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这死尸须是今夜发落便好。”周氏道:“可叫洪三起来,将块大石缚在尸上,
驮去丢在新桥河里水底去了,待他尸首自烂,神不知,鬼不觉!”高氏大喜,便
到酒作坊里叫起洪大工来,大工走入后园,看见了小二尸首,道:“祛除了这害
最好,倘留他在家,大官人回来,也有老大的口面。”周氏道:“你可趁天未明,
把尸首驮去新河里,把块大石缚住,坠下水里去。若到天明,倘有人问时,只说
道小二偷了我家首饰物件,夜间逃走了。他家一向又无人往来的,料然没事。”
洪大工驮了尸首,高氏将灯照出门去。此时有五更时分,洪大工驮到河边,掇块
大石,绑缚在尸首上,丢在河内,直推开在中心里。这河有丈馀深水,当时沉下
水底去了,料道永无踪迹。洪大工回家,轻轻的关了大门,高氏与周氏各回房里
睡了。高氏虽自清洁,也欠些聪明之处,错干了此事。既知其情,只可好好打发
了小二出门便了。千不合,万不合,将他绞死。后来却被人首告,打死在狱,灭
门绝户,悔之何及!且说洪大工睡至天明,起来开了酒店,高氏依旧在门前卖酒。
玉秀眼中不见了小二,也不敢问。周氏自言自语,假意道:“小二这厮无礼,偷
了我首饰物件,夜间逃走了!”玉秀自在房里,也不问他。那邻舍也不管他家小
二在与不在。高氏一时害了小二性命,疑决不下,早晚心中只恐事发,终日忧闷
过日。正是:
要人知事勤学,怕人知事莫做。
却说武林门外清湖闸边,有个做靴的皮匠,姓陈,名文,浑家程氏五娘,夫
妻两口儿,止靠做靴鞋度日。此时是十月初旬,这陈文与妻子争论,一口气,走
入门里满桥边皮市里买皮,当日不回,次日午后也不回。程五娘心内慌起来。又
过了一夜,亦不见回,独自一个在家烦恼。将及一月,并无消息。这程五娘不免
走入城里问讯。径到皮市里来,问卖皮店家,皆言:“一月前何曾见你丈夫来买
皮?莫非死在那里了?”有多口的道:“你丈夫穿甚衣服出来?”程五娘道:
“我丈夫头戴万字头巾,身穿着青绢一口中。一月前说来皮市里买皮,至今不见
信息,不知何处去了?”众人道:“你可城内各处去寻,便知音信。”程五娘谢
了众人,绕城中逢人便问。一日,并无踪迹。过了两日,吃了早饭,又入城来寻
问。不端不正,走到新桥上过。正是事有凑巧,物有偶然。只见河岸上有人喧哄
说道:“有个人死在河里,身上穿领青衣服,泛起在桥下水面上。”程五娘听得
说,连忙走到河岸边,分开人众一看时,只见水面上漂浮一个死尸,穿着青衣服。
远远看时,有些相像。程氏便大哭道:“丈夫缘何死在水里?”看的人都呆了。
程氏又哀告众人:“那个伯伯肯与奴家拽过我的丈夫尸首到岸边,奴家认一认看。
奴家自奉酒钱五十贯。”当时有一个破落户,叫做王酒酒,专一在街市上帮闲打
哄,赌骗人财,这厮是个泼皮,没人家理他。当时也在那里看,听见程五娘许说
五十贯酒钱,便说道:“小娘子,我与你拽过尸首来岸边你认看。”五娘哭罢道:
“若得伯伯如此,深恩难报!”这王酒酒见只过往船,便跳船上去,叫道:“梢
工,你可住一住,等我替这个小娘子拽这尸首到岸边。”当时王酒酒拽那尸首来。
王酒酒认得乔家董小二的尸首,口里不说出来,只教程氏认看。只因此起,有分
教高氏一家,死于非命。正是:
闹里钻头热处歪,遇人猛惜爱钱财。
谁知错认尸和首,引出冤家祸患来。此时王酒酒在船上,将竹篙推那尸首到
岸边来,程氏看时,见头面皮肉却被水浸坏了,全不认得。看身上衣服却认得,
是丈夫的模样。号号大哭,哀告王酒酒道:“烦伯伯同奴去买口棺木来盛了,却
又作计较。”王酒酒便随程五娘到褚堂仵作李团头家,买了棺木,叫两个火家来
河下捞起尸首,盛于棺内,就在河岸边存着。那时新桥下无甚人家住,每日止有
船只来往。程氏取五十贯钱,谢了王酒酒。
王酒酒得了钱,一径走到高氏酒店门前,以买酒为名,便对高氏说:“你家
