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老人居然直接的找了李四爷去。
祁老人,这全胡同的最老的居民,大家的精神上的代表,福寿双全的象征,现在被列为没有资格领粮的老乞丐,老饿死鬼!他不能忍受!
“我说四爷!”祁老人的小眼睛没敢正视李四爷;他知道一正看他的几十年的老友,他便会泄了气。“这是怎么弄的?怎么会没有我的粮呢?”
“大哥!那能是我的主意吗?”
李老人这一声“大哥”已使祁老人的心软下来一半儿。几十年的老友,难道谁还不知道谁吗!可是,他还不敢正视李四爷,以便硬着心肠继续质问;事情太大了,不能随便的马虎过去。他狠了心,唇发着颤:“四爷,你可是有一份儿!”
四爷是都市中的虫子,轻易不动气;听到祁大哥的毒狠的质问,他可是不由的面红过耳,半天也没回出话来。
祁老人的小眼睛找到了李四爷的脸,赶紧又转开,他也说不出话来了。
“大哥!”四爷很难堪的笑了笑:“各处的里长都有一份儿,也不是我的主意!告诉你,大哥,我的腿脚还利落,还能挣钱,我不要那份儿粮,省得大家伙儿说闲话!”
祁老人的头慢慢的低下去,一颗老泪镶在眼角上。楞了半天,他才低声的说:“四爷,我是真着急,真着急!要不然……!我说,你不能不要那份粮!你不要,可上哪儿找粮食去呢?”
四爷往前凑了一步,拉住祁大哥的手。四只一共有一百五十多年的手接触到一块儿,两个人了解,原谅了彼此,不由的都落下泪来。
落了几泪之后,两位老人都消了气,而只剩了难过。他们想亲热的谈谈心中的积闷,谈几个钟头。可是,谁也没开口。他们都是寒苦出身,空手打下天下的人,可是现在他们有饿死的可能!他们已不是成家立业的老英雄,而是没有人喂养的两条老狗。他们一向规规矩矩,也把儿女们调教的规规矩矩,这是他们引以为荣的事;可是,他们错了,他们的与他们儿女的规矩老实,恰好教他们在敌人手底下,都敢怒而不敢言;活活的被饿死,而不敢出一声!
平日,一想到自己的年纪,他们便觉得应当自傲。现在,他们看出来,在一条猛虎面前,年纪越大才越糟糕!四只老眼对视了半天,他们决定不必再扯那些陈谷于烂芝麻了!以往的光荣只能增加今日的难堪与辛酸!
回到家中,祁老人越想越难过,越不是滋味。想了许久,他决定必须作什么,不能坐在屋里等死!他回忆起从前所遇见过的危难,和克服危难的经过。是的,他必须去作什么,因为哪一次闯过难关不是仗着自己的勇敢与勤苦呢?他摸了摸自己的四肢;不错,他是老了;可是,老了也得去作事,也不能坐以待毙!
他脱了大衫,轻手蹑脚的到厨房去,找他旧日谋生活的工具:筐子,绳子,扁担。他不知道,能否找到它们,因为他已不记得它们是早已被扔出去,或是被韵梅给烧了火。
韵梅轻轻的走进来:“哟!爷爷在这儿干什么呢?”“啊——”被这么忽然的一问,老人仿佛忘了自己是在干什么呢。假装的笑了笑,才想起来:“我的筐子扁担呢?”“什么筐子扁担?”韵梅根本不记得这里有过那些东西。“哼!我什么小生意都作过!庚子那年,我还卖过枣儿呢!我要我作生意用的筐子扁担!”
“干什么呢?爷爷!”韵梅的大眼睛睁得很大,半天也没眨巴一下。
“我作小买卖去!不能走远了,我在近处磨蹭;不能挑沉重的,我弄糖儿豆儿的;一天赚三毛也好,五毛也好;反正我要卖力气,不能等着饿死,也不能光分吃你们的粮!”“爷爷!”韵梅一时想不出话来,只这么叫了一声,声音相当的大而尖锐。
听了这声音喊叫,小顺儿,妞子,和天佑太太全跑了来。
被大家围住,老人把话又说了一遍,说得很客观,故意的不带感情,为是使大家明白:事情是事情,不必张牙舞爪。
听罢,大家都默默相视,小妞子过去拉住老人的手。天佑太太知道她必须先发言:“我们不能教您老人家去!事情不好办是真的,可是无论怎说,我们得想法子孝顺您!还说您的筐子扁担呢,横是搁也搁烂了!”
小顺儿与妞子一齐响应:“太爷爷,不去!”
韵梅也赶紧说:“等等瑞宣,等他回来,大家伙商议商议。”
她回头叫小顺儿:“小顺儿,搀着他老人家!”
这样捧着哄着的,大家把老人送到他的屋中去。
躺在床上,老人把自己从前的奋斗史一五一十的说给孩子们听,而没敢提到现在与将来,因为对现在与将来他已毫无办法。
晚上瑞宣回来,韵梅和婆婆赶紧把老人的事告诉了他。他楞了半天,然后干笑了一下,没法说出任何话来。
祁老人,说也奇怪,并没向长孙再说那件事。祖孙的眼光碰到了一处,就赶紧移开;唇刚要动,就又停住。结果,大家都很早的就睡下,把委屈,难堪,困难,都交给了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