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心中一片迷惘,搔了搔头,说道:“奇怪,奇怪!”见到桌上那盒泥人儿,自言
自语:“泥人儿却在这里,那么我又不是做梦了。”打开盒子盖,拿了泥人出来。
其时他神功初成,既不会收劲内敛,亦不知自己力大,就如平时这般轻轻一捏,刷刷刷
几声,裹在泥人外面的粉饰、油彩和泥底纷纷掉落。那少年一声“啊哟”,心感可惜,却见
泥粉褪落处里面又有一层油漆的木面。索性再将泥粉剥落一些,里面依稀现出人形,当下将
泥人身上泥粉尽数剥去,露出一个裸体的木偶来。
木偶身上油着一层桐油,绘满了黑线,却无穴道位置。木偶刻工精巧,面目栩栩如生,
张嘴作大笑之状,双手捧腹,神态滑稽之极,相貌和本来的泥人截然不同。
那少年大喜,心想:“原来泥人儿里面尚有木偶,不知另外那些木偶又是怎生模样?”
反正这些泥人身上的穴道经脉早已记熟,当下将每个泥人身外的泥粉油彩逐一剥落。果然每
个泥人内都藏有一个木偶,神情或喜悦不禁,或痛哭流泪,或裂觜大怒,或慈和可亲,无一
相同。木偶身上的运功线路,与泥人身上所绘全然有异。
那少年心想:“这些木偶如此有趣,我且照他们身上的线路练练功看。这个哭脸别练,
似他这般哭哭啼啼的岂不难看?裂着嘴笑的也不好看,我照这个笑嘻嘻的木人儿来练。”当
下盘膝坐定,将微笑的木偶放在面前几上,丹田中微微运气,便有一股暖洋洋的内息缓缓上
升,他依着木偶身上所绘线路,引导内息通向各处穴道。
他却那里知道,这些木偶身上所绘,是少林派前辈神僧所创的一套‘罗汉伏魔神功’。
每个木偶是一尊罗汉。这门神功集佛家内功之大成,深奥精微之极。单是第一步摄心归元,
须得摒绝一切俗虑杂念,十万人中便未必有一人能做到。聪明伶俐之人总是思虑繁多,但若
资质鲁钝,又弄不清其中千头万绪的诸种变化。
当年创拟这套神功的高僧深知世间罕有聪明、纯朴两兼其美的才士。空门中虽然颇有根
器既利、又已修到不染于物欲的僧侣,但如去修练这门神功,势不免全心全意的‘着于武
功’,成为实证佛道的大障。佛法称‘贪、嗔、痴’为三毒,贪财贪色固是贪,耽于禅悦、
武功亦是贪。因此在木罗汉外敷以泥粉,涂以油彩,绘上了少林正宗的内功入门之道,以免
后世之人见到木罗汉后不自量力的妄加修习,枉自送了性命,或者离开了佛法正道。
大悲老人知道这一十八个泥人是武林异宝,花尽心血方始到手,但眼见泥人身上所绘的
内功法门平平无奇,虽经穷年累月的钻研,也找不到有甚宝贵之处。他既认定这是异宝,自
然小心翼翼,不敢有半损毁,可是泥人不损,木罗汉不现,一直至死也不明其中秘奥的所
在。其实岂止大悲老人而已,自那位少林僧以降,这套泥人已在十一个人手中流转过,个个
战战兢兢,对十八个泥人周全保护,思索推敲,尽属徒劳。这十一人都是遗恨而终,将心中
一个大疑团带入了黄土之中。
那少年天资聪颖,年纪尚轻,一生居于深山,世务一概不通,非纯朴不可,恰好合式。
也幸好他清醒之后的当天,便即发现了神功秘要。否则帮主做得久了,耳濡目染,无非娱人
声色,所作所为,尽是凶杀争夺,纵然天性良善,出于泥而不染,但心中思虑必多,那时再
见到这一十八尊木罗汉,练这神功便非但无益,且是大大的有害了。
那少年体内水火相济,阴阳调合,内力已十分深厚,将这股内力依照木罗汉身上线路运
行,一切窒滞处无不豁然而解。照着线路运行三遍,然后闭起眼睛,不看木偶而运功,只觉
舒畅之极,又换了一个木偶练功。
他全心全意的沉浸其中,练完一个木偶,又是一个,于外界事物,全然的不闻不见,从
天明到中午,从中午到黄昏,又从黄昏到次日天明。
侍剑初时怕他侵犯,只探头在房门口偷看,见他凝神练功,一会儿嘻嘻傻笑,过了一会
