不但知道

瓦耳拉齐,而且还对他十分熟悉。

车尔库道:「这人是瓦耳拉齐?决计不会的。他自己说叫做瓦耳拉齐?你没听错?」阿

曼道:「他说他认得我妈。」苏鲁克道:「那就是了,是真的瓦耳拉齐。」车尔库喃喃的

道:「他认得你妈?是瓦尔拉齐?怎…怎麽会变成了迷宫里的恶鬼?」阿曼道:「他不是

鬼,是人。他说他从小就喜欢我妈,可是我妈不生眼珠子,嫁了我爹爹这个大混蛋……啊

哟,爹,你别生气,是这坏人说的。」苏鲁克哈哈大笑,说道:「瓦耳拉齐是坏人,可是这

句话倒没说错,你爹果然是个大混…」车尔库一拳打去。苏鲁克一笑避开,又道:「瓦耳拉

齐从前跟你爹爹争你妈,瓦耳拉齐输了。这人不是好汉子,半夜里拿了刀子去杀你爹爹。你

瞧,他耳朵边这个刀疤,就是给瓦耳拉齐砍的。」众人一齐望向车尔库,果见他左耳边有个

长长的刀疤。这疤痕大家以前早就见到了,不过不知其来历而已。

阿曼拉著父亲的手,柔声道:「爹,那时你伤得很厉害麽?」车尔库道:「你爹虽然中

了他的暗算,但还是打倒了他,把他掀在地下,绑了起来。」说这几句话时,语气中颇有自

豪之意,又道:「第二天族长聚集族人,宣布将这坏蛋逐出本族,永远不许回来,倘若偷偷

回来,便即处死。这些年来一直就没见他。这家伙躲在这迷宫里干什麽?你怎麽会给他捉去

的?」阿曼道:「今朝天快亮时,我起来到树林中解手,那知道这坏人躲在後面,突然扑了

过来,按住我嘴巴,一直抱著我到了这里。他说他得不到我妈,就要我来代替我妈。我求他

放我回去,我说我妈不喜欢他,我也决计不会喜欢他的。他说:『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

好,总只你是我的人了。那些哈萨克胆小鬼,没一个敢进迷宫来救你的。』他的话不对,

爹,苏鲁克伯伯,你们都是英雄,还有李英雄,苏普,计爷爷也来了,幸亏你们来救我。」

车尔库恨恨的道:「他害死了骆驼,桑斯儿,咱们快追,捉到他来处死。」李文秀本已料到

这假扮恶鬼之人是谁,那知道自己的猜想竟完全错了,不禁暗暗惭愧,实不该冤枉了好人,

幸好心里的话没说出口来,又想:「怎麽这个哈萨克人也会发毒针?发针的手法又一模一

样?难道他也是跟我师父学的?」苏鲁克等既知恶鬼是瓦耳拉齐假扮,那里还有什麽惧怕?

何况素知这人武功平平,一见面,还不手到擒来?车尔库为了要报杀徒之仇,高举火把,当

先而行。

计老人一拉李文秀的衣袖,低声道:「这是他们哈萨克人自己族里的事,咱们不用理

会,在外面等著他们吧。」李文秀听他语音发颤,显是害怕之极,柔声道:「计爷爷,你坐

在那边天井里等我,好不好?那个哈萨克坏人武功很强的,只怕苏……苏鲁克他们打不过,

我得帮著他们。」计老人叹了口气,道:「那麽我也一起去。」李文秀向他温柔一笑,道:

