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公子不是有意,何况、何况这等小事我也不在意,露露手而已嘛……”她内心流泪道。
尉迟恭下意识看向她的右手宽袖。那袖下,臂上咒文也消失了么?
如果都消失了,那表示真正的崔舜华已经……
“絮氏舜华是什么样的人?”他忽问。
舜华一愣。
他又道:“方才我在窗前听见的。絮氏是北瑭古老的姓氏,如今白府里正有絮氏仅存后人,与你同名,你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舜华以为她好奇,不疑有它,爽快笑道:“是个很善良的人呢。”
“很孩子气?”
“哪会!她是个大家闰秀,北瑭第一美人……不,比不过我崔舜华,勉强并列吧。她身高九尺……”
他终于挑动眉。“九尺?”
这是她梦想中的身高啊!她头,道:“高才能看清楚所有的景物啊!好比方才我站在凳子上,这才能看清你头上玉冠,要不,现在我这高度,连踮脚都看不见你头上了油的黑发呢。”
“……絮氏舜华今年几岁?”
“今年算十八,明年就十九了。”
“舜华可还记得你几岁?”
“今年二十……有三吧。”二十有三,在北瑭观念里已经是熟透的果实了,她忍住打击。从十九直接跳到二十三,活生生四围年的空白啊!
说到絮氏舜华,她想起一事,道:“尉迟公子请等等,我有东西请教你。”她奔进内室,匆匆取过一物,再出来时,尉迟恭已经不在。
她一愣,见窗前有影。她拉开窗子,他正背着她双臂环胸靠着窗,他没回头,只抚着额解,道:“你放下头发擦干吧。有什么事这样问也是无碍。”
她一怔,而后笑意漾漾,自怀里换出两颗橘子大小的球体送出窗外。
“我第一次看见尉迟公子,只觉你相貌偏俊冷,原以为相由心生,但你是外冷内热之人,舜华以后再也不会以貌取人了。”
“你的第一次见我是在何时呢?”他漫不经心问着,接过她递出的小球。
“自然是在……唔,瞧,尉迟公子知道这是什么吧?”
“自是肥皂。”
“正是正是。”舜华拿块布擦起细软长发,说道:“左边的是药皂,右边的是香香皂,都是尉迟家名下制的。今晚我用的是香香皂。”
“……那又如何呢?”
“尉迟公子,这是很严重的问题啊!你不觉得让人二选一,是件很没人性的事吗?”最佳例证明就是她啊!
北瑭京城贵族的肥皂几乎由尉迟家的皂行包办,白府里的她爱沐浴,皂球她用得勤,用完了得跟管事申请,但每每赐给她的都是药皂,只有逢大节才让她用一次香香皂。她知道白起哥是看她身子虚,天天沐浴容易受寒,所以选择对人体有益的药皂,那种只有香味而无用处的香香皂就免了吧。
七儿曾说溜嘴,嫌她太贪心。这种肥皂只有小富家以上有钱人才买得着,又何必嫌东嫌西?何况她日日沐浴,在肥皂的消耗量上已是北瑭之冠了。
但她想,既然白起哥已是名门富户,絮氏以前至少也是个小富家,这种沐浴的皂钱绝对付得起的,如果物资上的一些需求能让自己更加快乐又有什么关系呢?总好过留下钱财不知给谁花,自己却郁郁地走吧。
七儿以前还不会这样的。在她死前那一年,七儿被收买得很彻底,婢儿伴大尾生,其实没什么不对,她也可以再收买回来,可是,她想这样无疑是给未来的大嫂难看。
嫂子未过门,小姑便出手,以后白起哥难做人,何必呢?所以她怀着讨好的心态,就让被收买的七儿不时对她暗示些消息。好比,白起哥喜欢柳姐姐;好比,白起哥将要去提亲……这也算是她不脱节于社会的好方法吧。
尉迟恭正打量里手里小球,球皂在他大手里显得好娇小,她低头看着自己,不,崔舜华细白的掌心,还不能握住一颗球皂呢。她眨眨眼,心里对这男女之别有异感,以前她从没觉得她跟白起哥有什么差的。她又笑咪咪地探出窗道:“尉迟公子,难道药皂跟香香皂不能合二为一吗?”
