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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三重惧(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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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要闭目待死,那手指却不曾捏碎喉结,只移上了鼻端,好似住察看自己是否熟睡。安道京念头急转,知道还有活命良机,他故做熟睡,梦呓道:“老婆……别再摸了……”拼起生平余勇,直往萨魔的脚背抱去,嘴唇撅起,还去亲吻。

这下行险做作,果然瞒过了萨魔,耳听那怪物蔑笑两声,将脚提了起来,安道京不禁泪眼朦胧,暗自感谢老天保佑,看来准是自己行善多多,这才能侥幸逃得性命。

正感慨间,忽听远处咀嚼声响起,好似有人在吃食什么,安道京急忙睁眼,赫见那怪物蹲在火堆旁,手上拿着残余鹿肉,在那儿张口大嚼。

安道京心下惊诧,暗想道:“这家伙好容易逃出牢笼,怎么不逃走,反在这儿吃食?难道他是饿昏了?”百忙中不及细想,随手抓了颗石子,用力扔向刘德。

石子飞出,啪地一响,正中刘德脑门,只打得他鲜血长流。刘德睡梦中给人暗算,登时大怒,他咒骂两声,坐了起来,一睁眼,便见火堆旁一条巨汉在那吃食,不是那萨魔是谁?

刘德吓得魂飞魄散,正要去摇陈旋,匆听萨魔低吼一声,转头便朝自己这个方位看来,刘德心头惨叫,当场往后倒下,任凭血流满面,睡姿仍旧安详。

安道京何等奸滑,一看刘德那幅死相,便知这小子装聋作哑,定也在那装死。心下不住口地痛骂:“死小子,这当口只求活命,还称什么武林高手!”

他知道情势危急,如果萨魔发起疯来,众人不免惨死当场,此刻万万不能惶急,他静下心来,侧耳倾听,只听那萨魔嗯地-声,打了个饱嗝,八成是吃得胀了,又听脚步声细碎,似在众人身上搜东搜西,霎时给他找出了一袋酒浆,当即举头狂饮,咕噜噜地灌着。

忽听一人喝道:“什么人?”也是萨魔举止太过猖狂,终给最外圈的兵卒察觉,一人口中喝问,快速奔来,走不三步,萨魔飞身而起,大滩鲜血已然洒落满地,那人竟给怪物撕成了两半。安道京看在眼里,知道萨魔武功远胜自己,更吓得全身发软,不敢稍动。

萨魔冷笑一声,提着两块死尸,飞上树悄,便将尸首藏在树丛。过不多时,便又折返囚车,只听骨骼轻响,耶萨魔竟又运起缩骨神功,再次回到车里去了。

眼看怪物把囚车当成住处一般,安道京不由得诧异万分,不知他有何阴谋。安道京猜来想去,霎时心下大惊:“这家伙好大的胆子,原来存心要上北京闹去!”

先前萨魔大闹翁金城,只为验证自己的武学高低,便无端闯入鞑靼可汗行宫,打死百余高手,奸杀十来名嫔妃,这怪物武功如此高强,居庸关的守军怎可能拿住此人?想来可汗追捕太紧,萨魔索性被俘,也好借着锦衣卫的囚车,一来避开北方高手的追杀,二来又可安安稳稳的抵达京城。也算是两全其美了。

安道京越想越怕,怪物要是真的入京,皇城腥风血雨,不知要死多少人,想起自己一家老小都在京城,心里不住发慌,只想找个法子传讯回去,好让众人有个防备。

只是情势异常为难,囚车里的怪物既奸且残,自己若要贸然行动,定会打草惊蛇,以这怪物武功之高,随时都能发难,安道京满心叫苦,只有佯做不知,在那儿苦苦装睡。

好容易挨到天明,安道京急忙爬起,他双眼发黑,兀自装模作样,大声叫道:“好一场睡!真个爽快啊!”话声甫毕,众下属纷纷睁眼揉睛,爬将起来,也都喊道:“好睡!昨夜真睡得畅快啊!”

