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放下行李,打开铺盖,酒菜已送进来。吃了一回,何老人走来说道:“肉可够了?倘若嫌少,还有一个煮烂的猪头。”
又逵道:“尽管拿来。”这老人真个又去切了一大冰盘热烘烘的猪头,霍武叫他坐下,说道:“你也用些。”老人道:“老汉是一口长斋,酒肉都不吃的。”霍武道:“你这店家很老成,为什么不多畜些客人?你有什么心事?”何老人道:“一言难尽!老汉所生二子,阿文、阿武,这小儿子阿武纔十八岁,恃着有几斤蛮力,终日在岭上捉兔寻獐,不管一些家务。大儿子阿文,认真做生意,老汉全靠着他。
去年三月,替他娶了管先生的女儿,相貌既端方,性子又贤慧,不料阿文于去年十月得病死了。”话犹未毕,早已掉下泪来。霍武道:“你老人家不要脓包势,一个人的死生寿夭,都有定数,算不得什么心事。”何老人道:“这还罢了,到了十二月里头,近邻钱典史叫家人拿了二十两银子,要买我媳妇为妾,老汉虽然痛念儿子,仍恐媳妇年少,守不得寡,且与他商量。媳妇一闻此言,号咷大哭,即往房中斩下一个小指头,誓不改嫁,老汉也就回绝了钱家。直至今年二月初八日夜里,忽有五六人跳过墙来,在媳妇房外天井中捉住一人。老汉着惊起来,看见这人,却不认得他,认做是贼。那班人认是捉奸的,当即打进媳妇房中,将媳妇从床上捉起,也捆住了,一同报官。
这牛老爷审了一堂,将贼押了,媳妇取保回家,却没有问得明白。
今日差人到来,说明日午堂复审。老汉打听得钱典史送了牛巡检三十两银子,嘱他断做奸情,当官发卖。媳妇闻知此信,今日又上了一回吊,幸得家中一个老妈子救下。姚老爷,你说这难道不是心事么?”霍武大怒道:“什么牛老爷,擅敢得了银钱,强买人家的节妇!”又逵道:“哥哥不知,就是这里巡检司牛藻。从前我们拿住洋匪,被他卖放了许多,最贪赃、最可恶的。”霍武道:“老儿,你且放心,我明日在这里暂住一天,看他审问,倘断得不公,我教训他几句就是了。”何老人连忙拜谢,又进去打了几斤酒,搬些鹿脯兔肉之类出来。
听得敲门声响,何老出去开看,原来是他的第二个儿子阿武回家,肩上背着一管鸟机,手中提着几个獐兔,撞进门来。
何老道:“你还只是天天在外,今日你嫂子又上吊了,还不在家照应照应。”阿武道:“怎么只管上吊?”何老说明原故,阿武道:“我去把这贼典史、瘟巡检都一刀杀了,嫂子也可不必上吊了。”何老喝道:“还是这样胡说!快随我来,客房中有碣石姚协镇的兄弟在此,你去见他,一同商议。”阿武放下家伙,跟着进来,且不见礼,一眼望去,早见床前竖着一根铁棒,便抢在手中,晃了两晃,觉得称手,便问道:“那一位是姚老爷?这就是他用的兵器么?”霍武道:“只我便是。这算什么兵器,不过借他挑行李罢了。”那何武纔上前相见,各道姓名,同桌饮酒,说得投机,直至三更方睡。
次日起来,将他两人亩住,何武也在家相陪,请至中堂。
纔吃完早饭,那催审的差人已到,见三人坐在一处,他并不做声,一直望里边就走。阿武立起身来,将手一挡,一个躲开,一个早已跌倒。阿武大喝道:“人家各有内外,什么鸟人,往里头乱闯!”那差人爬起身来,晓得阿武这个大虫不是好惹的,又见这坐的两人也是恶狠狠的样子,忙陪笑脸说道:“二郎,难道连我们都不认得了?我们是奉本官差遣,特来请你们大嫂上堂听审的。”阿武道:“慌些什么?我慢慢的同了他来。”
何老已经走出,将两个差人畜住坐下,自己进去领他媳妇出来。
但见:
荆钗裙布,一味村妆;杏脸桃腮,八分姿致。弓鞋步去,两瓣白莲;宝髻堆来,一头绿鬓。似投江之钱女,玉洁余芬;比劓鼻之曹娥,指尖带血。体态娇如春柳,精神凛若秋霜。
这管氏步至中堂,望着姚、吕二人纳头便拜。霍武忙叫人扶起,二公差同何老拥护而行。霍武分付又逵道:“吕兄弟,你在这里看守行李,我去看看就来。”霍武走到巡司署前,那牛巡检已坐堂审问。先叫那躲在天井中的人问了一会,那人一口咬定是奸;再问这班捉拿的人,也咬定是房中拿住的。即叫管氏上去,问道:“你这妇人,如何不守闺训,败坏门风,快从实说来!几时起手,与他偷过几次。”管氏哭道:“小妇人从丈夫死后,原不打算独生,因公公年纪老了,所以暂且偷生的。去冬公公要将小妇人转嫁,小妇人只得断指明心,岂有背地偷情的理?望老爷鉴察。”牛巡检笑道:“你因有了私情,所以不肯转嫁,这奸情一发是真了。快实说上来,我老爷也不难为你。”管氏道:“连这贼人小妇人也不认得,如何就有奸情?况且前日晚上众人捉贼之时,小妇人的房门闩上,是众人打进来的,现有公公看见。”牛巡检道:“众人都说是床上捉住的,只你说是闩上房门,那个信你?你公公是你一家,如何做得见证?你这淫贱妇人,不拶如何招认,快把他拶起来!”
