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万里无云,众人嫌城里气闷,便到郊外赏景、众人行到一处树林,方子敬与秦仲海并肩散步,他见日头温暖,一时兴致甚高,说道:“难得你功力大进,身子又调理得当,左右无事,师父便授你“火贪一刀”最后几式吧!”
秦仲海大喜,火贪一刀共分十二重功劲,起手套路称为“飞火十二式”,之后循序渐进,“星火燎原”、“贪火奔腾”、“火云八方”,乃至于秦仲海的护命绝招“龙火噬天”,无一不是博大精深,只是“龙火噬天”虽然雄强,却只到第八重功力,其余招式只因他功力不到,当年师父便没把最后几式传给他。这几日秦仲海闲得发慌,早在动这套刀法的脑筋,听得师父自己送上门来,自是欣喜欲狂,想道:“我此番下山,须与天下英豪较量,正愁没有压箱底的绝技,师父要将火贪一刀的最后几招传我,那就万事不愁了。”
此时众人围观,言二娘、陶清、止观等人都在一旁,方子敬却不怕师门绝技外传,只命秦仲海细心观看,道:“你看好了。这便是火贪刀第九重功力。”接过秦仲海手上钢刀,深深吸了一口气,举刀向空虚劈一记,只听劈劈啪啪之声不绝于耳,众人瞠目结舌,不知一记虚劈何以能发出连番暴响。”
方子敬凝视爱徒,道:“懂了么?”秦仲海心下一凛,接过了钢刀,霎时也是一劈,只听劈啪两声巨响发出,登让众人吓了一跳。秦仲海将钢刀还了回去,摇头叹道:“弟子功力不到,还请师父再加教诲。”
方子敬笑道:“什么时候学得虚伪了?第一回试刀便得二连斩,已是大大不易了。”
哈不二一旁听着,只感纳闷,低声向陶清道:“这是干什么的?砍一刀,出两声,这刀法有啥用处啊?”
方子敬听了哈不二的说话,登时哈哈大笑,提刀便向一块大石斩落,咻地一声响,那大石竟给切成十块碎屑。众人恍然大悟,便连哈不二也懂了,眼看钢刀出手,大石断为十截,才知方子敬出刀极快,看似一刀斩下,其实竟有九刀出手,无怪会有如此连绵的响声。
方子敬还刀入鞘,道:“这招名唤“火贪九连斩”,一刀九斩,威力傲视四海,旁人挡你一斩,却挡不下后头接二连三的重击,便算对手是江湖第一流高手,也接不下你这一刀。”
秦仲海大为欣喜,正要接刀试炼,方子敬却摇了摇手,道:“不忙,难得日头暖和,咱们今日多练几招。”他提起钢刀,对着半空再次虚斩,这刀砍下,却没丝毫声响,众人都不知有何用处。
哈不二眉头皱起,正要发问,忽见方子敬身前一处的大树猛地着火,跟着缓缓倾斜。
众人大声惊叫,这刀距树五尺有余,但刀劲却能斩断大树,引火燃烧,足见威力之大。以此观之,此招气势绝不在卓凌昭的八尺剑芒之下。众人见了这等刚猛绝招,都是暗自惊叹。
方子敬微笑道:“出刀若能快极,气流自会为之腾烧。这招称为“火贪虚风斩”,乃是火贪一刀第十式,厉害处不在钢刀本身,而在于刀上的烈风。”他双足不丁不八,再次虚劈一记,这刀飘飘渺渺,好似有气无力,众人纳闷间,轰第一声响,地下赫然现出一只五尺火轮,以方子敬为圆心,将他夹在其中。
秦仲海惊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方子敬道:“出刀得法,自能运劲成圆,等你详加习练之后,刀上烈风便能随心所欲了,这招便是火贪刀第十一式,“开天大火轮”,算得上攻守具备的绝招。”
秦仲海大喜,道:“日后便遇上宁不凡、卓凌昭这些高手,我也不用怕啦!”
方子敬摇头道:“你切莫小觑天下群雄,世间高手如云,莫说天山传人难挡,便算剑芒出手,你也不一定能胜。若真要独步武林,你还得参悟最后一式。”
秦仲海喜道:“还有最后一式啊!快请师父演招吧!”
方子敬一笑,道:“这招名唤“烈火焚城”,我只创出招式心法,但因机缘没到,连我自己也没使出来过。”众人闻言,尽皆不解。秦仲海奇道:“师父也没用过?那又何必创这一招?”