却又愁眉苦脸,显是神智胡涂了,不禁担心,便蹑足进房。待见他接连一日一晚的练功,无
止无休,心中早已忘了害怕,只是满心挂怀,出去睡上一两个时辰,又进来看他。
贝海石也在房外探视了数次,见他头白气氤氲,知他内功又练到了紧要关头,便吩咐
下属在帮主房外加紧守备,谁也不可进去打扰。
待得那少年练完了十八尊木罗汉身上所绘的伏魔神功,已是第三日晨光熹微。他长长的
舒了口气,将木偶放入盒中,合上盒盖,只觉神清气爽,内力运转,无不如意,却不知武林
中一门稀世得见的‘罗汉伏魔神功’已是初步小成。本来练到这境界,少则五六年,多则数
十年,决无一日一夜间便一蹴可至之理。只是他体内阴阳二气自然融合,根基早已培好,有
如上游万顷大湖早积蓄了汪洋巨浸,这‘罗汉伏魔神功’只不过将之导入正流而已。正所谓
‘水到渠成’,他数年来苦练纯阴纯阳内力乃是储水,此刻则是‘渠成’了。
一瞥眼间,见侍剑伏在床沿之上,已然睡着了,于是跨下床来,其时中秋已过,八月下
旬的天气,颇有凉意,见侍剑衣衫单薄,便将床上的一条锦被取过,轻轻盖在她身上。走到
窗前,但觉一股清气,夹着园中花香扑面而来。忽听得侍剑低声道:“少爷,少爷你……你
别杀了!”那少年回过头来,问道:“你怎么老是叫我少爷?又叫我别杀人?”
侍剑睡得虽熟,但一颗心始终吊着,听得那少年说话,便即醒觉,拍拍自己心口,道:
“我……我好怕!”眼见床上没了人,回过头来,却见那少年立在窗口,不禁又惊又喜,笑
道:“少爷,你起来啦!你瞧,我……我竟睡着了。”站起身来,披在她肩头的锦被便即滑
落。她大惊失色,只道睡梦中已被这轻薄无行的主人玷污了,低头看自身衣衫,却是穿得好
好地,霎时间惊疑交集,颤声道:“你……你……我……我……”
那少年笑道:“你刚才说梦话,又叫我别杀人。难道你在梦中,也见到我杀人吗”
侍剑听他不涉游词,心中略定,又觉自身一无异状,心道:“是我错怪了他么?谢天谢
地……”便道:“是啊,我刚才做梦,见到你双手拿了刀子乱杀,杀得地下横七竖八的都是
尸首,一个个都不……不……”说到这里,脸上一红,便即住口。她日有所见,夜有所梦,
这一日两晚之中,在那少年床前所见的只是那一十八具裸身木偶,于是梦中见到的也是大批
裸体男尸。那少年怎知情由,问道:“一个个都不什么?”侍剑脸上又是一红,道:“一个
个都不……不是坏人。”
那少年问道:“侍剑姊姊,我心中有许多事不明白,你跟我说,行不行?”侍剑微笑
道:“啊哟,怎地一场大病,把性格儿都病得变了?跟我们底下人奴才说话,也有什么姊
姊、妹妹的。”那少年道:“我便是不懂,怎么你叫我少爷,又说什么是奴才。那些老伯伯
又叫我帮主。那位展大哥,却说我抢了他的妻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侍剑向他凝视片刻,见他脸色诚挚,绝无开玩笑的神情,便道:“你有一日一夜没吃东
西了,外边熬得有人参小米粥,我先装一碗给你吃。”
那少年给她一提,登觉腹中饥不可忍,道:“我自己去装好了,怎敢劳动姊姊?小米粥
在那里?”一嗅之下,笑道:“我知道啦。”大步走出房外。
他卧室之外又是一间大房,房角里一只小炭炉,炖得小米粥波波波的直响。那少年向侍
剑瞧了一眼。侍剑满脸通红,叫道:“啊哟,小米粥炖糊啦。少爷,你先用些心,我马上
给你炖过。真糟糕,我睡得像死人一样。”
那少年笑道:“糊的也好吃,怕什么?”揭开锅盖,焦臭刺鼻,半锅粥已熬得快成焦饭
了,拿起匙羹抄了一匙焦粥,便往口中送去。这人参小米粥本有苦涩之味,既未加糖,又煮
糊了,自是苦上加苦。那少年皱一皱眉头,一口吞下,伸伸舌头,说道:“好苦!”却又抄
了一匙羹送入口中,吞下之后,又道:“好苦!”
