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朝歌越来越近,妲己也越来越濒于崩溃,如果可以不计后果,她宁可用死亡结束这凡尘世间的烦忧。至少在她前十七年的生命里,已经得到了许多许多的快乐……
苏妲己一边流泪,一边麻木地想着,派来服侍她的宫女不知新主人的脾性,又见惯了宫中后妃的喜怒无常,皆是远远避开,不敢打扰。
忽然,一阵琴声悠然传入她的耳中。这琴声似远似近,初时几不可闻,渐渐清晰起来,铮铮如流水连绵而不休,如冰雪透彻而高洁,如流云缥缈而无形,如花香芬芳而清雅……
苏妲己精神一振,她精通琴律,却从未听过此曲。那琴声曲意古雅,弹琴之人必是一位冲淡宁和的秀士。她忍不住凝神细听,发现琴声是由右边一间小屋里传来。
苏妲己大觉惊讶,想不到这小小的恩州驿里却是藏龙卧虎,而且想必驿丞早已将闲人遣走,这人竟然能够不避耳目,深夜调琴,定是有些来历,又思及自己那从未诉之于口的绮梦,不免心中一动,生出想见一见那弹琴人的念头。
当下苏妲己朝那间小屋走去,那缕琴声犹如正目睹着她的行动,忽然转为舒缓,充满喜悦迎宾之意。
待妲己来到房前,看那房门紧闭,抬手欲敲又觉夜深不便,正犹豫时,琴声忽又一急,而那房门也突然轻开一线,似乎在催促她入内。
妲己一横心,推门而入,却是一呆,屋中空空荡荡,仅在屋中央摆放了一座大大的屏风,哪有半个人影?
而那琴声并未停歇,反而由高昂激越转为低沉缠绵,更透出一股靡靡之意。月色如水,风儿轻柔,仿佛正有一双大手轻轻抚触着她的长发,她感觉到抚琴之人正在某个地方注视着自己,毫无顾忌地用琴声尽情表达着倾慕之意。
苏妲己听得真切,心中不由有些不悦。她性情端淑,以往在冀州城中不乏浪荡子弟风言风语地撩挑,她却从来不假辞色,想不到这抚琴之人竟也会如此。冀州侯进女朝歌之事天下皆知,弹琴之人必知自己的身份,可仍然如此冒犯亵渎,足可治他欺君之罪,诛其九族……
然而,那份不悦在心头只是一闪,妲己已从那琴声中听出抚琴之人的心意,那么浓烈的相思,那么狂热的激情,令她的心毫无来由地轻轻一颤,一股暖流喷涌入她的胸中,甚至还不及惊诧、不及面红,她就产生了一种定要见到这抚琴人的渴望。这份渴望来得如此突然,又是如此强烈,令此刻的苏妲己犹如一个追寻失散多年爱侣的女子,迫不及待地想要扑入爱人的怀里,紧紧抱住他,好补偿经年相思的折磨。
妲己胸口怦怦乱跳着,心脏如同要蹦出胸膛,她连忙用力按住。他在哪儿?他在哪儿?她一面发疯般四处寻找,一面惊讶自己突然的冲动。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冥冥之中似乎有一股强大的力量迫使她忘却了少女的羞涩,这是她从未体验过的感觉,欣喜而恐慌,兴奋而张皇。
苏妲己只觉天旋地转,头昏目眩,踉跄几步,手扶屏风稳住自己。突然,她的目光凝在那张屏风中,怔怔盯着眼前不可思议的一幕。
——屏风里是一幅画,画工精致,每一处细节都栩栩如生,几乎令苏妲己错以为自己在望向窗外的景色。
画面上是一条奔流的大江,而那江水竟色作浅红。江边无数披甲执刀的士兵正迫着一群手无寸铁的百姓登船,然而登上船的却只有年轻女子,青壮男子与一众老幼都被集中在江岸,毫无反抗地被士兵们一刀刀砍杀,鲜血染红了江水……
除了士兵与女人外,船上还有一位身着布衣的少年,正挺身挡在两位女子身前,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与一位黑袍将领大声争辩。他大约十六七岁,虽然稚气未脱,俊朗的面容上却流露着坚毅之色,仿佛要用他的血肉之躯抵挡那群如狼似虎的士兵,保护自己的亲人。不知为什么,当妲己看到这个陌生少年时,心脏紧紧一搐,一股毫无来由的怜惜蓦然淹没了她,似乎那少年,便是她失散多年的亲人。
在少年身后,一位面容清秀、十三四岁的小女孩紧紧拉着他的衣角,她的脸上虽有恐惧,但望着少年的眼神里却充满信任,似乎坚信他一定能够保护自己。而另一位年纪略长的女子则惊慌失措地按着少年的肩,似乎唯恐他与那黑袍将领一言不和,便惹来杀身之祸。而当妲己看清了那位女子的面容时,不由目瞪口呆,惊讶地张大了嘴!
——她便是我!我便是她!
是的,虽然模样似乎更成熟了些,衣着古旧了些,妆容也粗淡了些,但是那鹅蛋脸、那眼眉,甚至耳边的一颗小痣,都明白无误地让她确信,那一定就是自己。她的心里突然涌上一种荒谬的念头:难道这面神奇的屏风是一面有魔力的镜子,能够映照出自己未来的生活?