方子敬道:“每门每派在武林里混,总得有个压箱宝,咱们爷俩人丁虽薄,却不能输了门面。人家宁不凡有“勇剑斩天罡”,卓凌昭有那招“霞光千道”,咱们也有这招“烈火焚城”。”
他顿了顿,又道:“只是“烈火焚城”招式霸道异常,所需的内力也极刚猛,你现下虽然打通了经脉,寻常时候却也发不出这等雄浑力道,唯有遭遇生死大险之时,方有可能出尽潜力。仲海,你日后如果遇上真正的死敌,必能彻底发挥出来。”
秦仲海哦了一声,笑道:“原来师父武功太过厉害,遇不到像样对手,这才没使出来过。”
方子敬摇了摇头,道:“那倒不是。宁下凡、卓凌昭、天绝僧,这些人位列四大宗师,武功都很了得,只是大家功力悉敌,他们便算与我动手,也不可能把我逼到绝境。心境不到,自也发不出这招生死绝学……唉……世间惟有他……惟有他,才能让我发出这招“烈火焚城”……”
以方子敬武功之高,世间焉能有人将他逼入绝境?眼看众人各有纳闷之意,方子敬低头叹息,道:“老实告诉你们吧,当年我创出这招“烈火焚城”的本意,其实是用来和秦霸先较量的。”
众人吃了一惊,齐声道:“方先生要与龙头大哥较量?”
方子敬了头,道:“为了练成这一招,我连自己的琵琶骨都挑断了,才给我摸出了一条运气捷径……嘿嘿,你们想想,这是开玩笑的么?”众人惊叫声中,秦仲海更感骇然,师父是自己父亲的好友,便算有心比武,又何必拼到这个地步,一时只感茫然。
方子敬微笑道:“秦霸先人都死了,你们还担忧什么?嘿嘿,本想靠着这招将他打得心服口服,但一切都晚了,他已经死了。”他低下头去,幽幽唤着好友的名字,神态甚痴。
秦仲海咳了一声,问道:“师父怎么和那秦……嗯,我爹爹相识的?”他从未见过秦霸先,虽知他是自己生父,但彼此间并无情感羁绊,随口称谓,差连名带姓的叫了,这个爹爹着实叫得勉强,止观、言二娘等人与秦霸先相识,一时都是暗暗摇头。
方子敬却是不以为意,他将钢刀还给了徒弟,道:“那可说来话长了。当年我与秦霸先识得,他还只是个武当派的门徒,年仅十八岁,扎了个傻不隆冬的道士头,看起来傻瓜也似,着实可笑。”说着捡了块大石坐下,嘴角却还挂着一幅笑。
听得秦霸先出身武当,众人俱都吃惊纳闷,秦仲海曾听韦子壮说过父亲的来历,反而不感讶异。
方子敬续道:“那时他是个小小牛鼻子,我也好不到哪儿,只是个流浪江湖的小流氓,那时我俩年少气盛,在天津一处酒铺相遇,两人坐在那儿,彼此瞄了几眼,登时生出厌恶之感。我看他唇红齿白,尽惹姑娘家偷看,准是个不守清规的败类,当下便冷嘲热讽几句,嘿嘿,秦霸先那小子也不是省油的灯,骂起粗话来比我还溜,两人一言不合,登时打了起来。哈哈,从此也结下了不解之缘。”
众人听秦霸先会骂粗话,一时议论纷纷,登感不信。言二娘却是翻起白眼,心道:“原来老寨主也是这样的货色,看他们秦家真是家学渊源了。”
方子敬见众人都有怀疑之意,便笑道:“秦霸先这老小子很会装,年纪越大,越是虚伪。你们别看他平日道貌岸然的,其实跟我老方也没啥不同。那时的他啊,不叫什么秦霸先,还是用着秦策两个字,道号叫元冲什么的。”他向秦仲海一笑,道:“你爹爹年轻时是条好汉,仿佛就是你这个德行,可比后来的秦霸先可爱多了。”方子敬平日眉头深锁,提起了往事,竟是一展难得的欢颜,想来对这些陈年旧事很是怀念。
秦仲海道:“爹爹出身武当,师父当年却师承何处?”方子敬哈哈笑道:“我这人狂傲无比,向来是个孤魂野鬼,谁想收容我?当年我入少林武当拜师,还没进门,便先揍人,这些名门大派嫌我性子过狂,都不愿收录门下,逼得我独自一人在荒山野地练剑,那时我心怀不忿,只要遇上名门弟子,便要擦他分个高低,看看谁才是武林正宗。”