众下属个个眼眶发黑,面色惨淡,哪像是饱睡一场的模样?照此观之,这群家伙没给迷香薰倒,十之八九全在装睡,就怕-个不慎,给萨魔发觉了,不见给人活活撕成两半。

那刘德满头是血,兀自在那儿大喊畅快,安道京又气又恨,急急走去,一脚便往他脸上踢去,刘德急忙闪开,陪笑道:“统领起得早啊!”此时陈旋也已起身,揉着眼道:“怎么了?可有事么?”看他睡眼朦胧的模样,只有他一人睡得安稳,丝毫不知惊险。

安道京哼了一声,努了努嘴,示意陈旋去看远处地下那滩血。陈旋猛一瞧见,登时大惊,正要大声嚷嚷,刘德眼明手快,忙掩上他的嘴,示意他不要大声说话。

陈旋也是个醒觉的:心下惊疑不定,只把眼瞅着安道京,等他吩咐。

安道京压低嗓音,道:“大事不妙,那妖怪老早解开囚车铁索,随时可以发难杀人。”

安道京一边说话,一边瞄着囚车的动静,就怕给怪物听见了,不免提早动手。

陈旋脸色发青,颤声道:“那咱们该怎么办?立时出手火并么?”

安道京摇头道:“这人武功高得出奇,咱们千万别硬拼,待我飞鸽传书,先行知会江大人一声,等援军到来再说。安道京向来精明,知道江充手下能人无数,只要拖延得当,朝廷定能请来高人降魔护法,等这些大人物一到,何必还要自己硬拼?自能留住性命吃饭了。

安道京怕萨魔发觉,便吩咐下属打行囊,假作忙碌,他自己则悄悄取来鸽笼,提了纸笔,写了张字条,便请江充派人过来援助,到时不管是罗摩什过来,还是卓凌昭出手,总之都强过自己。忙了一阵,二人偷偷摸摸地走到树林里,方敢放鸽高飞。

白鸽冲天飞起,三人抬头望上,各自低声祝祷,忽然之间,囚车里一枚石子破空飞出,竟将白鸽击落下来,准头之佳,世所罕见。

安道京惨嚎一声,低声道:“完了!这魔头好生奸滑,不让咱们往外联系。”

刘德面色惨淡,低声道:“怎么办?咱们就这样坐以待毙么?”

安道京皱眉苦思,这萨魔武功太高,随时可以破车杀人,己方说来不过三个好手,其余下属武艺有限,若要当场硬拼,实在挡不住这怪物的攻势。他心中思索,手上却没闲着,解开死鸽脚上的竹简,扔入脚边的淙淙小溪,盼有乡民百姓察觉,能将字条送到驿站去。

陈旋与刘德想起性命垂危,都是眉头深锁,神态甚为哀戚。

安道京见他们害怕,霎时嘿地-声,奋然道:“大家别慌,三十里外有处鹰险峡,地势极险,朝廷在那儿又有座驿站,守军足有五百人,咱们便在鹰险峡来场大厮杀!”说着重重往两名同侪肩上各拍一记,打气道:“虚死谁手,还不知道哪!”

眼看陈旋、刘德唯唯诺诺,安道京心里抱定主意,一到鹰险峡,他老兄便要脚底抹油,溜之大吉,至于陈旋等人的生死,只有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

景泰三十二年,鹰险峡,九月二十三日,天阴

鹰险峡,长三十里,乃是通往京城的一条捷径。此地既称捷径,必然客商云集,果然峡谷入口人声鼎沸,往京城贩货的、访友的、求官的,来往商旅络绎不绝,直把小镇挤得满了。镇上最大的酒铺名唤小莺楼,占了这等地利,自是生意兴隆,高朋满座。

小莺楼,顾名思义,此处自有不少莺莺燕燕,时近黄昏。大批旅人在此歇宿,众人一掷千金,欢饮唱歌,更显出阔气来。

这天,镇上忽然来了名怪客。

这人身穿红衣,身形巨大威武,面色黄褐,一望便知是个蒙古人,但即便高大些,肥壮些,还不至于让人怕。这人之所以叫人心里发寒,实在是因为他的眼神,好似不是人似的。

这人走到门口时,小莺楼的掌柜便知来了个可怖人物,他开铺做买卖几十年了,这种识人眼光决计少不了,心里不住祈祷,别让这人走进来。

世上不如意事,总是那么多,平日想要客倌进门,磕头也没人理会,但凶神恶煞赶上门来,却是推也推不掉。当那怪客跨进门里,伸手敲了敲桌子之时,掌柜心下叫苦,只觉霉气冲天,可又不能置之不理,当下急忙赶将过去,抬头陪笑。

忽然之间,脚下好像踩到了湿黏黏的东西,他低头望着脚边,看见了靴旁的血水。

淙淙血流,正从那怪客的红衣上滴落下来,流满了酒铺之中。

那不是红衣,而是血衣,沾满血浆的红衣裳。

那掌柜骇然出声,也许眼前的不是人,而是妖、是魔、是刚从地狱爬出的凶神恶煞。他望着妖怪,泪水盈眶,只恨自己平日节省,舍不得多吃些好的,恐怕日后再也吃之不着了。

那掌柜低下头去,全身发抖,那怪客森然一笑,伸手抚摸他的脸庞。

杀气传来,掌柜只觉自己的心跳已然停顿,想要移动脚步,却少了胆子,想打躬作揖,却没了气力,最后,他双膝软倒,语带哭音,悲声道:“爷要什么?”