「这件事快完结了,你不用担心。」计老人和她并肩而行,道:「这件事快完结了,完结之

後,我要回中原去了。阿秀,你和我一起回去吗?」李文秀心里一阵难过,中原故乡的情

形,在她心里早不过是一片模糊的影子,她在这大草原上住了十二年,只爱这里的烈风、大

雪、黄沙、无边无际的平野、牛羊,半夜里天铃鸟的歌声……计老人见她不答,又道:「我

们汉人在中原,可比这里好得多了,穿得好,吃得好。你计爷爷已积了些钱,回去咱们可以

舒舒服服的。中原的花花世界,比这里繁华百倍,那才是人过的日子。」李文秀道:「中原

这麽好,你怎麽一直不回去?」计老人一怔,走了几步,才缓缓的道:「我在中原有个仇家

对头,我到回疆来,是为了避祸。隔了这麽多年,那仇家一定死了。阿秀,咱们在外面等他

们吧。」李文秀道:「不,计爷爷,咱们得走快些,别离得他们太远。」计老人「嗯、嗯」

连声,脚下却丝毫没有加快。李文秀见他年迈,不忍催促。

计老人道:「回到了中原,咱们去江南住。咱们买一座庄子,四周种满了杨柳桃花,一

株间著一株,一到春天,红的桃花,绿的杨柳,黑色的燕子在柳枝底下穿来穿去。阿秀,咱

们再起一个大鱼池,养满了金鱼,金色的、红色的、白色的、黄色的,你一定会非常开心…

再比这儿好得多了……」李文秀缓缓摇了摇头,心里在说:「不管江南多麽好,我还是喜欢

住在这里,可是……这件事就要完结了,苏普就会和阿曼结婚,那时候他们会有盛大的刁羊

大会、摔角比赛、火堆旁的歌舞……」她抬起头来,说道:「好的,计爷爷,咱们回家之

後,第二天就动身回中原去。」计老人眼中突然闪出了光辉,那是喜悦无比的光芒,大声

道:「好极了!咱们回家之後,第二天就动身回中原去。」忽然之间,李文秀有些可怜那个

瓦耳拉齐起来。他得不到自己心爱的人,又给逐出了本族,一直孤零零的住在这迷宫里。阿

曼是十八岁,他在这迷宫里已住了二十年吧?或许还更长久些。

「瓦耳拉齐!站住!」突然前面传来了车尔库的怒喝。李文秀顾不得再等计老人,急忙

寻声奔去。

走到一座大殿门口,只见殿堂之中,一人窜高伏低,正在和手舞长刀的车尔库恶斗。那

人空著双手,身披白色长袍,头上套著白布罩子,只露出了两个眼孔,头罩和长袍上都染满

了血渍,正是前两晚假扮恶鬼那人的衣服,自便是掳劫阿曼的瓦耳拉齐了,只是这时候他脚

下不踩高跷,长袍的下摆便翻了上来缠在腰间。

苏鲁克、苏普父子见车尔库手中有刀而对方只是空手,料想必胜,便不上前相助,两人

高举火把,口中吆喝著助威。

李文秀只看得数招,便知不妙,叫道:「小心!」正欲出手,只听得砰的一声,车尔库

右胸已中了一掌,口喷鲜血,直摔出来。苏鲁克父子大惊,一齐抛去手中火把,挺刀上前,

合攻敌人。两根火把掉在地下兀自燃烧,殿中却已黑沈沈地仅可辨物。

李文秀提著流星锤,叫道:「苏普,退开!苏鲁克伯伯,退开,我来斗他。」苏鲁克怒

道:「你退开,别大呼小叫的。」一柄长刀使将开来,呼呼生风。他哈萨克的刀法另成一

路,却也是刚猛狠辣。只是瓦耳拉齐身手灵活之极,蓦地里飞出一腿,将苏普手中的长刀踢

飞了。

李文秀忙将流星锤往地下一掷,纵身而上,接住半空中落下的长刀,刷刷两刀,向瓦耳

拉齐砍去。她跟师父学的是拳脚和流星锤,刀法并未学过,只是此刻四人缠斗,她锤法未臻

一流之境,一使流星锤,非误伤了苏鲁克父子不可,只得在拳脚中夹上刀砍,凝神接战。苏

鲁克失了兵刃,出拳挥击。

瓦耳拉齐以一敌三,仍占上风。

斗得十馀合,瓦耳拉齐大喝一声,左拳挥出,正中苏鲁鼻梁,跟著一腿,踢中了苏鲁克

的小腹。苏鲁克父子先後摔倒,再也爬不起来。原来瓦耳拉齐的拳脚中内力深厚,击中後极

难抵挡,苏鲁克虽然悍勇,又是皮粗肉厚,却也经受不起。

这一来,变成了李文秀独斗强敌的局面,左支右绌,登时便落在下风。

瓦耳拉齐喝道:「快出去,就饶你的小命。」李文秀眼见自己若撤退一逃,最多是拉了

计老人同走,苏普等三人非遭毒手不可,当下奋不顾身,拼力抵御。瓦耳拉齐左手一扬,李

文秀向右一闪,那知他这一下却是虚招,右掌跟著疾劈而下,噗的一声,正中她左肩。李文

秀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心中便如电光般闪过一个念头:「这一招『声东击西』,师父教过