众人大为叹服,才知方子敬一身武功无师自通,那是江湖上罕见的异数了。秦仲海心道:“原来师父也曾走投无路,他这般狂傲性子,倒与我那卢云兄弟有些相似。”念及卢云,不知他近况如何,不由得有些挂记。
方于敬又道:“秦霸先从小在武当山出家,绵掌功夫了得,被目为日后武当掌门的不二人选,也是我这般傲性,才会找上秦霸先的麻烦,第一年动手,我俩功夫底子粗,一动手便收不住,可怜天津酒铺倒了大霉,一连给咱们砸毁十来家。我见一时分不出胜负,便威胁秦霸先,说他若不跟比武,我便要一状告上武当,说他砸毁酒家,调戏少女,无恶不作,武当山门规森严,这小子定会给吊起来毒打了。他看我凶狠无赖,只得约定明年再行较量……呵呵,这混帐小子……”众人见他眼角闪起泪光,回想老寨主的事迹,心下都是感慨。只有秦仲海全不识得生父,只在那儿一头雾水。
方子敬感叹一阵,定了定神,又道:“第二年咱们约到了无锡比武,这次我有备而来,自己又发明了几套剑法,本想打得他灰头土脸,谁知这小子武功进境神速,还是奈何不了他,两人激斗一日一夜,依旧是个平手局面,我俩无奈,只好约定第三年再打。”
秦仲海微微一笑,心道:“师父年轻时还真是闲,居然有工夫和人死缠烂打,要我的话,老早便回家睡大觉了。”
方子敬见众人兴致盎然,便又道:“连着干了两年,已是不打不快,倒也不必威胁什么了。第三年我还没找他,他居然自行堵上门来,说有些想我,还带了坛酒过来,说喝饱再打。我看这小子神情潇洒,料来不会在酒中下毒加害,便与他痛饮一番,嘿,这坛酒喝下,咱们居然喝出情感来了。第二日比武时,双方虽是出尽全力,却没人想杀死对方。这大概是英雄惜英雄,好汉惜好汉吧!从此之后,我俩聚会是真,比试是假,每回相约比武,都要聚个三两日才走。”
秦仲海听到此处,只觉喉头发痒难忍,问向陶清道:“你不是酿酒师傅么?什么时候酿坛酒给我尝尝?”陶清笑道:“秦将军有旨,在下自当遵命。”说着从竹篮里提出一瓶酒,送到秦仲海面前。跟着拿出饭团烧饼,送到了方子敬手里。秦仲海见他早有准备,一时又惊又喜,急忙大口灌下,笑道:“真好酒也!”
言二娘接过酒壶,取出几只酒杯,交到秦仲海手上,微笑道:“陶兄弟酿酒工夫非比寻常,只怕会把你醉死。”秦仲海哈哈一笑,想说几句风月之言调笑,旋即川想起言二娘是陶请等人的头领,万不可在众人面前轻侮,当下苦苦忍住。言二娘见他嘴角微笑,忽又努力忍住,不知他在搞什么名堂,心下暗自奇怪。
方子敬拿着饭团,微笑道:“仲海啊,你好久没吃师父的山芋了,一会儿练完武功,师父烤几个给你吃,怎么样啊?”
这烤山芒正是方子敬的拿手好戏,当年便拿着只芋头大闹华山,只把江充、安道京吓得屁滚尿流。秦仲海陡听山芋,立时吓了一跳,想起儿提时面黄肌瘦的惨状,双手拼命摇晃。众人不知他师徒俩在弄什么玄虚,都是暗自奇怪。
方子敬吃了几口饭团,提着酒杯道:“我与秦霸先前后比了几年武,始终比不出胜负,只是彼此感情深了,也当对方是朋友。比到第五年上,咱们约在庐山相见,这回秦霸先仍是依约前来,只是过不两招,他便气力不济,摔倒不动,我吃了一惊,急忙上前察看,才知他身上带着内伤。我看他这幅惨状,自是纳闷不解,当时我俩虽只二十三四岁,但武功已非泛泛,江湖上更是罕逢敌手,怎能被人打成这德行?我问他是谁下的手,他始终不肯言明,只说自己依约前来比武,不曾失了信约。可他重伤在身,我怎能强人所难?当下便放他过去了。”
秦仲海骂道:“他妈的,谁那么大胆,居然敢伤我老子?非杀了不可!”方子敬摇头道:“秦霸先是个聪明多智的人,他不肯明说,定有缘故。只是我见他身上有伤,怕他路上遇着仇家,便暗中跟随保护,路上遇到了武当山的人马追杀他,才晓得秦霸先已然反出武当,他身上的伤,原来是被同门长辈打的。”秦仲海想起韦子壮所言,立时道:“他可是爱上了一名女子,这才被破门出教?”
