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萨特对人的看法,人的实在是一种欠缺,人作为一种欠缺的存在本身又不满足于这种欠缺的现状,他总希望着充实。人的一生所作的种种努力归根到底都是为了获得所欠缺者,萨特把人的这种努力形象地喻为填洞。
作为一个视排球为第二生命的人,作为一个有着30年排球生涯的职业球员,能在国家队执教,无疑标志着攀上了事业的峰。何况,又是中国女排这样一个有过辉煌经历的集体!
不过,人的存在既然常常表现为一种欠缺,这种欠缺的东西又不能在人自身中获得,只有通过一次次的填充来使生命的存在趋于完美;那么,无论你是否意识到了,你的每一次填充便是一次选择。这种选择既是一个人以往经历合乎逻辑的发展,又在相当程度上规定了一个人未来的生命走向。辉煌或者相反,在选择的那一刻便已经在人生的胶片上显影了。
栗晓峰开列了上交国际排联的名单。
6
走出体委大楼,栗晓峰长长呼出一口气,心中升腾起一种复杂的感觉:兴奋、激动、亦或紧张?他说不清。他把头靠在轿车的椅背上,抽出一支烟燃,烟雾由嘴里喷出,在空中变幻出各种形状,有如他此时的思绪,抽了几口,他把烟摁灭,火、给油,汽车“蹭”地一声窜了出去……
栗晓峰是在大厦已倾的时候试图力挽败局,他或许没有预料到,在未来的道路上,还会有一些人为的羁绊会束缚住他的手脚。
我们不妨趁栗晓峰全神贯注驾车的时候,把镜头闪回到冬训时的一个场景——
全体教练会上。全国教练委员会主任A君主持会议,他同时又是训练基地领导小组的组长。没有人发言,于是A君将:“解放军带个头嘛,栗晓峰先讲。”按惯例,一般是各省市队讲完才轮到八一队讲,所以栗晓峰回答:“还是按惯例吧!”A君有些不高兴,因为这个栗晓峰实在有桀骜不驯。作为漳州训练基地领导小组的组长,有一次他开会批评有些年轻的教练,不要自恃年轻便不听招呼。年轻有年轻的优势,但年轻人也有不成熟和缺乏经验的一面。说得兴起,他打了一个比方:新鲜的不一定都是好的嘛,比方说大便,越新鲜越臭!众人哗然,栗晓峰对此极为不满,对众人说:“他是领导小组组长,怎么能这么讲话!这是污辱人格!”还有一次,针对A君不深入场地,而是通过闭路电视观看各队训练的现象,栗晓峰又一次当着训练组批评说:“领导小组是监督可不是监视各队的训练。人家钱家祥在任的时候,从来没有这样过。”这次又是栗晓峰!A君的脸沉了下来:“我这个人从来不求人,不发言就散会吧!”栗晓峰立时站起身,说:“散会就散会,我这个人也从来不求人!”言毕,拂袖而去。
存在主义认为:“意识与意识之间各种关系的本质并不是共存,而是冲突。”因为,人与人之间不可能是互为主体的关系,而只能是“主奴关系”。每个人都力图保持自己的主体性,而把他人当作客体,当作物,当作对象,当作奴隶。
举出以上的实例并不是想印证萨特的学说,而是想寻求在这种个人与他人的关系中,我们怎样才能找到一条能够彼此包容的甬道。中国女排实质上不缺军人政治,甚至也不主要是“老女排式的拼搏精神”,而是锐意求新求变的科学态度,而协调和处理好各种人际关系,为自己的发展创造一个良好的生存空间,自然应该是题中应有之义。
也许恰恰是在这一上,刚直暴烈、一身军人作风的上校栗晓峰已为自己的悲剧人生拉开了序幕。
生活是按照这个逻辑演绎的吗?
7
其实,栗晓峰如果认真地审视一下就不难发现,他将在怎样的一种背景下走马上任。
只是,雄心勃勃的栗晓峰不愿意想那么多了。
这个世界,对于思考者是喜剧,对于感觉者则是悲剧。
颇为沮丧的是胡进。他是3月8日得到有关方面正式通告被解职的。在这之前,他本来已经得到了明确许诺,可以继续统帅中国女排,在漳州女排训练基地,面对记者,胡进曾以一种“戴罪立功”的心情侃侃而谈他刚刚组建不久的女排最新阵容,谈五名新人的长短,谈女排翻身的设想,并积极备战当年的亚洲赛,准备在1994年的世界锦标赛上发奋雪耻,重振雄风。
可是几乎与此同时,首都的新闻媒体已经披露了胡进被免职的消息。令人吃惊的是,胡进本人竟是在消息见报后才偶然得知的。以至这位虽给各方面留下过良好印象的女排下台教头,时过半个多月后在电话中回答记者的询问时语调仍十分激动:“我既没有辞职,也没有通知我被免职,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我至今没有弄明白,有人说我从‘胡进’变成了‘胡退’,真是没错!”