我的,怎地忘了?」瓦耳拉齐喝道:「你再不走,我要杀你了!」李文秀忽然间起了自暴自

弃的念头,叫道:「你杀死我好了!」纵身又上,不数招,腰间中了一拳,痛得抛下长刀蹲

下身来,心中正叫:「我要死了!」忽然身旁呼的一声,有人扑向瓦耳拉齐。

李文秀在地下一个打滚,回头看时,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却原来计老人右手拿著一

柄匕首,展开身法,已和瓦耳拉齐斗在一起。但见计老人身手矫捷,出招如风,竟是丝毫没

有龙锺老态。

更奇的是,计老人举手出足,招数和瓦耳拉齐全无分别,也便是她师父华辉所授的那些

武功。李文秀随即省悟:「是了,中原的武功都是这样的。

计爷爷和这哈萨克恶人都学过中原的武功,计爷爷原来会武功的,我可一直不知道。」

眼见二人越斗越紧,瓦耳拉齐忽然尖声叫道:「马家骏,你好!」计老人身子一颤,向後退

了一步,瓦耳拉齐左手一扬,使的正是半招「声东击西」。计老人却不上他当,匕首向右戳

出,那知瓦耳拉齐却不使全这下半招「声东击西」,左手疾掠而下,一把抓住计老人的脸,

硬生生将他一张面皮揭了下来。

李文秀、苏鲁克、阿曼三人齐声惊呼。李文秀更是险些便晕了过去。

只见瓦耳拉齐跳起身来,左一腿,右一腿,双腿鸳鸯连环,都踢中在计老人身上,便在

这时,白光一闪,计老人匕首脱手激射而出,插入了敌人的小腹。

瓦耳拉齐惨呼一声,双拳一招」五雷轰」,往计老人天灵盖猛击下去。李文秀知道这

两拳一击下去,计老人再难活命,当下奋起平生之力,跃过去举臂力格,喀喇一响,双臂只

震得如欲断折。霎时之间,两人势成僵持,瓦耳拉齐双拳击不下来,李文秀也无法将他格

开。

苏鲁克这时已可动弹,跳起身来,奋起平生之力,一拳打在瓦耳拉齐下颏。瓦耳拉齐向

後掼出,在墙上一撞,软倒在地。

李文秀叫道:「计爷爷,计爷爷。」扶起计老人,她不敢睁眼,料想他脸上定是血肉模

糊,可怖之极,那知眼开一线,看到的竟是一张壮年男子的脸孔。她吃了一惊,眼睛睁大了

些,只见这张脸胡子剃得精光,面目颇为英俊,在时明时暗的火把光芒下,看来一片惨白,

全无血色,这人不过三十多岁,只有一双眼睛的眼神,却是向来所熟悉的,但配在这张全然

陌生的脸上,反而显得说不出的诡异。

李文秀呆了半晌,这才「啊」的一声惊呼,将计老人的身子一推,向後跃开。她身上受

了拳脚之伤,落下来时站立不稳,坐倒在地,说道:「你……你……」计老人道:「我…我

不是你计爷爷,我…我…」忽然哇的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来,说道:「不错,我是马家