方子敬哈哈大笑,道:“你也听说了。这女子正是你的亲生母亲,她出身世家望族,人称湖北第一美人便是。秦仲海听师父提起娘亲的风采,不由轻叹一声。言二娘懂他的心事,当下坐到身边,握住了他的大手。
方子敬把两人的举止看在眼里,只是微笑颔首,道:“秦霸先虽是个道士,其实尘心不灭,人又长得英挺俊俏,看他风流倜傥的模样,哪个女孩儿不倾心,也是这样,你娘便爱上了他,两人私订终身,从此私奔。”他看了秦仲海一眼,笑道:“仲海啊!你虽是秦霸先所生,但你容貌凶猛,只像你外公,比你那爹爹的模样可差远了。”
秦仲海想到那管家所言,说自己长得与舅老爷一个样,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干笑数声,道:“我本来就丑,长得怪鸟一样,看来这辈子要打光棍啦。”
言二娘微笑道:“方老师这话就不是了。男儿汉首重志气高,本就该长得威武凶猛,容貌虽不及潘安,但只要志气比得天高,也能让女孩儿家爱煞。”秦仲海听她替自己遮掩,心中便道:“老子最爱喝酒吃肉,志气不高不低,女孩儿家也只爱个一半。”
方于敬又道:“那时你父亲带着老婆私奔,你娘亲出身湖北颜家,算是有头有脸的大户,家中长辈如何丢得起这个睑?连夜便上真武观告状,武当掌门大怒欲狂,自是倾力搜捕,秦霸先武功虽高,如何耐得住大批好手围攻,只把他打得遍体鳞伤,天幸他人缘不坏,几名师兄弟不忍他给押回山去,便偷偷放了他。与我碰面后,我又暗中保着他,这才让他小俩口远走高飞,一路逃到西北地方去了。”
秦仲海微微一笑,想到了韦子壮,心道:“看咱们韦护卫那熊样,八成也是个心软的,当年定也放过我爹爹了。”
言二娘听得兴起,忙问道:“后来呢?”
方子敬道:“后来可就出人意料了。秦霸先反出武当时只二十四岁,自赴西北以后,从此行踪便成谜团。过了两年,京城传来消息,说有个年轻人高中状元,姓秦,名唤霸先,当时我人在京城,恰好目睹状元郎游街,赫然便见到昔日强敌的身影,我心下好不奇怪,这小子好好一块练武材料,不去乖乖练功,怎么跑去读书考试了?我怕他荒废武艺,日后少了一名较量对手,连夜便摸到他家里,把他揪了出来,喝道,“你好端端的不去练功,考啥劳什子功名?”秦霸先答的妙,居然说道,“我武功已然天下无敌,再练下去也无进境,实在没别的事好做了,只好来当官啦!”
“我一听之下,只没气炸了胸膛,他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居然敢夸口武功天下第一?当时二话不说,立时出手教训他,谁知打了一阵,却觉得他的身手快得非比寻常,宛如妖魔一般。不到一合,便给他打翻在地。我大吃一惊,两年前大家平分秋色,怎地他进境如此之快?他坦承其事,说在天山里找到一个神秘洞穴,已在里头练成了绝世神功,现下是真龙之体,当世无人能敌。”
秦仲海心下一惊,想到了伍定远,忙问道:“我爹爹是一代真龙?宁不凡不也曾这么称呼伍制使?”方子敬叹道:“天山神机洞里藏有绝世武功,这个秘密正是你爹爹挖掘出来的,说来他该算是天山武学的第一代传人。只是神机洞的武功有些诡异,据说常人碰不得,非得机缘巧合、三奇盖之人来练,不然碰者必死。也是这样,才给那个伍定远得去。”
秦仲海想起伍定远的身手,登时头道:“伍制使武功了得,连蒙古高手也败在他手里。确实有些门道。”方子敬叹道:“一代真龙岂同小可?眼下伍定远武功还嫩,再过几年磨练,必成当世第一高手。怕连宁不凡也敌他不过了。”
秦仲海哦地一声,却是有些不服:“他比师父还厉害么?”方子敬如何不知他在激将,当下把球踢了回去,摇头道:“你师父年岁老了,要靠你来较量啦!”秦仲海此刻神功盖世,体力气血都是登峰造极的时候,早有手痒打人之意,听方子敬这么一说,直是欢喜到心坎里了,笑道:“这个自然。不过伍制使与我交情不坏,人家到为止好啦!”