侍剑伸手去夺他匙羹,红着脸道:“糊得这样子,亏你还吃?”手指碰到他手背,那少
年不肯将匙羹放手,手背肌肤上自然而然生出一股反弹之力。侍剑手指一震,急忙缩手。那
少年却毫不知情,又吃了一匙苦粥。侍剑侧头相看,见他狼吞虎咽,神色滑稽古怪,显是吃
得又苦涩,又香甜,忍不住抿嘴而笑,说道:“这也难怪,这些日子来,可真饿坏你啦。”
那少年将半锅焦粥吃了个锅底朝天。这人参小米粥虽煮得糊了,但粥中人参是上品老山
参,实具大补之功,他不多时更是精神奕奕。
侍剑见他脸色红艳艳地,笑道:“少爷,你练的是什么功夫?我手指一碰到你手背,你
便把人家弹了开去,脸色又变得这么好。”那少年道:“我也不知是什么功夫,我是照着那
些木人儿身上的线路练的。侍剑姊姊,我……我到底是谁?”侍剑又是一笑,道:“你是真
的记不起了,还是在说笑话?”
那少年搔了搔头,突然问:“你见到我妈妈没有?”侍剑奇道:“没有啊。少爷,我从
来没听说你还有一位老太太。啊,是了,你一定很听老太太的话,因此近来性格儿也有些儿
改了。”说着向他瞧了一眼,生怕他旧脾气突然发作,幸好一无动静。那少年道:“妈妈的
话自然要听。”叹了口气,道:“不知道我妈妈到那里去了。”侍剑道:“谢天谢地,世界
上总算还有人能管你。”
忽听门外有人朗声说道:“帮主醒了么?属下有事启禀。”
那少年愕然不答,向侍剑低声问道:“他是不是跟我说话?”侍剑道:“当然是了,他
说有事向你禀告。”那少年急道:“你请他等一等。侍剑姊姊,你得先教教我才行。”
侍剑向他瞧了一眼,提高声音说道:“外面是那一位?”那人道:“属下狮威堂陈冲
之。”侍剑道:“帮主吩咐,命陈香主暂候。”陈冲之在外应道:“是。”
那少年向侍剑招招手,走进房内,低声问道:“我到底是谁?”侍剑双眉微蹙,心间增
忧,说道:“你是长乐帮的帮主,姓石,名字叫破天。”那少年喃喃的道:“石破天,石破
天,原来我叫做石破天,那么我的名字不是狗杂种了。”
侍剑见他颇有忧色,安慰他道:“少爷,你也不须烦恼。慢慢儿的,你会都记起来的。
你是石破天石帮主,长乐帮的帮主,自然不是狗……自然不是!”
那少年石破天悄声问道:“长乐帮是什么东西?帮主是干什么的?”