左右走过三四人,正要动手,那霍武在旁大喝道:“住着!你这官儿,如何不把众光棍夹起问他,倒要拶这个节妇?”牛巡检吃了一惊,也大喝道:“什么人,这般放肆,乱我堂规!”
霍武道:“咱姚霍武的便是。我哥哥现任碣石副将。见你滥刑节妇,好意前来劝你,乱什么堂规?”牛巡检道:“你原来靠着武官势头,来这里把持官府。你哥哥因私通洋匪,从海道拿问了,看来你也是洋匪一党,左右与我拿下了!”两边衙役见他模样凶狠,恐怕拿他不住,走上十余个,要来锁他。霍武两手一架,早纷纷跌倒。那牛巡检立起身来,分付弓兵齐上。
若论姚霍武的本事,不要说这几十个人,就添了几十倍,也还擒他不祝只因他问心无愧,又想到匠山的叮嘱,戒他不可恃勇伤人,他恐怕略一动手,闹起人命来,自己倒也罢了,又要连累着何老儿,所以听凭他们锁祝呵呵大笑道:“牛巡检,我看你拿我怎样!”牛巡检道:“你这般杀野,定是洋匪无疑。”即分付将奸情暂押一旁,叫差役起他行李,搜柑有无赃物。早有七八个差役同着何老做眼,赶到何家。却好又逵、何武出了店门,寻个空阔地方较量武艺去了。差役们一拥而进,把霍武的包裹、铺盖、箱子都起到堂上。打开细看,并无别物,只这六锭大元宝,路上用了一锭,余五锭全然未动。牛巡检饿眼看见,分付:“快拿上来,这不是去年劫去的关饷么!”即问霍武道:“你这五锭大银是那里来的?”霍武道:“你问他怎的?”牛巡检笑道:“我看你不是好人,果然一些不错。我且问你,去年打劫董口书的税饷,共有几人,余赃放在何处?
若不实招,可知道本司的刑法利害!”霍武大怒道:“牛藻,你不要做梦!我老爷的银子是朋友李匠山送的,什么税饷,什么余赃!”牛巡检冷笑道:“好,满口的油供!我老爷居九品之文官,掌一方之威福,人家送的号件,不过一元半元,从未曾有人送过大锭银子。何况你这革职的武官兄弟,谁肯奉承你?
你这强盗骨头,不夹如何招认,快夹起来!”那霍武站在当中,这些差役七手八脚的想扳倒他,正如小鬼跌金刚一般,分毫不动。霍武将左脚一伸,早又碰倒了三四个。
牛巡检道:“贼强盗,这等勇猛,快多叫些人来,上了手铐脚镣,权且禁下,齐了防海兵丁,解县发落。”霍武并不介意,由他做作,跟到禁中。
牛巡检无处出气,叫上管氏,拶了一拶,发出官卖,把何老儿打了三十,分付道:“你擅敢窝藏盗匪,我且不究治,候赴县回来,从重讯究。”牛巡检发落下来,已有钱典史家人前来议价。那管氏与公公哭别一场,乘着众人眼空,跳河而死。
正是:
好将正气还天地,从此香魂泣鬼神。
何老见媳妇已死,自料断无好处,也便回家自经。
牛巡检一时逼死二命,老大吃惊,还只望拿住大盗,可以做到他”窝藏洋匪,畏罪自经”上去,即分付地方盛殓,齐了一二百弓兵,即日解霍武赴县。霍武却不担什么忧愁,只怪着行李如何起来,为何不见吕又逵之面,只怕又逵并未晓得,将来一定闹起事来。
一路的由凤尾、羊蹄等处来至海丰,已是二更时分,叫城进去。知县公羊生听说是巡检司亲解大盗前来,忙坐堂审问。
先是牛藻上前参见,禀明:“姚霍武系参员姚卫武的兄弟。卫武私通洋匪,已经革职待罪。这霍武在卑职衙门当堂挺撞,卑职疑他是洋匪一流,起他行李搜拐,果有五个大元宝。这广东地方通用的都是花边钱,藩库纹银都是十两一锭的,惟有洋行及各口的税饷,方是五十两一锭的库秤。这大元宝已是可疑了;况且这人勇力异常,四五十人近他不得,大老爷也要小心防他。”
知县分付他退下。因传齐本县民壮头役及巡司的弓兵两旁排列,上百余个灯笼火把。带上霍武,霍武还是立而不跪。知县喝问道:“你在巡司衙门挺撞官府,到了本县这里,还敢不跪么?”
霍武道:“牛巡检逼拶节妇为奸,咱说他几句是真的,咱又没有什么罪名,要跪那一个?”公羊知县道:“你哥哥私纵洋匪,督抚参了,你还敢倚势横行,巡检难道不要柑问?现今海关的真赃现获,怎么还不成招?”霍武从前听了巡检说他哥哥参官的话,只道故意胡言,今闻知县又提此言,想来不假,即跪下叩头道:“不知我哥哥参官是假是真,还求太爷说明原委。”
知县道:“你想是洋面上逃回的,怎么不知,倒来问我?”霍武道:“实在不知。”因将前年到省,及至南安转来、平山教习的原故说了一遍。知县道:“那李匠山是何等之人,客店乍逢,就有许多银子赠你?你一定是去年在平山时,同这些无赖之徒劫抢伙分的。你哥哥的事,或者还可辨复,有了你这一案,只怕他的事也就真确了。”霍武又叩头道:“小人实是冤枉,求太爷行文江苏问明,开豁我兄弟二人性命。”知县道:“那个不能。你且把行劫之事从实说来,我不牵累你令兄就是情面了。快快供来!”霍武道:“小人并无此事,如何招认?”那公羊生忙叫用刑。霍武由他夹了三夹棒,只是佯佯不睬。知县没法,分付暂且收监,候拿余党定夺,赃银贮库。
下回细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