方子敬哈哈一笑,又道:“那时我与秦霸先动手,给他打得头破血流,心中只觉忿忿不平,便回山苦思武艺,想找个法子制住他。我整整花了三午时光,创出了“罗喉剑”绝招,我自觉功夫已深,料来秦霸先便有真龙之体,怕也不是我这套剑法的对手,便兴冲冲地赶到京师与他比武,谁知这小子得了皇帝宠爱,居然调到西疆打仗去了。我毫不死心,一路追到西疆去,这王八蛋却又调回北京了,一路追来找去,始终遇不上人,直把我气得七窍生烟。”
秦仲海曾听柳昂天提过这段往事,知道那时父亲与柳昂天联手出征,正和也先可汗大战,自无暇理会这些江湖争斗。
方子敬又道:“匆匆数年过去,我几次找秦霸先比武,他都推辞不受,只说自己有家有业,不便再做这些比试,我见他看我不起,大怒之下,便与他绝交,自去找其他好手决战。”他说到此处,脸上现出豪气干云的气色,续道:“自此之后,我四下征战,逢人便打,几年下来,三山五岳都给我打遍了,什么卓凌昭、宁不凡,那时都是名不见经传的狗屁,除了少林寺的天绝老僧以外,江湖上根本没人能接我一招半式,从此之后,我便得了“剑王”的外号。只是我念及天山传人未曾与我较量,便在“剑王”之前加上“九州”二字,以示我为关内第一。”
众人纷纷头,露出崇敬的神色。方子敬不是名门正派的弟子,也不曾有过什么巧合机缘,全靠着自己的悟性习练武功,直至今日威震当世的地位,说来其余几名宗师各有门户师承,独独方子敬是靠着一己之力开山立派,比之天绝僧、卓凌昭、宁不凡等人,可说更为可敬。
方子敬又道:“时光匆匆,我号称剑王也有十年了,那秦霸先也安安稳稳地当他的官,大家老死不相往来,直到……唉……直到一日,江湖传来一件大消息,只把我惊得坐立难安,寝食不稳。逼得我连夜往京城进发。”言二娘奇道:“什么大事这般厉害?”秦仲海心思机敏,已然猜中情由,当即道:“这消息是说我爹爹密谋叛国一事吧?”
方子敬叹息一声,道:“没错。江湖传言说了,言道秦霸先密谋政变,已然下手杀死皇帝,当时我人在辽宁,听了这个传言,自是大为震动,管他皇帝老儿是死是活,连夜便赶往北京,想把消息打听清楚。谁知赶到京城,根本不必探听什么,便已见到军马入城,直往秦家大宅而去。”秦仲海泪眼朦胧,低下头去。其余几人也都叹息出声。
方子敬道:“我见了这等势头,知道秦家满门命在旦夕,念及我与秦霸先的交情,方某岂容旁人加害他的家属?当下便决定孤身前去救人。但那时京师戒严,形势着实凶险非常,如何能自由进出?我胡乱冲入城门,当场杀他个血流成河,把贼官贼兵砍得尸积如山,好容易赶抵秦家,却已晚了一步。秦夫人早给斩首,满门老小死伤狼藉,只余下两个孤苦孩子,唉……那群官兵好不狠辣,一个冷枪放过,当场便打死大的,只留下-个婴儿给我。仲海,那便是你了。”
众人听了这等惨祸,无不悲愤。秦仲海虎目含泪,跪地道:“秦仲海有生之年,绝不忘师父恩义。”
方子敬叹道:“后来我带着你与你哥哥的尸身,一路东躲西藏,最后来到乌斯藏,便躲入这处山头,料来朝廷养的高手武功有限,决计无法大举上峰。眼看风声紧急,你父亲踪影全无,便先把你哥哥藏在雪山上,先保存他的尸体,再找了个乳母来养育你,那时我想找秦霸先的踪迹,却又毫无音讯,半年之后,听说他造反进关,开立怒苍,已与朝廷大战数合,我便带着你,连夜前去找他。”
秦仲海啊了一声:心道:“原来我只几岁大时,便曾上过怒苍山。”
方子敬道:“当时秦霸先见了小儿子,哭得死去活来,可他军务繁忙,无暇顾及一个婴儿,便求恳我代为照顾。我见他大变之后,明明三十四五岁的人,却忽然变得小老头一般,我看他悲伤过度,也只好接下这个大任。几年以后,你越发活泼,师父也好生欢喜你,授业传艺之时,不曾半藏私。仲海,不管你是谁的儿子,师父教养你的心,始终不变。”
秦仲海呆呆听着,竟觉自己生父的面目好生遥远,他望着眼前的师父,见他面貌苍老,比十多年前分手时更老了许多。想起从小到大蒙受抚养的往事,霎时一个激动,抱住了方子敬,哭道:“师父,你待徒儿如此,你才是我爹爹!”方子敬伸手摸着他的头,叹道:“方子敬无妻无子,孩子啊!其实我早把你当作是亲生儿子一样了。那日听说你入狱,你可知师父有多忧心?”念及师尊恩情,秦仲海泣不成声,众人也是为之鼻酸。
方子敬叹息一阵,道:“两年后,怒苍山势力越大,朝廷派出大将刘梦龙征讨,合计动用三十余万大军、数百名高手围攻山寨,当时武林最有名望的几个家族也被征召出马。我见怒苍山危急,便自行下山助战,我与其余四虎大将联手,只把各大门派打得屁滚尿流,最后逼得天绝僧率军出山,与我决一死战,那场大战,嘿嘿,只打得昏天暗地,死伤惨重。最后形势逆转,朝廷惨败,天绝僧见后援断绝,也只能硬生生地退走了。”
他说到得意处,望着言二娘,道:“小丫头那时也在山上,应该知道此事吧?”