侍剑心道:“长乐帮是什么东西,这句话倒不易回答。”沉吟道:“长乐帮的人很多,
像贝先生啦,外面那个陈香主啦,都是有大本领的人。你是帮主,大伙儿都要听你的话。”
石破天道:“那我跟他们说些什么话好?”侍剑道:“我是个小丫头,又懂得什么?少
爷,你若是拿不定主意,不妨便问贝先生。他是帮里的军师,最是聪明不过的。”石破天
道:“贝先生又不在这里。侍剑姊姊,你想那个陈香主有什么话跟我说?他问我什么,我一
定回答不出。你……你还是叫他去吧。”侍剑道:“叫他回去,恐怕不大好。他说什么,你
只须头就是了。”石破天喜道:“那倒不难。”
当下侍剑在前引路,石破天跟着她来到外面的一间小客厅中。只见一名身材极高的汉子
倏地从椅上站了起来,躬身行礼,道:“帮主大好了!属下陈冲之问安。”
石破天躬身还了一礼,道:“陈……陈香主也大好了,我也向你问安。”
陈冲之脸色大变,向后连退了两步。他素知帮主倨傲无礼、残忍好杀,自己向他行礼问
安,他居然也向自己行礼问安,显是杀心已动,要向自己下毒手了。陈冲之心中虽惊,但他
是个武功高强、桀傲不驯的草莽豪杰,岂肯就此束手竺毙?当下双掌暗运功力,沉声说道:
“不知属下犯了第几条帮规?帮主若要处罚,也须大开香堂,当众宣告才成。”
石破天不明白他说些什么,惊讶道:“处罚,处罚什么?陈香主你说要处罚?”陈冲之
气愤愤的道:“陈冲之对本帮和帮主忠心不贰,并无过犯,帮主何以累出讥刺之言?”石破
天记起侍剑叫他遇到不明白时只管头,慢慢再问贝海石不迟,当下便连连头,“嗯”了
几声,道:“陈香主请坐,不用客气。”陈冲之道:“帮主之前,焉有属下的坐位?”石破
天又接连头,说道:“是,是!”
两个个人相对而立,登时僵着不语,你瞧着我,我瞧着你。陈冲之脸色是全神戒备而兼
愤怒惶惧,石破天则是茫然而有困惑,却又带着温和的微笑。
按照长乐帮规矩,下属向帮主面陈机密之时,旁人不得在场,是以侍剑早已退出客厅,
否则有她在旁,便可向陈冲之解释几句,说明帮主大病初愈,精神不振,陈香主不必疑虑。
石破天见茶几上放着两碗清茶,便自己左手取了一碗,右手将另一碗递过去。陈冲之既
怕茶中有毒,又怕石破天乘机出手,不敢伸手去接,反退了一步,呛啷一声,一只瓷碗在地
下摔得粉碎。石破天“啊哟”一声,微笑道:“对不住,对不住!”将自己没喝过的茶又递
给他,道:“你喝这一碗吧!”
陈冲之双眉一竖,心道:“反正逃不脱你的毒手,大丈夫死就死,又何必提心吊胆?”
他知道帮主武功虽然不及自己,但若出手伤了他,万万逃不出长乐帮这龙潭虎穴,在贝大夫
手下只怕走不上十招,那时死起来势必惨不可言,当下接过碗来,骨都都的喝干,将茶碗重
重在茶几上一放,惨然说道:“帮主如此对待忠心的下属,但愿长乐帮千秋长乐,石帮主长
命百岁。”
石破天对“但愿石帮主长命百岁”这句话倒是懂的,只不知陈冲之这么说,乃是一句反
话,也道:“但愿陈香主也长命百岁。”
这句话听在陈冲之耳中,又变成了一句刻毒的讥刺。他嘿嘿冷笑,心道:“我已命在顷
刻,你却还说祝我长命百岁。”朗声道:“属下不知何事得罪了帮主,既是命该如此,那也
不必多说了。属下今日是来向帮主禀告:昨晚有两人擅闯总坛狮威堂,一个是四十来岁的中
年汉子,另一个是二十七八岁的女子。两人都使长剑,武功似是凌霄城雪山派一路。属下率
同部属出手擒拿,但两人剑法高明,给他们杀了三名兄弟。那年轻女子后来腿上中了一刀,
这才被擒,那汉子却给逃走了,特向帮主领罪。”
石破天道:“嗯,捉了个女的,逃了个男的。不知这两人来干什么?是来偷东西吗?”