骏,一直扮作了个老头儿。阿秀,你不怪我吗?」这一句「阿秀」,仍是和十年来一般的充

满了亲切关怀之意。

李文秀道:「我不怪你,当然不怪你。你一直待我是很好很好的。」她瞧瞧马家骏,瞧

瞧靠在墙上的瓦耳拉齐,心中充满了疑团。

这时阿曼已扶起了父亲,替他推拿胸口的伤处。苏鲁克、苏普父子拾起了长刀,两人一

跛一拐的走到瓦耳拉齐身前。

瓦耳拉齐道:「阿秀,刚才我叫你快走,你为什麽不走?」他说的是汉语,声调又和她

师父华辉完全相同,李文秀想也没想,当即脱口而出:「师父!」瓦耳拉齐道:「你终於认

我了。」伸手缓缓取下白布头罩,果然便是华辉。

李文秀又是惊讶,又是难过,抢过去伏在他的脚边,叫道:「师父,师父,我真的不知

道是你。我…我起出猜到是你,但他们说你是哈萨克人瓦耳拉齐,你自己又认了。」瓦耳拉

齐涩然道:「我是哈萨克人,我是瓦耳拉齐!」李文秀奇道:「你……你不是汉人?」瓦耳

拉齐道:「我是哈萨克人,族里赶了我出来,永远不许我回去。我到了中原,汉人的地方,

学了汉人的武功,嘿嘿,收了汉人做徒弟,马家骏,你好,你好!」马家骏道:「师父,你

虽於我有恩,可是……」李文秀又是大吃了一惊,道:「计爷爷,你……他……他也是你师

父?」马家骏道:「你别叫我计爷爷。我是马家骏。他是我师父,教了我一身武功,同我一

起来到回疆,半夜里带我到哈萨克的铁延部来,他用毒针害死了阿曼的妈妈……」他说的是

汉语。李文秀越听越奇,用哈萨克语问阿曼道:「你妈是给他用毒针害死的?」阿曼还没回

答,车尔库跳起身来,叫道:「是了,是了。阿曼的妈,我亲爱的雅丽仙,一天晚上忽然全

身乌黑,得疾病死了,原来是你瓦耳拉齐,你这恶棍,是你害死她的。」他要扑过去和瓦耳

拉齐拼命,但重伤之馀,稍一动弹便胸口剧痛,又倒了下去。

瓦耳拉齐道:「不错。雅丽仙是我杀死的,谁教她没生眼珠,嫁了你这大混蛋,又不肯

跟我逃走?」车尔库大叫:「你这恶贼,你这恶贼!」马家骏以哈萨克语道:「他本来要想

杀死车尔库,但这天晚上车尔库不知道那里去了,到处找他不到。我师父自己去找寻车尔

库,要我在水井里下毒,把全族的人一起毒死。可是我们在一家哈萨克人家里借宿,主人待

我很好,尽他们所有的款待,我想来想去,总是下不了手。我师父回来,说找不到车尔库,

一问之下,知道我没听命在水井里下毒,他就大发脾气,说我一定会泄露他的秘密,定要杀

了我灭口。他逼得到实在狠了,於是我先下手为强,出其不意的在他背心上射了三枚毒

针。」瓦耳拉齐恨恨的道:「你这忘恩负义的狗贼,今日总教你与在我的手里。」马家骏对

李文秀道:「阿秀,那天晚上你跟陈达海那强盗动手,一显示武功,我就知道你是跟我师父

学的,就知道那三枚毒针没射死他。」瓦耳拉齐道:「哼,凭你这儿臭功夫,也射得死

我?」马家骏不去理他,对李文秀道:「这十多年来我躲在回疆,躲在铁延部里,装做了一

个老人,就是怕师父没死。只有这个地方,他是不敢回来的。我一知道他就在附近,我第一

个念头,就是要逃回中原去。」李文秀见他气息渐渐微弱,知他给瓦耳拉齐以重脚法接连踢

中两下,内脏震裂,已然难以活命,活过头来看瓦耳拉齐时,他小腹上那把匕首直没至柄,

也是已无活理。自己在回疆十年,只有这两人是真正照顾自己、关怀自己的,那知他两人恩

怨牵缠,竟致自相残杀,两败俱伤。她眼眶中充满了泪水,问马家骏道:「计……马大叔,

你……你既然知道他没死,而且就在附近,为甚麽不立刻回中原去?」马家骏嘴角边露出凄

然的苦笑,轻轻的道:「江南的杨柳,已抽出嫩芽了,阿秀,你独自回去吧,以後……以後