言二娘头道:“老先生武功非常,名震天下,山寨兄弟无不钦仰,若非如此,龙头大哥怎
会尊称先生为五虎之首?”方子敬嘿嘿一笑,道:“五虎上将,那是你们山寨里的称呼,我方子敬不是谁的手下大将,只是仗义相助而已。”秦仲海听了这话,暗想道:“其实师父武功如此了得,足为一派之长,又何必屈居他人之下?这口气可真忍得很了。”
方子敬见他若有所思,当即一笑,道:“小子啊,师父之所以替你爹爹打仗,其实一半也是为了你这小鬼。”秦仲海尴尬地道:“为了我?怎会这样?”方子敬笑道:“你小时很是讨我喜欢,我怕你没了娘亲之后,连爹爹也没了,这才为秦霸先出力,你知道么?”秦仲海哈哈一笑,道:“师父你也太便宜了,非但做人家的保姆,还连保镖也干上了。”
方子敬哈哈一笑,续道:“便这样,怒苍山过了几年快活日子,直到景泰十四年,怒苍山惨败神鬼亭为止。”听到此处,众人心下都是一凛,怒苍山灭亡之时,除秦仲海不在山上,其余几人都曾亲睹山寨覆亡,回想此事,各人身上冷汗涔涔而下,言二娘更是痛哭失声。
言二娘垂泪道:“方先生,我始终不曾明了,咱们何以败得如此之惨?以龙头大哥的武功,加上左右军师的机智,为何朝廷还能轻易得手?”陶清也道:“是啊!当年山寨一路打到霸州,逼得京师戒严,为何一夕间风云变色,反而兵败如山倒?”
方子敬斜目看了止观一眼,摇头道:“你是军机头子,你来说吧。”止观叹了口气,道:“一切只怪朝廷招安。”众人吃了一惊,颤声道:“招安?”
止观颔首道:“当年大军直入霸州,进逼京师,前后打死了几名总兵典史。江充见咱们要玩真的了,便奏请皇帝,派出密使上山,言明要与龙头和谈。只是密使尚未进门,便给人察觉消息,当场给乱棒轰了出去,皇帝先后派出三名密使,都不曾成功。最后请出了太后的谕旨,龙头大哥终于首肯,双方才约在神鬼亭谈判。”秦仲海回思文渊阁的怪客,情知密奏被夺定与招安一事有关,更是留神倾听。
方子敬接口道:“那时消息传来,说秦霸先有意接受招安,嘿嘿,他这小子不顾妻小被杀,居然还想投降狗皇帝,这般死奴才,我方子敬如何放他得过?连夜便赶赴山上,当面表达反对之意。”他顿了顿,面上露出杀气,又道:“当时我明白告诉秦霸先,朝廷既然杀了他全家满门,他便不能与皇帝修好,否则妻小家人不全都白死了?我闹得很厉害,硬要山寨所有弟兄表明心意,当时左右军师意见各是不同,潜龙理都不理我,只主张接受招安和议,凤羽却说其中必有阴谋,五虎上将也为之吵成一团。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言二娘插嘴道:“我夫君意下如何?”方子敬呸了一声:“韩毅那小子出身朝廷,官拜应川都指挥使,怎么不想归顺?也是主张最力的一人了。”言二娘叹息一声,默默不语。
方子敬又道:“当时陆孤瞻、李铁衫两人大力反对招安,韩毅赞同,那“气冲塞北”石刚最是忠心,凡事以秦霸先马首是瞻,自也表赞成之意。五虎中两人反对,两人赞成。秦霸先见左龙右凤也是僵持不下,便求恳道,“大家再吵下去,只怕招安未成,山寨便先垮了。请诸位念在我多年微功,便答应和议之请吧!”龙头既然如此说了,众人自也不便多言。我看凤羽军师不发一言,陆孤瞻与李铁衫也是沉默不语,都有让步之意,全场只剩下我一个顽固,当场便道,“你莫要废话,若要招安和议,需得过我手中长剑,否则此事休得再议!”秦霸先听后,便道,“好!既然大家都是学武之人,今日之事,便以武学高低做一决断吧!”当即取出长剑,与我一决胜负。”
众人听得两位高手再度动手,心中都是震惊下已,当时方子敬名气之响,早已震动大江南北,以声势而论,不知超过秦霸先多少倍,但秦霸先身负真龙之体,武功自是惊天动地,想来这场好斗,定是精彩绝伦。
秦仲海微起叹息,两大高手对决,一方是生父,一方却是恩师,虽然事过境迁,却还是叫他暗暗摇头。
方子敬遥想往事,怔怔地道:“这场拼斗是十八年前的往事,现下回想起来,却似在眼前一般。那时秦霸先说道,“我之所以接受招安,实有不得以的苦衷,既然方兄不能见谅,我也只好舍命陪君子了!”我也哈哈大笑,道,“莫说你是天山传人,须知我手中长剑也非易与!大家分个胜负吧!”当下两人各出一招,便在怒苍山大殿动手。”
他说到此处,忽地叹了一口气,不言不动。
众人急问道:“胜负如何?”