陈冲之道:“狮威堂倒没少了什么物事。”石破天皱眉道:“那两人凶恶得紧,怎地动不动
便杀了三个人。”他好奇心起,道:“陈得主,你带我去瞧瞧那女子,好么?”
陈冲之躬身道:“遵命。”转身出厅,斗地动念:“我擒获的这女子相貌很美,年纪虽
然大了几岁,容貌可真不错,帮主若是看上了,心中一喜,说不定便能把解药给我。”又
想:“陈冲之啊陈冲之,石帮主喜怒无常,待人无礼,这长乐帮非你安身之所。今日若得侥
幸活命,从此远走高飞,隐姓埋名,再也不来赶这淌浑水了。可是……可是脱帮私逃,那是
本帮不赦的大罪,长乐帮便追到天涯海角,也放我不过,这便如何是好?”
石破天随着陈冲之穿房过户,经过了两座花园,来到一扇大石门前,见四名汉子手执兵
刃,分站石门之旁。四名汉子抢步过来,躬身行礼,神色于恭谨之中带着惶恐。
陈冲之一摆手,两名汉子当即推开石门。石门之内另有一道铁栅栏,一把大铁锁锁着。
陈冲之从身边取出钥匙亲自打开。进去后是一条长长的甬道,里面着巨烛,甬道尽处又有
四名汉子把守,再是一道铁栅。过了铁栅是一扇厚厚的石门,陈冲之开锁打开铁门,里面是
间两丈见方的石室。
一个白衣女子背坐,听得开门之声,转过脸来。陈冲之将从甬道中取来的烛台放在进门
处的几上,烛光照射到那女子脸上。
石破天“啊”的一声轻呼,说道:“姑娘是雪山派的寒梅女侠花万紫。”
那日侯监集上,花万紫一再以言语相激谢烟客。当时各人的言语石破天一概不懂,也不
知‘雪山派’、‘寒梅女侠’等等是什么意思,只是他记心甚好,听人说过的话自然而然的
便不会忘记。此刻相距侯监集之会已有七八年,花万紫面貌并无多大变化,石破天一见便即
识得。
但石破天当时是个满脸泥污的小丐,今日服饰华丽,变成了个神采奕奕的高大青年,花
万紫自然不识。她气愤愤的道:“你怎认得我?”
陈冲之听石破天一见到这女子立即便道出她的门派、外号、名字,不禁佩服:“这小子
眼力过人,倒也有他的本事。”当即喝道:“这位是我们帮主,你说话恭敬些。”
花万紫吃了一惊,没想在牢狱之中竟会和这个恶名昭彰的长乐帮帮主石破天相遇。她和
师哥耿万钟夜入长乐帮,为的是要查察石破天的身分来历。她素闻石破天好色贪淫,败坏过
不少女子的名节,今日落入他手中,不免凶多吉少,不敢让他多见自己的容色,立即转头,
面朝里壁,呛啷啷几下,发出铁器碰撞之声,原来她手上、脚上都戴了铐镣。
石破天只在母亲说故事之时听她说起过脚镣手铐,直至今日,方得亲见,问陈冲之道:
“陈香主,这位花姑娘手上脚上那些东西,便是脚镣手铐么?”陈冲之不知这句话是何用
意,只得应道:“是。”石破天又问:“她犯了什罪,要给她带上脚镣手铐?”