可得小心,计爷爷,计爷爷不能照顾你了……」声音越说越低,终於没了声息。

李文秀扑在他身上,叫道:「计爷爷,计爷爷,你别死。」马家骏没回答她的问话就死

了,可是李文秀心中却已明白得很。马家骏非常非常的怕他的师父,可是非但不立即逃回中

原,反而跟著她来到迷宫;只要他始终扮作老人,瓦耳拉齐永远不会认出他来,可是他终於

出手,去和自己最惧怕的人动手。那全是为了她!这十年之中,他始终如爷爷般爱护自己,

其实他是个壮年人。世界上亲祖父对自己的孙女,也有这般好吗?或许有,或许没有,她不

知道。

殿上地下的两根火把,一根早已了熄灭,另一根也快烧到尽头。

苏鲁克忽道:「真是奇怪,刚才两个汉人跟一个哈萨克人相打,我想也不想,过去一

拳,就打在那个哈萨克人的脸上。」李文秀问道:「那为甚麽?为甚麽你忽然帮汉人打哈萨

克人?」苏鲁克搔了搔头,道:「我不知道。」隔了一会,说道:「你是好人,他是坏

人!」他终於承认:汉人中有做强盗的坏人,也有李英雄那样的好人,(那个假扮老头儿的

汉人,不肯在水井中下毒,也该算好人吧?)哈萨克人中有自己那样的好人,也有瓦耳拉齐

那样的坏人。

李文秀心想:「如果当年你知道了,就不会那样狠狠的鞭打苏普,一切就会不同了。可

是,真的会不同吗?就算苏普小时候跟我做好朋友,他年纪大了之後,见到了阿曼,还是会

爱上她的。人的心,真太奇怪了,我不懂。」苏鲁克大声道:「瓦耳拉齐,我瞧你也活不成

了,我们也不用杀你,再见了!」瓦耳拉齐突然目露凶光,右手一提。李文秀知他要发射毒

针,叫道:「师父,别——」就在这时,一个火星爆了开来,最後一个火把也熄灭了,殿堂

中伸手不见五指。瓦耳拉齐就是想发毒针害人,也已取不到准头。李文秀叫道:「你们快出

去,谁也别发出声响。」苏鲁克、苏普、车尔库和阿曼四人互相扶持,悄悄的退了出去。大

家知道瓦耳拉齐的毒针厉害,他虽命在顷刻,却还能发针害人。四人退出殿堂,见李文秀没

有出来,苏普叫道:「李英雄,李英雄,快出来。」李文秀答应了一声。

瓦耳拉齐道:「阿秀,你…你也要去了吗?」声音甚是凄凉。李文秀心中不忍,暗想他

虽然做了许多坏事,对自己可毕竟是很好的,让他一个人在这黑暗中等死,实在是太残忍

了,於是坐了下来,说道:「师父,我在这里陪你。」苏普在外面又叫了几声。李文秀大声

道:「你们先出去吧,我等一会出来。」苏普叫道:「这人很凶恶的,李英雄,你可得小心

了。」李文秀不再回答。

阿曼道:「你怎麽老是叫她李英雄,不叫李姑娘?」苏普奇道:「李姑娘,她是女子

吗?」阿曼道:「你是装傻,还是真的看不出来?」苏普道:「我装甚麽傻?他……他武功

这样好,怎麽会是女子?」阿曼道:「那天大风雪的晚上,在计老人的家里,她夺了我做女

奴,後来又放了我。那时候我就知道她是女子了。」苏普拍手道:「啊,是了。如果她是男

人,怎肯放了像你这样美丽的女奴?」阿曼脸上微微一红,道:「不是的。那时候我见到了

她瞧著你的眼色,就知道她是姑娘。天下那会有一个男子,用这样的眼光痴痴的瞧著你!」

苏普搔了搔头,傻笑道:「我可一也没瞧出来。」阿曼欢畅地笑了,笑得真像一朵花。她

知道苏普的眼光一直停在自己身上,便有一万个姑娘痴情地瞧著他,他也永不会知道。

殿堂中一片漆黑,李文秀和瓦耳拉齐谁也见不到谁。李文秀坐在师父身畔,在万籁俱寂

之中,听到苏普和阿曼的嬉笑声渐渐远去,听到四个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殿堂里只剩下了李文秀,陪著垂死的瓦耳拉齐,还有,「计爷爷」的尸身。