因此,粟晓峰还没有正式走马上任,舆论界就已经有了“密室易帅”、“阴谋倒阁”的种种说法。
胡进的夫人是前女排国手张蓉芳,作为训练局的副局长,她的党性原则再强,也不可能对夫君封锁消息到如此不近情理的程度,那么比较合乎情理的解释就是:主管女排训练的国家体委训练局对女排“换脑术”并不十分了然,或者说并不十分情愿。栗晓峰被召至国家体委,由球类司排球处处长周晓兰出面接待,也多少说明了这一。栗晓峰正式走马上任受到前所未有的“冷遇”,又进一步印证了这一。
那是4月10日的下午。
栗晓峰驾车准时来到国家体委训练局报到。他的心情有如仲春的天气,萌动着一股生命的冲动,可是,推开训练局办公室的房门,他的心却好像一下子掉进了隆冬的冰洞:局领导无一在场。
按照正常程序,应该有局领导带他到女排驻地,宣布对他的任命。即便是应酬客套,也应该向女排姑娘明确提出要求:要支持与配合新任教练的工作。
表面上看,这是一种形式。但任何形式都是为内容服务的,都具有某种象征作用。皇帝禅位,为什么要隆重建造禅让台呢?就是要为这种权力的转移赋予一种“君权神授”的色彩,令天下之人心悦诚服。女排兵符交接,自然不必有什么笙乐号角,但必要的形式则可以表明领导对新任教练的支持。
这是一也不奢侈的要求。
出于一种良好的愿望,心无遮拦的栗晓峰又犯了一个“错误”:他没有等待局领导带他到女排驻地去宣布对他的任命,而是拎起行李来到了女排,把姑娘们召集到一起说:“我是栗晓峰,从现在起,担任女排的主教练。今后,咱们就在一起干了!”
赛事临近,有多少工作等待着自己去做,队伍调整,阵容安排、制定计划、选举队长,早一天到位,就可以早一天使自己的想法付诸实施。
面对这位自报家门的新任教练,女排姑娘们的反应并不热烈。与新任教练受到的冷遇相比,她们当中的一些人是“幸运”的。因为这之后,在天坛饭店有一桌丰盛的宴席在等待着她们,没有出面接待新任教练的一位局领导,却热情地款待了她们,并不加批评地听了她们对新任教练所发的牢骚。
栗晓峰像是一个京剧演员,他在后台装束完毕,正准备伴一声高亢的叫板到台前来一个潇洒的“亮相”,台下已经有人在准备着喊倒好了。
粟晓峰和胡进的交接是平和而悲壮的。
他们先在训练局办公室随便谈了一些彼此的想法。随后,两人来到女排驻地,打开库房,交接了账本、资料和一些日常用品。
胡进说:“咱俩谁上谁下,最高兴的都是吕老师。”栗晓峰与胡进曾就学于鞍山市少年体校,同师学艺,栗晓峰年长胡进4岁,是他的师兄。
粟晓峰头,表示赞同。
胡进打量了一下女排驻地,眼睛不禁有些发涩。这里,曾洒满了他的汗水与心血,曾留下了他的遗憾与期望,如今,出师未捷,含恨离去,他一时百感交集。
望着胡进忧郁的眼神,栗晓峰的心头也不由涌出一股复杂的感觉:半是同情,半是怅然。那天他在排球处开列上报国际排联的名单后,心就仿佛一下子被悬在了半空。那实际上是在组建国家队啊!如此重大决策,无论如何也应该广泛征求一下专家意见,认真进行一番考察啊!可是……联想到就职前后的一些征兆,栗晓峰下意识地呼出一口气,他伸出手,拍拍师弟:
“我不过是步你后尘,结果不一定比你好呢!”
“哪里话!”好人胡进真诚地伸出手。
栗晓峰握住他的手:“有时间常过来看看。”
胡进咬住下嘴唇:“以后,就看你的了!”言毕,转身走出房门。
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刻。像一个红火轮似的太阳正在金红色的彩霞中滚动,缓缓地向昏暗的地平线沉去,一缕淡淡的阳光洒在胡进并不十分宽厚健壮的脊背上,在他的身后,拖出了一道长长的阴影。
栗晓峰目送胡进的背影融入滚滚的人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