妲己不由吃惊地探出手抚摸屏风,欲要证实出现在自己眼中的一切并非幻觉。可恍惚中,这屏中的景象却忽然无比真实起来,而她,已站在那纷乱的江边。
她清楚地听到了江水的咆哮、狂风的嘶叫、濒死的惨呼、绝望的凄喊,还有那刀锋入骨的咯咯之声,鲜血喷涌的汩汩之声……她战栗无助地望着眼前这幕人间惨剧,茫然不知何去何从。
而刹那间,一缕琴声替代了所有杂乱恐惧的声响,成为她耳中唯一的声响。河水仍在,但士兵百姓和少年女孩儿全都不见,片刻之前那如幻如真的一幕好像从来就没有发生过。脚下是茵茵草地,头是碧蓝青天,弹琴之人就在江中。他身穿青衣,背负长刀,手抚古琴,端坐于一只漂流于河上的小木舟里。木舟虽小,却仿如扎根于河中,汹涌湍急的水流不能动其分毫,而那男子淡然自若地抚着琴,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只是全心全意地用生命里最热烈的情感弹奏着古琴,只给她听。
他长长的黑发被河风吹动,飘拂而起,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只露出一双柔情的眼睛,定定地凝视着她。那眼神里有无穷无尽的哀伤,也有无穷无尽的喜悦。妲己从未看到过能传达出如此复杂情绪的眼神,她为此震憾的同时,也情不自禁地了解到那双眼传递而来的一切。
从头至尾,他没有说一句话,琴声已尽诉他的心声——经过了这么悠长的岁月,我终于找到了你!
短短一瞬间,妲己恍如经历了生命中无数次轮回,所有的荣辱祸福、生老病死都在脑海中急速地穿梭。这一刻,她知道了爱上一个男人后极致的幸福,也明白了与之相随的极致的痛苦……她的心里也有一个声音正在呐喊——经过了这么悠长的岁月,我,终于找到了你!
两人隔水相望,任由琴声充斥天地之间,浑然忘形。
不知过了多久,琴声越来越弱,终不可闻。木舟缓缓靠岸,男子放下古琴,起身向妲己招手,身形却微微一晃,几乎摔入河中。他猛然呛咳几声,数道血丝从嘴角流下,滴入江中。
那几道血丝仿如利刃划在妲己的心上,她顾不得矜持,也不管河水冰冷湍急,涉水跳上木舟,一把扶住男子。
男子不语,只是默默凝视着妲己,瘦削的脸孔,英俊的面容,眉骨上有一道深深的伤痕……他就是那个无数次出现在她梦中的男子。
他笑了,那笑容中饱含着一份久别重逢的伤感和喜悦,嘴角那一抹动人的弧线是如此的真诚而奔放,像是要一下子释放出压抑多年的狂喜与忧伤,这抹温柔而含蓄的微笑像闪电一样击中妲己的心扉,幸福、欢喜、快乐、悲伤、郁烦、伤感……千百种情绪尽皆被这一抹微笑唤起,她的心怦怦狂跳,突然知道这梦中相遇无数次的他一定是经历了无穷无尽的苦难才找到了自己,她说不出一句话,只是轻轻抚摸着他眉间的伤痕,柔肠千回百转。伤痕早已结疤,却依然让她觉得疼痛。
这一切就像她做过的那些梦,却比梦中的感觉更加真实,她听得见他的呼吸,看得见他的面容,甚至闻得到他身上温暖的气息……这是她梦寐以求的情人,她的丈夫,她发誓一定会照顾好他,不再让他受到任何伤害。就算是梦,她也宁愿长睡不醒。
男子慢慢伸出双手,抱住了妲己。他的双肩似乎都受了重伤,但他的拥抱却依然那么用力,仿佛他不仅仅是在用双手,而是在用生命中最后的一丝潜能拥抱着妲己。
这一刻,妲己忘记了父母兄长,忘记了冀州城的百姓,忘记了纣王的诏命,甚至忘记了她自己。她只是同样地紧紧抱着这个仿佛纠缠在自己宿命里千生百世的男人,本已干涸的泪水又涟涟不断地顺着面颊流下,心底里充盈的却是无比的幸福与快乐。
因为她知道,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什么力量可以让他们分开,一生一世,生死相依,永不离弃!
恩州驿中,冀州侯苏护思前想后,彻夜难眠。直到后半夜方才恍惚睡去,一觉醒来,已是日挂三竿。苏护暗暗奇怪,他一生戎马,自律极严,有时数日不眠亦能精神饱满,极少这般贪睡,不知昨夜是何缘故。
苏护一面想着,一面来到女儿妲己房前,敲敲房门,轻声唤道:“妲己,可起身了么?”想到昨夜女儿门外的留言,他心头大生愧疚,便不再以“贵人”相称。
屋内,苏妲己打开房门,笑颜如花:“我早已梳妆完毕。”
苏护本以为女儿情绪低落,有心抚慰,不料看起来她不但浑如无事,反而精神健旺,比起前几日实有天壤之别,一时竟不知如何应答,只好干咳几声:“既然女儿梳妆停当,便上路吧。”
苏妲己应了一声,行出几步,却突然手抚房门,偏头回眸,微微一笑:“即将入朝,身边多有宫中耳目,冀州侯以后最好还是称呼我‘贵人’,免受小人诟言。”
苏护先是一怔,再被苏妲己那醉人心脾的眼波一扫,心脏竟然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等他反应过来唯唯应承时,苏妲己已出了房门。
他望着苏妲己的背影,忽然觉得无比陌生起来,自己养育了十七年的女儿何曾有这等妖娆的行姿?再回想她方才那回眸一笑,媚而入骨,竟毫无缘由地打个寒噤。
苏护走出房间,却发现随行的数名家将也皆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显然都被苏妲己的姿容所慑。如果说以往的妲己还仅仅是一位拥有完美容颜的无邪少女,那么现在他们看到的,已是一个足可颠倒众生、令人痴狂的绝代尤物。众人何曾想到,岂独是苏护与这些家将,就连成汤六百年江山,亦将断送于这个妖媚撩人的女子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