瓦耳拉齐又问:「刚才我叫你出去,你为什麽不听话?要是你出去了……唉。」李文秀

轻轻的道:「师父,你得不到心爱的人,就将她杀死。我得不到心爱的人,却不忍心让他给

人杀了。」瓦耳拉齐冷笑了一声,道:「原来是这样。」沈默半晌,叹道:「你们汉人真是

奇怪。有马家骏那样忘恩负义、杀害师父的恶棍,有霍元龙、陈达海他们那样杀人不眨眼的

强盗,也有你这样心地仁善的姑娘。」李文秀问道:「师父,陈达海那强盗怎样了?我们一

路追踪他,却在雪地里看到了两个人的脚印。另一个是你的吗?」瓦耳拉齐道:「不错,是

我的。自从我给马家骏这逆徒打了毒针之後,身子衰弱,十多年来在山洞里养伤,只道这一

生就此完了,想不到竟会有你来救我,给我拔去了毒针。我伤愈之後,半夜里时常去铁延部

的帐蓬外窥探,我要杀了车尔库,杀了驱逐我的族长。只是为了你,我才没在水井里下毒。

那天大风雪的晚上,我守在你屋子外,见到你拿住了陈达海,听到你们发现了迷宫的地图。

陈达海一逃走,我就跟在他後面,一直跟进了迷宫。我在他後脑上一拳,打晕了他,把他关

在迷宫里,前天下午,我从他怀里拿了那幅手帕地图出来,抽去了十来根毛线,放回他怀

里,再蒙了他眼睛,绑他在马背之上,赶他远远的去了。」李文秀想不到这个性子残酷的人

居然肯饶人性命,问道:「你为什麽要抽去地图上的毛线?」瓦耳拉齐乾笑数声,十分得

意:「他不知道我抽去了毛线的。地图中少了十几根线,这迷宫再也找不到了。这恶强盗,

他定要去会齐了其馀的盗夥,凭著地图又来找寻迷宫。他们就要在大戈壁中兜来兜去,永远

回不到草原去。这批恶强盗一个个的要在沙漠中渴死,一直到死,还是想来迷宫发财,哈

哈,嘿嘿,有趣,有趣!」想到一群人在烈火烤炙之下,在数百里内没一滴水的大沙漠上不

断兜圈子的可怖情景,李文秀忍不住低低的呼了一声。这群强倒是杀害她父母的大仇人,但

如此遭受酷报,却不由得为他们难受。要是她能有机会遇上了,会不会对他们说:「这张地

图是不对的?」她多半会说的。只不过,霍元龙、陈达海他们决计不会相信。他们一定要满

怀著发财的念头,在沙漠里大兜圈子,直到一个个的渴死。他们还是相信在走向迷宫,因为

陈达海曾凭著这幅地图,亲身到过迷宫,那是决计不会错的。迷宫里有数不尽的珍珠宝贝,

大家都这麽说的,那还能假麽?瓦耳拉齐吃吃的笑个不停,说道:「其实,迷宫里一块手指

大的黄金也没有,迷宫里所藏的每一件东西,中原都是多得不得了。桌子,椅子、床、帐

子,许许多多的书本,围棋啦、七弦琴啦、灶头、碗碟、镬子……什麽都有,就是没有珍

宝。在汉人的地方,这些东西遍地都是,那些汉人却拼了性命来找寻,嘿嘿,真是笑死人

了。」李文秀两次进入迷宫,见到了无数日常用具,回疆气候乾燥,历时虽久,诸物并未腐

朽,遍历殿堂房舍,果然没见到过丝毫金银珠宝,说道:「人家的传说,大都靠不住的,这

座迷宫虽大,却没有宝物。唉,连我的爹爹妈妈,也因此而枉送了性命。」瓦耳拉齐道:

「你可知道这迷宫的来历?」李文秀道:「不知道。师父,你知道麽?」瓦耳拉齐道:「我

在迷宫里见到了两座石碑,上面刻明了建造迷宫的经过,原来是唐太宗时候建造的。」李文

秀也不知道唐太宗是什麽人,於是瓦耳拉齐断断续续的给她说了迷宫的来历。

原来这地方在唐朝时是高昌国的所在。

那时高昌是西域大国,物产丰盛,国势强盛。唐太宗贞观年间,高昌国的国王叫做鞠文

泰,臣服於唐。唐朝派使者到高昌,要他们遵守许多汉人的规矩。鞠文泰对使者说:「鹰飞

於天,雉伏於篙,猫游於堂,鼠叫於穴,各得其所,岂不能自生邪?」意思说,虽然你们是

猛鹰,在天上飞,但我们是野鸡,躲在草丛之中,虽然你们是猫,在厅堂上走来走去,但我

们是小鼠,躲在洞里啾啾的叫,你们也奈何我们不得。大家各过各的日子,为什麽一定要强

迫我们遵守你们汉人的规矩习俗呢?唐太宗听了这话,很是愤怒,认为他们野蛮,不服王

化,於是派出了大将侯君集去讨伐。

鞠文泰得到消息,对百官道:「大唐离我们七千里,中间二千里是大沙漠,地无水草,

寒风如刀,热风如烧,怎能派大军到来?他来打我们,如果兵派得很多,粮运便接济不上。

要是派兵在三万以下,便不用怕。咱们以逸待劳,坚守都城,只须守到二十日,唐兵食尽,

便会退走。」他知道唐兵厉害,定下了只守不战的计策,於是大集人夫,在极隐密之处,造

下了一座迷宫,万一都城不守,还有可以退避的地方。当时高昌国力殷富,西域巧匠,多集

於彼。这座迷宫建造的曲折奇幻之极,国内的珍奇宝物,尽数藏在宫中。鞠文泰心想,便算

唐军攻进了迷宫,也未必能找到我的所在。

侯君集曾跟李靖学习兵法,善能用兵,一路上势如破竹,渡过了大沙漠。鞠文泰听得唐

朝大军到来,忧惧不知所为,就此吓死。他儿子鞠智盛继立为国王。侯君集率领大军,攻到

城下,连打几丈,高昌军都是大败。唐军有一种攻城高车,高十丈,因为高得像鸟巢一般,

所以名为巢车。这巢车推到城边,军士居高临下,投石射箭,高昌军难以抵御。鞠智盛来不

及逃进迷宫,都城已被攻破,只得投降。高昌国自鞠嘉立国,传九世,共一百三十四年,至

唐贞观十四年而亡。当时国土东西八百里,南北五百里,实是西域的大国。

侯君集俘虏了国王鞠智盛及其文武百官,大族豪杰,回到长安,将迷宫中所有的珍宝也

都搜了去。唐太宗说,高昌国不服汉化,不知中华上国文物衣冠的好处,於是赐了大批汉人

的书籍、衣服、用具、乐器等等给高昌。高昌人私下说:「野鸡不能学鹰飞,小鼠不能学猫

叫,你们中华汉人的东西再好,我们高昌野人也是不喜欢。」将唐太宗所赐的书籍文物、诸

般用具、以及佛像、孔子像、道教的老君像等等都放在迷宫之中,谁也不去多瞧上一眼。

千馀年来,沙漠变迁,树木丛生,这本来已是十分隐秘的古宫,更加隐秘了。若不是有

地图指引,谁也找寻不到。现在当地所居的哈萨克人,和古时的高昌人也是毫不相干。

瓦耳拉齐在中原时学文学武,多读汉人的书籍,所以熟知唐代史事。李文秀虽是汉人,

反而半也不知道,也不感兴趣。她听瓦耳拉齐气息渐弱,说道:「师父,你歇歇吧,别说

了。这个汉人皇帝也真多事,人家喜欢怎样过日子,就由他们去,何必勉强?唉,你心里真

正喜欢的,常常得不到。别人硬要给你的,就算好得不得了,我不喜欢,终究是不喜欢。」

瓦耳拉齐道:「阿秀,我……我孤单得很,从来没人陪我说过这麽久的话,你肯……肯陪著

我麽?」李文秀道:「师父,我在这里陪著你。」瓦耳拉齐道:「我快死了,我死之後,你

就要走了,永远不会回来了。」李文秀无言可答,只感到一阵凄凉伤心,伸出右手去,轻轻

握住了师父的左手,只觉他的手掌在慢慢冷下去。

瓦耳拉齐道:「我要你永远在这里陪我,永远不离开我……」他一面说,右手慢慢的提