方子敬沉默半晌,低声道:“天山传人,果然名不虚传。”
众人心下一凛,都知他此战非只败北,看来还输得极惨。
秦仲海见师父神色郁郁,一时只觉心中万般愧疚,想道:“爹爹这般做不对,咱们秦家欠师父的实在数也数不清了,怎能再与他动手?难道招安真的这么重要么?”他浓眉紧皱,只是猜不透父亲的用意,心里更透着不满。
方子敬道:“我惨败之后,心里又惊又怒,没想秦霸先居然强到这个地步,气愤之下,恼羞成怒,一剑便将殿上石虎的脑袋砍去,表明从此与怒苍山无关。那时众人急急相劝,要我不可如此,但他秦霸先能做朝廷的狗,我方子敬自在逍遥,又何必受谁管束?我愤怒无比,大声道,“方子敬自今以后,与诸位恩断义绝。祝你们这群王八蛋早些加官晋爵,每日替皇帝老娘洗脚!”操他娘的,老子理都不理,当场便离山而去。”激动之下,竟是粗话连篇。
秦仲海听他谩骂不休:心下暗暗感叹:“师父如此痛恨朝廷,无怪那时我要从军,他会发这么大的火气,唉……原来有这许多往事……”
方子敬骂了半晌,见众人各自低头不语,便收了粗口,道:“我回山之后,只等他秦大将军早复公侯之位,便要将他的宝贝儿子送还……”说到这里,看了止观一眼,又道:“谁知世事难料,一日这位老弟跑来找我,说神鬼亭一场谈判下来,满山兄弟死得死,伤得伤。我听说秦霸先战死,只惊得呆了,便急急下山去看,那时山寨已被大军合围,实在没法救了,我勉强救了几人,但朝廷下手实在太狠,也只能撤手。从此以后,怒苍山便烟消云散,半势力也不剩下。我深恨秦霸先一意孤行,但事已至此,除了徒乎负负,又能如何?”
秦仲海叹道:“究竟朝廷用了什么计谋,居然这等厉害?”方子敬冷冷地道:“管他的,我既然不知情由,也懒得去查访,反正木已成舟,山寨已毁,便算我找出其中情由,又能如何呢?”
他摇了摇头,望着秦仲海,道:“四年后,你终于十八岁了,一心想去投效朝廷,我本来气愤填膺,打死不让你去,但后来转念一想,反正山寨毁了,你父亲人也死了,往事烟消云散,我又何必把你硬框在仇恨里,替你父亲背这些无谓包袱?人生在世,求的是快活,你既想从军,师父也不为难你,也就任凭你去报效国家了……”
秦仲海回想几年往事,低声道:“师父别这样说。柳侯爷待我情深义重,仲海这几年为他办事,心里很是快活,此事我终身不悔。”
方子敬道:“不后悔便好。只要你活得开心,师父也无话可说。”他叹了口气,怔怔望向远方的珠母朗玛,幽幽地道:“秦霸先,咱们相交几十年,你儿子算我替你养的,你这老小子不要天伦之乐,不要山寨弟兄,你啊你……到底在想什么?”
言二娘见他望着天下第一峰,一时兴起,便问道:“方老师,你曾以天下第一峰比喻老寨主,你自己呢?你又是这群山峰里的哪一座?”