那怪客眼光冰冷,朝店里的酒肉瞧了一眼,又朝店里姑娘瞄了一眼。那掌柜如何不懂心意?霎时磕头如捣蒜,连声道:“成……成……马上给您送上……”说着急急吩咐后厨送来酒菜,要姑娘们全数过来陪坐。

店中客人本有身强力壮的,但见了怪客的可怖模样,哪还敢罗唆什么,霎时走得一个不剩,店中女郎更是吓得面无人色,可怪物上门,谁敢不应?众女花容失色,颤巍巍地走将过去,站在桌边发抖。

那怪客望着自己的酒杯,低吼一声,一名姑娘全身发抖,提着瓷壶,胆战心惊地斟上了酒。那女孩儿怕得厉害,双手着实拿不住酒壶,霎时之间,洒水不曾入杯,酒壶反倒摔落在地。

那怪客低吼一声,左手伸出,接住了酒壶,跟着右手一探,按住那女孩的头,似要惩罚她的无礼。那女孩尖叫起来,拼命要逃,但那怪物力大无比,手中微微用力,便如铁钳般夹住头颅,女孩儿身小力弱,如何能逃?当场泪如雨下,两手连连挥舞。

那怪物提起酒壶,仰头痛饮。只等酒壶喝干,便要捏碎这女孩的头骨。

掌柜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想要差人去报官,却又不敢移步,只在那儿叫天叫娘。

“店家,看座!”

在这肃杀的-刻,门口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众人回头看去,只见一条大汉杵在门口,这人身穿制使服色,左手提着行囊,右手戴了只铁手套,看他相貌堂堂,四方国字脸隐隐生威,却是位朝廷命官来了。

“店家!看座!”

那大汉唤了两声,见众人飕飕发抖,仍无人招呼自己,他满脸纳闷,摇了摇头,自行走入店户。

甫一入店,陡见店中老小面无人色,只盯着店中一张板桌,那大汉微微一愣,眼角飘移,随着众人目光看去,只见西首角落里坐着一条巨汉,正举着手掌,按在一名女孩的头上,似乎要捏死她。

那大汉吃了一惊,他身为朝廷制使,不能坐视不管,当下跨步向前,走到板桌之旁,沈声道:“放了她!”那怪客不去理他,自管仰头喝酒,掌上微微发劲,那女孩儿面露痛楚之色,双目渐渐突出。那大汉见情势危急,哼了一声,铁掌拍出,便往那怪客手腕攻去。

那怪客冷笑一声,右手仍是牢牢抓住那女孩儿,左拳挥出,猛向那大汉回击过去,这拳力道雄浑,拳风劲急,桌上碗筷给狂风刮起,霎时摔落一地。

猛见那怪客武功高得出奇,那大汉也是吃了-惊,霎时真气涌出,铁掌瞬即加力。

拳掌相接,无声无息,两人身子都是微微-晃,竟是不分轩轾。那怪客面露讶异之色,松开了右手,那大汉眼明手快,立时将那女孩儿拉开三尺,示意她退到一边。

那女孩儿高声尖叫,摔倒在地,店内众人又惊又怕,急忙将她抱了起来。

那怪客见杀人兴致被人打断,当场低吼一声,甚是愤怒。那大汉却也不惧,他抖开官袍,对面坐下,沈声道:“吾乃征北都督麾下,京城制使伍定远,敢问阁下堂堂一条男子汉,何故欺侮一个卖酒女孩?”

此人满身公门气味,手上又带着铁套,自是伍定远到了。前两日他本在押解漕运米粮,忽地接到了公文,要他孤身前来鹰险峡驿站,说有要务接应云云,好容易赶到此处,没见着朝廷驿站的人马,反撞见这名怪客,顺手便救了一各女孩儿。

那怪客沉默无言,眼光却是凶残冰冷,伍定远见他不似中土人士,正猜想他的身分,忽见大门外一名肥胖男子急急奔来,停在门口,跟着向他连连挥手,似在示意他急速离开。

伍定远眼光锐利,已认出挥手那人便是安道京,看他模样狼狈,全身浴血,不知发生了什么惨事,他心下大奇,正要站起询问,忽然之间,身前板桌疾冲而至,伍定远防备不及,霎时给撞上了腰间。