起,拇指和食指之间握著两枚毒针,心道:「这两枚毒针在你身上轻轻一刺,你就永远在迷

宫里陪著我,也不会离开我了。」轻声道:「阿秀,你又美丽又温柔,真是个好女孩,你永

远在我身边陪著。我一生寂寞孤单得很,谁也不来理我……阿秀,你真乖,真是个好孩

子……」两枚毒针慢慢向李文秀移近,黑暗之中,她甚麽也看不见。

瓦耳拉齐心想:「我手上半力气也没有了,得慢慢的刺她,出手快了,她只要一推,

我就再也刺她不到了。」毒针一寸一寸的向著她的面颊移近,相距只有两尺,只有一尺

了……李文秀丝毫不知道毒针离开自己已不过七八寸了,说道:「师父,阿曼的妈妈,很美

丽吗?」瓦耳拉齐心头一震,说道:「阿曼的妈妈……雅丽仙……」突然间全身的力气消失

得无影无踪,提起了的右手垂了下来,他一生之中,再也没有力气将右手提起来了。

李文秀道:「师父,你一直待我很好,我会永远记著你。」在通向玉门关的沙漠之中,

一个姑娘骑著一匹白马,向东缓缓而行。

她心中在想著和哈萨克铁延部族人分别时他们所说的话:苏鲁克道:「李姑娘,你别

走,在我们这里住下来。我们这里有很好的小夥子,我们给你挑一个最好的做丈夫。我们要

送你很多牛,很多羊,给你搭最好的帐蓬。」李文秀红著脸,摇了摇头。

苏鲁克道:「你是汉人,那不要紧,汉人之中也有好人的。汉人可以跟哈萨克人结婚

吗?嗯。」他搔了搔头,说道:「咱们去问长老哈卜拉姆。」哈卜拉姆是铁延部中精通「可

兰经」、最聪明最有学问的老人。

他低头沈思了一会,道:「我是个卑微的人,甚麽也不懂。」苏鲁克道:「如果有学问

的哈卜拉姆也说不懂,那麽别人是更加不懂了。」哈卜拉姆道:「可兰经第四十九章上说:

『众人啊,我确已从一男一女创造你们,我使你们成为许多民族和宗族,以便你们互相认

识。在安拉看来,你们之中最尊贵的,便是你们之中最善良的。』世界上各个民族和宗族,

都是真神安拉创造的。他只说凡是最善良的,便是最尊贵的。可兰经第四章上说:『你们当

亲爱近邻、远邻、伴侣,当款待旅客。』汉人是我们的远邻,如果他们不来侵犯我们,我们

要对他们亲爱,款待他们。」苏鲁克道:「你说得很对。我们的女儿能嫁给汉人麽?我们的

小夥子,能娶汉人的姑娘吗?」哈卜拉姆道:「真经第二章第二百廿一节说:『你们不要娶

崇拜多神的妇女,直到她们信道。你们不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崇拜多神的男子,直到他们

信道。』真经第四章第廿三节中,严禁娶有丈夫的妇女,不许娶自己的直系亲属,除此之

外,都是合法的。便是娶奴婢和俘虏也可以,为甚麽不能和汉人婚嫁呢?」当哈卜拉姆背诵

可兰经的经文之时,众族人都是恭恭敬敬的肃立倾听。

经文替他们解决疑难,大家心中明白了,都说:「穆圣的指示,那是再也不会错的。」

有人便称赞哈卜拉姆聪明有学问:「我们有甚麽事情不明白,只要去问哈卜拉姆,他总是能

好好的教导我们。」可是哈卜拉姆再聪明、再有学问,有一件事却是他不能解答的,因为包

罗万有的「可兰经」上也没有答案;如果你深深爱著的人,却深深的爱上了别人,有甚麽法

子?白马带著她一步步的回到中原。白马已经老了,只能慢慢的走,但终是能回到中原的。

江南有杨柳、桃花,有燕子、金鱼……汉人中有的是英俊勇武的少年,倜傥潇洒的少年……

但这个美丽的姑娘就像古高昌国人那样固执:「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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