他微微侧面,瞟她尚带水气的脸一眼,道:“太麻烦,不合算。”
“为什么不合算呢?”她眼巴巴地问,就盼他能早出些双效合一的肥皂,她赶紧再送给絮氏舜华,好让过去的自己快乐地度过最后几月。
“你几日一次沐浴?”他不答反问。
“日日沐浴。”她坦承,他又转过头看她一眼。这一次她没大惊小怪了,她觉得他亲近许多,也不太防备他是不是又看见她披头散发的样子。
他慢吞吞道:“北瑭沐浴时日不定,通常三天一沐五日一浴,低下阶层成天干活儿的,沐浴更是难得一次的。你这一头长发洗上一次也是很花时间,不是闲人哪来的空耗在这上头?”鼻间轻轻飘来淡香,是沐浴后的香味……他凑近右边的香香皂,与皂上香味一致,只是女子洗后更添柔软的芳香。
……絮氏……舜华么……
舜华道:“总是有洁癖的姑娘会这么做的。”再补一句:“男子也是。我瞧白起差不多也是天天沐浴的。“
尉迟恭闻言,下意识又瞟向她。“原来你有洁癖。”
她嘴角上扬,笑道:
“那倒不是,我只是想全身干干净净,精神上很舒服,会觉得世上没什么过不去的。尉迟公子何不想,南临的香料配方什么的,近年逐成北瑭姑娘的喜好,姑娘家是爱美的,在屋里、被里熏香,甚至佩戴香囊,都比不过自身散发的干净香味,如果北瑭姑娘在冷天里也能以沐浴为乐,那带着花香的药皂就是她们最好的选择啊。”也绝对是絮氏舜华最好的选择啊!她满怀梦想着。
尉迟恭听她语气洋溢着期盼,好似等这一刻已经等很久了。他记得,白起家里的絮氏舜华体弱多病,成天有药味不意外……他将药皂凑近鼻尖。
尉迟家先有医馆,再有皂行。药皂里的配方都是由医馆里的大夫配出,人尽其用,不过都是些老医生,配出的药皂以发挥药效为主却不怎么好闻。
絮氏舜华以前……身上就是这种味道么?
“如何能让那些千金以沐浴为乐呢?”他心不在焉地看向她的右袖。
如果真如蚩留所言,此崔舜华非彼崔舜华,不管以前那个崔舜华上哪去了,现时这孩子般的崔舜华是撑不起崔姓的。崔家分崩离析指日可待,那时豺狼必等着分食,还不如他先下手为强,为尉迟家谋得先机。
他并不觉得落井下石有何违背良心之处。当家首要的,是保住自家一族,国家守成时可以有仁德君主,但一族之主不能心怀仁慈。只是到时这娃娃似的崔舜华没好下场了。
舜华没有看穿他此刻心思,只想着什么样的法子才能让人以沐浴为乐。她没学过商,再怎么前思后时,一时之间也没个想法,只好再强调道:
“姑娘们一定会喜欢的。尉迟公子能做出有芳香的药皂,我想伊人姑娘定会欢喜不已。”
……
她见他没吭声,眼儿一亮。原来,尉迟恭的软肋在伊人啊。她试探地问道:
“我撞头后记忆有些模糊,忘了你跟伊人姑娘是怎么见面的,尉迟公子,你提醒我一下吧。”
他没理她这问题,只道:
“既然你撞头有些记忆不清,那么,可记得近日要缴税赋?”
……这些都是白起哥在管的,来到崔府后,她连崔府名下有什么地都不清楚,还缴呢。
“你还记得你以前依赖你名下的帐房么?”
……如果她记得,那就真的见鬼了。
尉迟恭状似无意地说道:“你要不安心,不如我差名帐房过去帮忙?”
她一怔,欢喜笑道:
“那就拜托尉迟公子了。”是啊,在崔舜华回来前她得保住崔家啊,要不,等崔舜华回来,家产被她败光,她死了崔舜华都会鞭她吧!
“全交给我吧,你头发干了就早些休息。”他没回头看她,准备离去。
舜华又想了想,手忙脚乱束发,奔出去叫道:
“尉迟公子!”
他停步。
“我想过,我记忆有些遗漏模糊,不如我在此暂居几日,跟着你学一些商事,看能不能唤回记忆……此次春税靠你,总不可能次次都靠你吧。”她是很想靠啦,但她怕靠到最后,又是第二个白起为她撑天,她不愿再累及任何人了。没想到,她絮氏舜华在死前一年还要悲苦地学商,撑起崔家这名门富户。
他徐徐回头,深深地注视着她,良久,他才道:“随你吧。”
她闻言眉开眼笑,一时隐忍不住,朝他挤眉弄眼。“尉迟公子真是好人,放心吧,好人有好报是千古不变的道理,我包你明年此刻一定把佳人抱回家。”语下之意隐隐已跟他是同一国的同伴,把戚家大少当成是首要敌人。
她有《京城四季》这法宝,嘿嘿,比北瑭神盲者还神呢,她不就信依尉迟一表人才,在处处英雄救美的情况下,伊人姑娘还不芳心暗许。就是对戚遇明不大好意思,但,男未婚,女未嫁,自然可以各凭本事。
舜华信心满满,向他告辞后,准备回客房睡大觉。在崔府她睡不安心,怕有人进来捅她一刀,她想,今晚她应该可以一觉好眠。
“……絮氏舜华?”他忽喊。
舜华直觉回头,脱口:“嗯……”那语气硬生生变调。“你在喊絮氏舜华?真是。我以为是在叫崔舜华呢。哼,改天我必要叫那絮氏舜华改名!”
他神色自然道:“这话倒有你以前的影子。明儿个见了,舜华。”
舜华见他迎着夜风负手离去,没有转回大喊她冒充……是她听错了还是他喊错了?她抚着胸口,告诉自己不管她听错还是他喊错都好,这都给她一个警惕,回头她非得练练表情,以后要有人再喊絮氏舜华她万万不能再应声。
她又看看他那远去的高大背影,心里微微暖和着,在夜色之中,与他反方向走回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