碰地大响传过,板桌已成粉碎,伍定远给巨力-撞,身子倒飞出去,撞塌了背后砖墙,倒在烂石堆中,死活不知。、

门外那人正是安道京,原来这日正午,囚车甫人鹰险峡,安道京尚未开溜,“京城最快刀”陈旋已然发难,当头便向萨魔狂砍一刀,那萨魔早已有备,旋即破车而出,双方激战一场,萨魔虽只孤身一人,武功却是既高且怪,下手更是凶狠无比,己方好手无人能挡一招半式,霎时死伤殆尽。安道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靠着生性奸滑,连连装死,总算给他逃出了虎口,本想怪客定往京城去了,便先逃回镇上,天晓得又在这儿遇上了他。

眼见萨魔缓缓转过头来,对着自己森然一笑,安道京全身发软,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双手连摇,一步步向后退却。

猛听萨魔狂吼-声,声震屋瓦,店中姑娘无不掩耳大叫,纷纷朝外奔出,萨魔兽性大发,直向安道京冲来,安道京惨叫一声,便往一名姑娘背后躲去,抱住了她的腿,在那儿飕飕发抖,那女孩儿吓得大哭:“你……你一个大男人,别躲在我背后!”

安道京心魂俱碎,哪敢转身出来?反把身子一缩,更躲在那女孩儿脚下。萨魔哪管这些小丑心情,嘶嘶冷笑,斗大的拳头挥出,便要将安道京与那女子一并击死。

忽然之间,一道紫光闪过,斗大的铁拳如雷霆般击来,正中萨魔嘴角,这拳力道好重,只打得他弯腰后仰,几欲倒地。

只见一条大汉神威凛凛,怒目望向萨魔,正是伍定远来了!

天山传人,号为真龙,正所谓“神眙宝血符天录,一代真龙海中生”,伍定远身负真龙之体,怎能轻易便死?众人见伍定远非但未死,尚能出手御敌,无不欢呼起来,便连安道京也是高声叫好。

萨魔见敌人未死,更不打话,双手登时急攻,左右双拳各出八记,共计一十六记飞拳,拳力刚猛破山,举路却又诡异难测,正是他用以击垮鞑靼国高手哲尔丹的绝世武功。

快拳攻来,伍定远嘿地一声,跨开了马步,也是两手急挥,左右各出八记手刀,护住了全身要害。

手刀飞拳相互激荡,劈拍脆响不断,两人四臂急挥,都在以快打快。

那萨魔身长九尺,乃是罕见的巨汉,伍定远身形也甚高大,只比萨魔矮了几寸,二人激战之下,如同熊虎拼杀,客店伙计掌柜早已逃得一个下剩,店中桌椅给两人拳锋扫过,无不破烂润粉碎。

安道京虽已逃到店外,但劲风扑来,却也觉得火辣辣的甚是疼痛。他见伍定远武功高得出奇,不由得心下骇异,暗想:“几个月没见这姓伍的动手,怎地武功练到这个地步?他妈的,那神机洞还真有些鬼门道,”

斗到酣处,萨魔见伍定远身手快得出奇,若要以快制快,自己实在占不到上风,须得另出奇招,方能制胜:心念甫动,身子兜转成圈,避开了伍定远的手刀,跟着化拳为爪,趁势扭住伍定远的臂膀。这招正是他的独门摔角绝学,中原人士无从得知,果然便一举得手了。

伍定远仗着自己力大,也不来怕,正要反身挣脱,忽然之间,萨魔向前一挤,贴身近靠,两手环腰,膝盖住尾椎,跟着奋起神力,竟将伍定远举了起来。

伍定远没料到对方竟有这手怪招,一个防备不及,已被头下脚上,重重倒摔下去。

萨魔虽然杀人成性,其实武功甚是渊博,早将摔角技法融入高深武学之中,这种打法全不同于中原的小巧擒拿,走的是大开大阖的路子,中者或颈骨断折,或脊骨碎裂,可说惨不堪言。这招倒摔便是由蒙古摔角演化而出,专用在近身肉搏之时,虽无穴的灵巧,却比穴更见杀伤威力,也易于学习许多。果然伍定远脑门撞地,已然鲜血长流。这下撞击力道奇大,非只带上了身子的份量,还加上了萨魔的雄浑内力,若非伍定远浸泡过伏羲宝池,体质大异常人,恐怕这下撞击已让他脑浆迸裂,死于非命了。

