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老人,为了让大家瞧瞧,自己虽说是年老体弱,却还足智多谋,找来几块破布和绳子,对韵梅说:“拿去把篮子罩上,买来东西,把绳头一紧,就跟那些做小买卖的用的篮子一样了。这不牢靠多了吗?”
韵梅说:“您的主意真不错,爷爷。”她可没说:“要是连篮子一块儿给抢了去呢?”
瑞宣当然也想出把力。每次打学校往家走,他都尽量顺路买儿东西,省得韵梅一趟趟上街,减少挨抢的机会。
有一天,他从学校回家,想起韵梅仿佛要他带什么来着,可是忘了她究竟要的是什么东西。
走了一会儿,看见一个卖烧饼油条的。战前卖烧饼的有的是,可这会儿倒很希罕了。篮子上的铁丝网也显得新奇、古怪。
他想买上俩烧饼油条,好补偿他忘了买东西的过错,也让妞子乐一乐。她还是一见共和面就哭。
手里拿着烧饼油条,他一路走,一路想着富善先生。他不是常送给妞子饼干、面包来着吗?他很惦记这位老朋友,不过他心里明白,就是知道老先生在哪儿,也不敢去看他。日本人特别恨跟西洋人有来往的中国人。
想着想着,猛孤丁打旁边伸过来一只手,一只非常脏,非常瘦的手。他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烧饼油条已经不翼而飞了。他住了脚,回过头去看。
抢烧饼的人是个极瘦、极弱的人,没命的跑,可又跑不快。他冲着烧饼油条吐了几口唾沫,就是给追上,人家也不要了。
瑞宣撵上了他。这瘦子象只走投无路的老母鸡,脸冲墙站住了。瑞宣见他还懂得羞耻,可怜起他来,后悔不该撵他。
“朋友,你拿着吃吧,我不要了。”瑞宣温和地说,希望这个瘦子会转过身来。
瘦子把脸往墙上贴得更紧了。
瑞宣想说,“是日本人害得我们顾不得廉耻也没法要面子了,不是你一个人的错。”可是,这一番话他想说可又说不出来。因为怎么说都是空话。讲道理,劝慰,饱不了肚皮。于是他说:“朋友,吃吧!”
瘦子仿佛受了感动,慢慢转过身来。
瑞宣一下子看清楚了:是钱诗人的舅爷陈野求。他把准备要说的话都抛到九霄云外,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野求!”
野求耷拉着脑袋,身子倚在墙上,木呆呆地站着。他的头发怕有好几个月没理了,又长又脏,乱糟糟的在头上卷成一团。他的脸,瘦成一条儿,好多天没洗了。眼睛里没有泪,楞坷坷地望着手里的油条出神。
瑞宣一把抓住野求的胳臂,野求想挣扎开,可是没有力气,踉踉跄跄的他跟着瑞宣走了几步,强打着精神问:“上哪儿?”
“找个地方坐一坐。”瑞宣说。
两人走进一家小饭铺。一进门,跑堂的就过来挡驾。“对不起您哪,今儿我们什么也没有,压根儿没升火。没生意。”没有升火,没有杯盘碗盏相碰的叮噹之声,这也算饭馆?桌椅板凳,都收拾得整整齐齐,铺子里还有多年来留下的一股子荤油味儿和饭菜味儿。
“让我们坐一会儿好不好?”瑞宣客客气气地问,“这位先生有儿不舒服,”他指的是野求。
“没说的,坐吧,凳子都空着呢,”跑堂的笑着说道。“您瞧,先生,我们这生意怎么做?没可卖的东西,还不许关门,真是笑话。”
两人都坐下了。因为瘦,野求的脸显得越发长了,眼珠子跟死鱼的一样。他平静下来,呆呆地坐着,一动也不动。野求叹了口气。“没什么可说的——如今,我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他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肌肉纹丝不动。他说的是实话,用不着带表情。
“我把一切都毁了,”野求静静地说,“为了养活我的孩子和病病歪歪的老婆,我给日本人做事,抽大烟麻醉自己。是呀,我出卖灵魂,为的是老婆孩子不挨饿。出卖一个灵魂,拯救全家的性命,倒也划算。”住了口,他冲着桌子发楞。瑞宣不敢催他往下说,只咳了一声。
这一声咳嗽,仿佛惊醒了野求,他接着又说:“说来也怪,老婆有了吃食,身体反倒更弱了,仿佛我给她吃的东西都有毒似的。她死了。”他脸上还是木然没有表情,说起话来,象背诵一个听过许多遍的故事。“死了的,倒还算有福。我满以为儿女长大成人,就能挣钱养活我。可是,大儿子刚能挣钱,就二话不说离开了北平。他不但不感恩图报,还恨我,恨我出卖了灵魂。另外三个儿子也跟大儿子一模一样。我出卖灵魂把他们抚养大,可他们是怎么报答我的?一场空,没有心肝。”他舐了舐嘴唇。
“可笑的事情多着呢。我刚才说,因为我抽大烟,日本人对我还算不错。可是烟瘾一大,我动都懒得动了,他们就撤了我的差。我没了进项,只剩下几个不能挣钱,靠我养活的孩子。等他们能挣钱了,大概也得打我这儿跑掉。我不能再拉扯他们了,就是能,他们也不感激我。唉,要说是不拉扯吧,他们又得挨饿,真没法子。我现在还抽大烟,大烟能麻醉人——这就是它的好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连我自己的孩子都不认我这个爸爸了。我今天抢了你的东西,可是我用不着道歉,我知道你能原谅一个快死的人。”
“你不能就这么死了,”瑞宣想帮他一把。
“谁也不该落这么个下场,可是我只能这么死。也许就是明天,我会躺在大街上,让人家拿大卡车拉走,扔到城外去。我不指望人家把我埋在祖坟里,没脸见祖宗。”他站起来,跟瑞宣拉了拉手,就往外走了。
走出饭铺,野求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吃起烧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