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没有棋品可言的老先生毫无愧疚,自顾自神清气爽,“跟大将军下棋,确实一桩人生幸事。”
徐骁站起身,来到北莽地图前,用手指慢慢划出一条行军路线,王先生眯眼盯住地图,许久不言语。
徐骁也不动声色,还是学宫祭酒率先熬不住,轻声说道:“乱,很乱。南朝那边有曹长卿推波助澜,都快要闹到台面上。北边女帝一直不喜佛门,想要尊道灭佛,统一宗教,化为己用,成为裙下第二座江湖。结果谁都没料到龙树和尚独身去了道德宗,讲道理也不讲道理,就坐在那里,已经硬扛了整整一旬时分的箭潮剑雨。大将军,你这时候出动龙象军,就不怕让北庭南朝拧成一股绳,一致对外,对付你的北凉铁骑?”
徐骁后背微微伛偻,望着地图平静道:“北莽比不得中原富饶,王庭皇帐这些年缺钱,喂饱十二位大将军,跟我北凉军还有东线的顾剑棠保持对峙,已经是极致,距离那老婆娘要一口气吞下北凉的初衷,还有很大距离,军力要强,就少不得真金白银,钱从哪里来?天上掉不下来,这不和尚们香钱无数,富得流油,这么一头肥羊,她岂能不眼红,以前是不敢下手宰肉,因为拓跋菩萨和几位持节令都不赞同,但是如今有评为道教圣人的麒麟国师坐镇,又新获得几位大将军的支持,拓跋菩萨也就只会冷眼旁观,灭佛一事,已经是箭在弦上,我出兵与否,都不耽误那老婆娘的下手。别说一个两禅寺主持,除非是佛陀显身,才行。她啊,也的确是被近年来我朝的边境政策给逼急了,张巨鹿和顾剑棠联手,还是卓有成效的。这两个鸡贼家伙何尝不是逼着北莽倾尽国力来跟我的北凉铁骑死战一场,北莽女帝要先吃下国中佛教财力,再来一口气吞并无救援的北凉,才好绕过越来越稳固的东线,举兵南下,占据西蜀南诏等地,有了粮食和兵源,就是时候跟离阳王朝争夺整个天下。这份心思,有资格说话放屁的人,都心知肚明,这便是张巨鹿庙堂阳谋的功力所在了。本来若是东线太弱,北莽大可以直接在西线借走几位大将军和十数万兵力,堆出四十万铁骑去东线肆掠,将东线碾成筛子,先入主太安城,成为天下共主,回过头最后针对北凉,如此一来,我就要活得比他和顾剑棠都要长久,相信全天下也就那隔三岔五撩拨老子抛媚眼的骚婆娘乐意见到,除了她,再没有第二个人了。”
王先生了头,深以为然,“碧眼儿如我一般,都下得一手好棋妙棋。”
徐骁笑道:“本来是一个少说还要持续二三十年平局的棋面,可两边都没耐心,相对北莽女帝还要更心急一些,因为张巨鹿一手抓北线军政,一手消化南边春秋旧八国的国力,尤为关键的是这位首辅大人相当程度上阻止了皇帝试图重文抑武的迹象,使得我朝张力远胜资源匮乏的北莽,拖得越久,优势越大。咱们离阳啊,一统春秋以后,才算真正家大业大,就是经得起折腾,加上有了张巨鹿这么个勤勤恳恳的缝补匠,我要是北莽的皇帝,也会浑身不得劲。谁他娘想跟一个家底殷实还读过书的壮汉当邻居?那可不就是天天受气吗?”
学宫祭酒笑道:“大将军话糙理不糙。”
老先生感慨道:“高居书楼说太平,总以为自己只要走出去,就可以经世济民,挽狂澜于既倒,搞得治政平天下就跟写几个字一样信手拈来,危害不下于藩镇割据。这话是碧眼儿在御前亲口说的,身为状元及第的读书人,能说出这样的道理,可见当个首辅,很合时宜。难怪张巨鹿可以跟大将军当对手。嘿,大将军,咱们可都离题万里了。”
徐骁继续指向地图,笑道:“我跟先生想法不一样,龙象军这次赴北,不光仗要打,还得打硬仗,捡软柿子捏,不是我北凉军的脾气。先生担忧龙象军打赢了仗,南朝那帮得了富贵就忘宗背祖的士子会更加仇恨北凉,其实在我看来,要是北凉铁骑不给他们长长记性,那些年少时跟着父辈北逃然后新冒尖的南朝新贵,尾巴早就翘到天上去了,就得狠狠抽打一番,才知道什么叫怕,我就是要他们怕到骨子里去。这些兔崽子,根子跟当初的春秋读书人一样,都记打不记好。所以这一次龙象军,第一个要死磕的军镇就是龙腰州战力排在第一的瓦筑,接下来其余军镇,君子馆,离谷,茂隆,都是硬骨头,不在一条线上,龙象军就偏要绕道疾行,一个一个吃过去。”
老先生忧心感慨道:“可是龙象军才一万啊。不计算沿线兵马,光是五镇兵力就有精锐甲士六万。还得跟两位北莽大将军面对面,行吗?一万龙象军,撤得回来多少人?”
徐骁打了个哈哈,“忘了跟先生说了,咱们北凉的大雪龙骑军,也马上要出发了。”
北凉铁骑甲天下,大雪龙骑雄北凉!
老先生在这大夏天的,像是感到了凉意,搂了搂袖子。
他喃喃自语道:“可这不就意味着要真打起来了吗?不妥啊,委实不妥啊。”
徐骁一只手掌按在地图上,说了一句话,“我儿子在那里,这个理由够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