缘何打死了董小二,丢在新桥河内?如今泛将起来。你道一场好笑!那里走一个
来错认做丈夫尸首,买具棺木盛了,改日却来埋葬。”高氏道:“王酒酒,你莫
胡言乱语,我家小二,偷了首饰衣服在逃,追获不着,那得这话!”王酒酒道:
“大娘子,你不要赖!瞒了别人,不要瞒我。你今送我些钱钞买求我,我便任那
妇人错认了去。你若白赖不与我,我就去本府首告,叫你吃一场人命官司!”高
氏听得,便骂起来:“你这破落户,千刀万剐的贼,不长俊的乞丐!见我丈夫不
在家,今来诈我!”王酒酒被骂,大怒而去。能杀的妇人,到底无志气,胡乱与
他些钱钞,也不见得弄出事来。当时高氏千不合万不合,骂了王酒酒这一顿,被
那厮走到宁海郡安抚司前叫起屈来。安抚相公正坐厅上押文书,叫左右唤至厅下,
问道:“有何屈事?”王酒酒跪在厅下,告道:“小人姓王,名青,钱塘县人,
今来首告。邻居有一乔俊,出外为商未回。其妻高氏,与妾周氏,一女玉秀,与
家中一雇工人董小二有奸情。不知怎的缘故,把董小二谋死,丢在新桥河里,如
今泛起。小人去与高氏言说,反被本妇百般辱骂。他家有个酒大工,叫做洪三,
敢是同心谋害的。小人不甘,因此叫屈,望相公明镜昭察!”安抚听罢,着外郎
录了王青口词,押了公文,差两个牌军押着王青去捉拿三人并洪三,火急到厅。
当时公人径到高氏家,捉了高氏、周氏、玉秀、洪三四人,关了大门,取锁
锁了,径到安抚司厅上。一行人跪下。相公是蔡州人,姓黄,名正大,为人奸狡,
贪滥酷刑。问高氏:“你家董小二何在?”高氏道:“小二拐物在逃,不知去向。”
王青道:“要知明白,只问洪三,便知分晓。”安抚遂将洪三拖翻拷打,两腿五
十黄荆,血流满地。打熬不过,只得招道:“董小二先与周氏有奸,后搬回家,
奸了玉秀。高氏知觉,恐丈夫回家,辱灭门风。于今年八月十五日中秋夜赏月,
教小的同小二两个在一边吃酒,我两个都醉了。小的怕失了事,自去酒房内睡了。
到五更时分,只见高氏、周氏来酒房门边,叫小的去后园内,只见小二尸首在地,
教我速驮去丢在河内去。小的问高氏因由。高氏备将前事说道:‘二人通同奸骗
女儿,倘或丈夫回日,怎的是好?我今出于无奈,因是赶他不出去,又怕说出此
情,只得用麻索绞死了。’小的是个老实的人,说道:‘看这厮忒无理,也祛除
了一害。’小的便将小二尸首,驮在新桥河边,用块大石,缚在他身上,沉在水
底下。只此便是实话。”安抚见洪三招状明白,指画字。二妇人见洪三已招,
惊得魂不附体,玉秀抖做一块。安抚叫左右将三个妇人过来供招,玉秀只得供道:
“先是周氏与小二有奸,母高氏收拾回家,将奴调戏,奴不从。后来又调戏,奴
又不从。将奴强抱到后园奸骗了。到八月十五日,备果吃酒赏月,母高氏先叫奴
去房内睡了,并不知小二死亡之事。”安抚又问周氏:“你既与小二有奸,缘何
将女孩儿坏了?你好好招承,免至受苦!”周氏两泪交流,只得从头一一招了。
安抚又问高氏:“你缘何谋杀小二?”高氏抵赖不过,从头招认了。都押下牢监
了。安抚俱将各人供状立案,次日差县尉一人,带领仵作行了,押了高氏等去新
河桥下检尸。当日闹动城里城外人都得知。男子妇人,挨肩擦背,不计其数,一
齐来看。正是:
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
却说县尉押着一行人到新桥下,打开棺木,取出尸首,检看明白。将尸放在
棺内,县尉带了一干人回话。董小二尸虽是斧头打碎门,麻索绞痕见在。安抚
叫左右将高氏等四人各打二十下,都打得昏晕复醒。取一面长枷,将高氏枷了。
周氏、玉秀、洪三俱用铁索锁了,押下大牢内监了。王青随衙听候。
且说那皮匠妇人,也知得错认了,再也不来哭了。思量起来,一场惶恐,几
时不敢见人。这话且不说。再说玉秀在牢中汤水不吃,次日死了。又过了两日,
周氏也死了。洪三看看病重,狱卒告知安抚,安抚令官医医治,不痊而死。止有