陈冲之恍然大悟,心道:“原来帮主怪我得罪了花姑娘,是以才向我痛下毒手。可须得
赶快设法补救才是。男子汉大丈夫,为一个女子而枉送性命,可真是冤了。”忙道:“是,
是,属下知罪。”忙从衣袋中取出钥匙,替花万紫打开了铐镣。
花万紫手足虽获自由,只有更增惊慌,一时间手足颤抖。她武功固然不弱,智谋胆识亦
殊不在一般武林豪士之下,倘若石破天以死相胁,她非但不会皱一皱眉头,还会侃侃而言,
直斥其非,可是耳听得他反而出言责备擒住自己的陈香主,显然在向自己卖好,意存不轨。
她一生守身如玉,想到石破天的恶名,当真是不寒而栗,拚命将面庞挨在冰冷的石壁之上,
心中只是想:“不知是不是那小子?我只须仔细瞧他几眼,定能认得出来。”但说什么也不
敢转头向石破天脸上瞧去。
陈冲之暗自调息,察觉喝了“毒茶”之后体内并无异样,料来此毒并非十分厉害,当可
有救,自须更进一步向帮主讨好,说道:“咱们便请花姑娘同到帮主房中谈谈如何?这里地
方又黑又小,无茶无酒,不是款待贵客的所在。”
石破天喜道:“好啊,花姑娘,我房里有燕窝吃,味道好得很,你去吃一碗吧。”花万
紫颤声道:“不去!不去吃!”石破天道:“味道好得很呢,去吃一碗吧!”花万紫怒道:
“你要杀便杀,姑娘是堂堂雪山派的传人,决不向你求饶。你这恶徒无耻已极,竟敢有非份
之想,我宁可一头撞死在这石屋之中,也决不……决不到你房中。”
石破天奇道:“倒像我最爱杀人一般,真是奇怪,好端端地,我又怎敢杀你了?你不爱
吃燕窝也就罢了。想来你爱吃鸡鸭鱼肉什么的。陈香主,咱们有没有?”陈冲之道:“有,
有,有!花姑娘爱吃什么,只要是世上有的,咱们厨房里都有。”花万紫“呸”了一声,厉
声道:“姑娘宁死也不吃长乐帮中的食物,没的玷污了嘴。”石破天道:“地么花姑娘喜欢
自己上街去买来吃的了?你有银子没有?若是没有,陈香主你有没有,送些给她好不好?”
陈冲之和花万紫同时开口说话,一个道:“有,有,我这便去取。”一个道:“不要,
不要,死也不要。”
石破天道:“想来你自己有银子。陈香主说你腿上受了伤,本来我们可以请贝先生给你
瞧瞧,你既然这么讨厌长乐帮,那么你到街上找个医生治治吧,流多了血,恐怕不好。”
花万紫决不信他真有释放自己之意,只道他是猫玩耗子,故意戏弄,气愤愤的道:“不
论你使什么诡计,我才不上你的当呢。”
石破天大感奇怪,道:“这间石屋子好像监牢一样,在这里有什么好玩?我虽没见过监
牢,我妈妈讲故事时说的监牢,就跟这间屋子差不多。花姑娘,你还是快出去吧。”
花万紫听他这几句话不伦不类,什么‘我妈妈讲故事’云云,不知是何意思,但释放自
己之意倒似不假,哼了一声,说道:“我的剑呢,还我不还?”心想:“若有兵刃在手,这
石破天如对我无礼,纵然斗他不过,总也可以横剑自刎。”
陈冲之转头瞧帮主的脸色。石破天道:“花姑娘是使剑的,陈香主,请你还了她,好不
好?”陈冲之道:“是,是,剑在外面,姑娘出去,便即奉上。”
花万紫心想总不能在这石牢中耗一辈子,只有随机应变,既存了必死之心,什么也不怕
了,当下霍地立起,大踏步走了出去。石陈二人跟在其后。穿过甬道、石门,出了石牢。
陈冲之要讨好帮主,亲自快步去将花万紫的长剑取了来,递给帮主。石破天接过后,转
递给花万紫。花万紫防他递剑之时乘机下手,当下气凝双臂,两手倏地探出,连鞘带剑,呼
的一声抓了过去。她取剑之时,右手搭住了剑柄,长剑抓过,剑锋同时出鞘五寸,凝目向石
破天脸上瞧去,突然心头一震:“是他,便是这小子,决计错不了!”