方子敬微微颔首,道:“方今天下武林人物荟萃,便如群山之海……你们看那座山峰。”众人顺着他的指尖望去,只见远处一座高峰昂然巍峨,隐隐与珠母朗玛相对,似不输给天下第-峰,一时都是啧啧称奇。
方子敬道:“这座山乃是干城章嘉,汉名叫做五宝大雪山,若非世间有座珠母朗玛压在头上,它便是天下第一峰了。”秦仲海见他心有所感,便道:“师父,倘若我爹爹是珠母朗玛,您便是干城章嘉了,对不对?”
方子敬摇了摇头,道:“真要打比方,这座五宝大雪山也该是华山宁不凡,也只有方今天下第二高手的声势,才能与你爹爹一较长短……”秦仲海看他有些气馁,连忙移转话头,道:“别管宁不凡那猥琐家伙了,这里好多山哪!师父您若要自况,却是哪座高峰?”
方子敬了望群山,怔怔地道:“我的山不在这里……”众人心下大奇,纷纷问道:“不在这儿?那又在何处?”
方子敬道:“听过乔格里峰么?”他见众人茫然,便叹了口气,摇头不语。
止观原本静静听讲,此时忽然插口,道:“乔格里峰位于喀啦昆仑山,乃是天下数一数二的高峰。此山险峻,未必在珠母朗玛之下,但只因此峰远在西域,不在藏边的群山之海,是以不为世人所知。除了绝山客,少有人听闻大名。”止观见众人纷纷颔首,又道:“天下人看的是虚名,洛子峰也好,雪山之王也好,都因荟萃高地,仗着天生地势,这才广为世人推崇。诸君啊诸君,恕我明说吧,天下高手虽多,却都各有凭藉,真如方大侠这般自开局面的人物,世上又有几人呢?”
止观这话倒非奉承,方子敬独创武学,自开门户,乃是当代独一无二的开派宗师,宁不凡天资虽高,却多少靠着天隐道人留传的三达剑,这才有了一身傲人剑法。天绝僧纵然了得,少了嵩山嫡传的七十二绝艺,武功也要大打折扣,秦霸先、卓凌昭等人更是如此。
世间虽大,却只有方子敬奠基于无,以名门大派的弃徒身分空手起家,练到了今日的绝之境。此番壮志豪气,又岂是天下任何高手可比?
方子敬听了止观的这番话,登时仰天轻叹,似有无限感慨。
止观凝目望着剑王,微笑道:“方大侠,旁人不知也就罢了,有句话我一定要说。其实您这十多年来武功大进,在那招“烈火焚城”面前,谁敢自称必胜?您又何必气馁呢?”
方子敬淡淡地道:“我没有气馁,只是心懒而已。赢不是高,输不是低,武学高低,不在生死胜负,而在武学道法的领悟贯通,那才是一代宗师所为。宁不凡以稚龄崛起江湖,此人天资之高,犹在方某之上,似他这种天才之人,只要练一天的武,天下武学便有一天的进境,等他到了我这个年纪,不知还要创出多少心法武功?放着这种人物,我怎好与他生死相拼?嘿嘿……倒是神机洞门重新开启,天山传人再次行走江湖,反而让我有些手痒了……”
他转头看向秦仲海,微笑道:“我年事已高,不该再做这些无谓争斗。当此风烛残年,只希望爱徒能好好锻链武功,让“火贪一刀”名震千古,也算留了东西在这世上。”
秦仲海心神激荡,霍地站起身来,道:“仲海不忘师尊教诲,从此必会好自用功!什么天山传人,什么天下第一,弟子都要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叫他们知道九州剑王的厉害!”
方子敬轻轻了头,神态竟有些腼腆,当下将秦仲海带到僻静处,细细将刀法口诀传他,两人便自练起功来。
数日后,秦仲海身上伤势已愈,再兼刀法已甚熟练,便向方子敬与止观辞行,言道要早些返回怒苍,察看情况。方子敬见他雄心勃勃的神气,只淡淡地道:“政治之事,师父是不懂的,但这批朝臣远比江湖人物更坏,你与他们交手时,可要万般小心了。”
秦仲海拜伏在地,道:“弟子出身朝廷,自知此间伎俩,请师父莫要担忧。等弟子事业有成,请师父上山共享富贵。”
方子敬微笑道:“能见你好端端的活着,那便是最难得的富贵了。”初见面之时,方子敬全是冷冰冰的神气,孰料离别之际,却如慈父一般,想来秦仲海此番活得性命,他心中定是欢喜异常。
盛暑将至,满地花开,秦仲海急于返回怒苍山察看,便与言二娘等人一同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