高氏浑身发肿,棒疮疼痛熬不得,饭食不吃,服药无用,也死了。可怜不勾半个
月日,四个都死在牢中。狱卒通报,知府与吏商量,乔俊久不回家,妻妾在家,
谋死人命,本该偿命。凶身人等俱死,具表申奏朝廷,方可决断。不则一日,圣
旨到下,开读道:“凶身俱已身死,将家私抄紥入官。小二尸首,又无苦主亲人
来领,烧化了罢。”当时安抚即差吏去,打开乔俊家大门,将细软钱物,尽数入
官。烧了董小二尸首,不在话下。
却说乔俊合当穷苦,在东京沈瑞莲家,全然不知家中之事。住了两年,财本
使得一空,被虔婆常常发语道:“我女儿恋住了你,又不能接客,怎的是了?你
有钱钞,将些出来使用;无钱,你自离了我家,等我女儿接别个客人。终不成饿
死了我一家罢!”乔俊是个有钱过的人,今日无了钱,被虔婆赶了数次,眼中泪
下。寻思要回乡,又无盘缠。那沈瑞莲见乔俊泪下,也哭起来,道:“乔郎,是
我苦了你!我有些日前趱下的零碎钱,与你些做盘缠回去了罢。你若有心,到家
取得些钱,再来走一遭。”乔俊大喜,当晚收拾了旧衣服,打了一个衣包;沈行
首取出三百贯文,把与乔俊打在包内。别了虔婆,驮了衣包,手提了一条棍棒,
又辞了瑞莲,两个流泪而别。
且说乔俊于路搭船,不则一日,来到北新关。天色晚了,便投一个相识船主
人家宿歇,明早入城。那船主人见了乔俊,吃了一惊,道:“乔官人,你一向在
那里去了,只管不回?你家中小娘子周氏,与一个雇工人有奸。大娘子取回一家
住了,却又与你女儿有奸。我听得人说,不知争奸也是怎的,大娘子谋杀了雇工
人,酒大工洪三将尸丢在新桥河内。有了两个月,尸首泛将起来,被人首告在安
抚司。捉了大娘子、小娘子、你女儿并酒大工洪三到官,拷打不过,只得招认。
监在牢里,受苦不过,如今四人都死了。朝廷文书下来,抄紥你家财产入官。你
如今投那里去好?”乔俊听罢,却似:分开八片阳骨,倾下半桶冰雪来!这乔
俊惊得呆了半晌,语言不得。那船主人排些酒饭与乔俊吃,那里吃得下!两行泪
珠,如雨收不住,哽咽悲啼,心下思量:“今日不想我闪得有家难奔,有国难投,
如何是好?”番来覆去,过了一夜。
次日黑早起来,辞了船主人,背了衣包,急急奔武林门来,到着自家对门一
个古董店王将仕门首立了。看自家房屋,俱拆没了,止有一片荒地。却好王将仕
开门,乔俊放下衣包,向前拜道:“老伯伯,不想小人不回,家中如此模样!”
王将仕道:“乔官人,你一向在那里不回?”乔俊道:“只为消折了本钱,归乡
不得,并不知家中的消息。”王将仕邀乔俊到家中坐定道:“贤侄听老身说,你
去后,家中如此,……”把从头之事,一一说了。“只好笑一个皮匠妇人,因丈
夫死在外边,到来错认了尸。却被王酒酒那厮首告,害了你大妻、小妾、女儿并
洪三到官,被打得好苦恼,受疼不过,都死在牢里,家产都抄紥入官了。你如今
那里去好?”乔俊听罢,两泪如倾,辞别了王将仕。上南不是,落北又难!叹了
一口气,道:“罢罢罢!我今年四十馀岁,儿女又无,财产妻妾俱丧了,去投谁
的是好?”一径走到西湖上第二桥,望着一湖清水便跳,投入水下而死。这乔俊
一家人口,深可惜哉!
却说王青这一日午后,同一般破落户在西湖上闲荡,刚到第二桥坐下,大家
商量凑钱出来买碗酒吃。众人道:“还劳王大哥去买,有些便宜。”只见王酒酒
接钱在手,向西湖里一撒,两眼睁得圆滴溜,口中大骂道:“王青!那董小二奸
人妻女、自取其死,与你何干?你只为诈钱不遂,害得我乔俊好苦!一门亲丁四
口,死无葬身之地。今日须偿还我命来!”众人知道是乔俊附体,替他磕头告饶。
只见王青打自己把掌约有百馀,骂不绝口,跳入湖中而死。众人传说此事,都道
乔俊虽然好色贪淫,却不曾害人,今受此惨祸,九泉之下,怎放得王青过!这番
索命,亦天理之必然也。后人有诗云:乔俊贪淫害一门,王青毒害亦亡身。从来
好色亡家国,岂见诗书误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