陈冲之知她剑法精奇,恐她出剑伤人,忙回手从身后一名帮众手中抢过一柄单刀。
石破天道:“花姑娘,你腿上的伤不碍事吧?若是断了骨头,我倒会给你接骨,就像给
阿黄接好断腿一样。”
这句话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花万紫见他目光向自己腿上射来,登时脸上一红,斥道:
“轻薄无赖,说话下流。”石破天奇道:“怎么?这句话说不得么?我瞧瞧你的伤口。”他
一派天真烂漫,全无机心,花万紫却认定他在调戏自己,刷的一声,长剑出鞘,喝道:“姓
石的,你敢上前一步,姑娘跟你拚了。”剑尖上青光闪闪,对准了石破天的胸膛。
陈冲之笑道:“花姑娘,我帮主年少英俊,他瞧中了你,是你大大的福份。天下也不知
有多少年轻美貌的姑娘,想陪我帮主一宵也不可得呢。”
花万紫脸色惨白,一招‘大漠飞沙’,剑挟劲风,向石破天胸口刺去。
石破天此时虽然内力浑厚,于临敌交手的武功却从来没学过,眼见花万紫利剑刺到,心
慌意乱之下,立即转身便逃。幸好他内功极精,虽是笨手笨脚的逃跑,却也自然而然的快得
出奇,呼的一声,已逃出了数丈以外。
花万紫没料到他竟会转身逃走,而瞧他几个起落,便如飞鸟急逝,姿式虽然十分难看,
但轻功之佳,实是生平所未睹,一时不由得呆了,怔怔的站在当地,说不出话来。
石破天站在远处,双手乱摇,道:“花姑娘,我怕了你啦,你怎么动不动便出剑杀人。
好啦,你爱走便走,爱留便留,我……我不跟你说话了。”他猜想花万紫要杀自己,必有重
大原由,自己不明其中关键,还是去问侍剑的为是,当下转身便走。
花万紫更是奇怪,朗声道:“姓石的,你放我出去,是不是?是否又在外伏人阻拦?”
石破天停步转身,奇道:“我拦你干什么?一个不小心,给你刺上一剑,那可糟了。”
花万紫听他这么说,心下将信将疑,兀自不信他真的不再留难自己,心想:“且不理他
有何诡计,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向他狠狠瞪了一眼,心中又道:“果然是你!你这小
子对雪山派胆敢如此无礼。”转身便行,腿上伤了,走起来一跛一拐,但想跟这恶贼远离一
步,便多一分安全,当下强忍腿伤疼痛,走得甚快。
陈冲之笑道:“长乐帮总舵虽不成话,好歹也有几个人看守门户,花姑娘说来便来,说
去便去,难道当我们都是酒囊饭袋么?”花万紫止步回身,柳眉一竖,长剑当胸,道:“依
你说便怎地?”陈冲之笑道:“依我说啊,还是由陈某护送姑娘出去为妙。”花万紫寻思:
“在他檐下过,不得不低头。这次只怪自己太过莽撞,将对方瞧得忒也小了,以致失手。当
真要独自闯出这长乐帮总舵去,只怕确实不大容易。眼下暂且忍了这口气,日后邀集师兄弟
们大举来攻,再雪今日之辱。”低声道:“如此有劳了。”
陈冲之向石破天道:“帮主,属下将花姑娘送出去。”低声道:“当真是让她走,还是
到了外面之后,再擒她回来?”石破天奇道:“自然当真送她走。再擒回来干什么?”陈冲
之道:“是,是。”心道:“准是帮主嫌她年纪大了,瞧不上眼。其实这姑娘雪白粉嫩,倒
挺不错哪!帮主既看不中,便也不用跟她太客气了。”对花万紫道:“走吧!”
石破天见花万紫手中利剑青光闪闪,有些害怕,不敢多和她说话,陈冲之愿送她出门,
那是再好不过,当即觅路自行回房。一路上遇到的人个个闪身让在一旁,神态十分恭谨。
石破天回到房中,正要向侍剑询问花万紫何以被陈香主关在牢里,何以她又要挺剑击刺
自己,忽听得门外守卫的帮众传呼:“贝先生到。”
石破天大喜,快步走到客厅,向贝海石道:“贝先生,刚才遇到了一件奇事。”当下将
见到花万紫的情形说了一遍。
贝海石头,脸色郑重,说道:“帮主,属下向你求个情。狮虎堂陈香主向来对帮主
恭顺,于本帮又有大功,请帮主饶了他性命。”石破天奇道:“饶他性命?为什么不饶他性
命?他人很好啊,贝先生,要是他生了什么病,你就想法子救他一救。”贝海石大喜,深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