伍定远被撞得浑浑噩噩,不知高低,萨魔毫不放松,揪住了伍定远的头发,提起脑袋,用力便往地下撞去,砰啪声响中,砖岩尽裂,沙石四射,伍定远满面鲜血,已然昏晕。

萨魔知道伍定远甚是耐打,怕这几下还要不了他的命,当下左手探出,叉住伍定远的颈子,将他身子高高提起,跟着重重一拳击出,正中脏腑要害。

伍定远受了这拳,身子便如断线风筝般,直直滚入客店后堂。

萨魔击败强敌,登时仰天狂笑,转身便朝安道京走来,安道京又惊又怕,又急又气,大声叫道:“伍定远!你怎么死得这般早?你不是他奶奶的天山传人吗?快快起来还手啊!”

此刻店中老小逃得一个不剩,只余安道京孤身一人,眼看毫无转圜余地,除了拔刀御敌,别无生机。安道京把心一横,纵声大叫,霎时亮出宝刀,已是准备放手大杀了。

萨魔冷笑连连,左右两手相握,指间关节劈啪作响,目光凶狠难言。安道京见了这鬼模样,忍不住全身发抖,方才的勇气又抛到九霄云外,心道:“怎么办?我真要硬拼么?”

眼看那怪物一步步走来,安道京忽地面露喜色,指着后堂叫道:“伍定远,快!快!快起来揍他!”萨魔听那伍定远未死,忍不住一惊,急急回头望去,那伍定远哪里爬起来了?兀自倒在地下,一动不动,好似死了一般。

萨魔转回头去,只见安道京手上拿着刀,正想往自己身上捅入,看来这人当真奸滑至极。萨魔轻蔑冷笑,一个耳光用力挥出,登把安道京打倒在地,这掌力道好重,只打得安道京右边脸颊高高肿起,连眼睛也张不开了。

安道京趴在地下,待见萨魔跨步过来,便要杀害自己,他急忙吐出几枚牙齿,陪笑道:“大爷、老爷、亲爷爷,您别急着杀我,回头看看后面,相好的又上门啦。”说话间兀自挤眉弄眼,十分卖弄玄虚,萨魔知道他黔驴技穷,哪会再次中计?怪笑两声,拳头便自击落。

眼看安道京便要被打成血肉模糊的一团,忽然间,萨魔喉头一紧,竟给人牢牢扼住了。

萨魔又惊又怒,侧目看去,只见伍定远竟尔爬起身来,血流满面间,脸上满布怒火,直往自己瞪来。萨魔吃了一惊,万没料到这人如此耐命,忍不住大为懊悔,方才自己没趁势扭断他的颈子。

此刻萨魔喉头受制,已被伍定远用肘弯紧紧勒住,万难挣脱得开,慌张间,萨魔两脚往地下一撑,身子往后重重撞去,正中伍定远胸膛,伍定远胸口疼痛,手腕便自松了,萨魔身子一矮,抓住伍定远的手腕,趁势向前弯倒,霎时便将他摔了出去。

这时情况危急,伍定远若要倒栽葱似的摔下,必然暴露全身要害,敌手必趁机痛下杀手,他临危不乱,半空中提起真气,身子一个翻转,两脚向地,稳稳朝下落去。萨魔本要上前抢攻,却险些给他的脚跟砸中头,大惊之下,急忙往后闪开。

萨魔呆呆望着伍定远,似被他的怪异身手吓呆了,他愣了半晌,这才发出狂吼,使出摔角技法,又住伍定远抓来。他见对手打不死一般,连着几次爬起再战,已是恼怒至极,倘再不出生平绝学,将伍定远的颈椎一次扭断,却要如何出这口恶气?

蒲扇大手抓来,不知隐藏多少厉害后着,伍定远身处危境,但他武学根柢有限,要他如何看得懂这些独门摔角技法?安道京虽然见多识广,却也猜不透萨魔的招式,想要提醒伍定远,却不知窍门何在,只有干着急的份了。生死之际,萨魔的身形闪动,已在眼前,伍定远虽然进退如电,但眼前这人脚法太过难测,忽左忽右,实在不知该往何处闪躲。

正犹豫间,萨魔已来到身前五尺,手掌更摸上了伍定远的后颈。

伍定远情急之下,也想不出什么绝招御敌,索性运起师传拳法,一招“开门见山”,便向萨魔门面打去。

这招“开门见山”平庸可鄙,便连初习武的孩童也能使,当此高手决战使出,实在太也难看,萨魔仰天狂笑,便要侧头闪开,跟着扭断伍定远的颈子。

猛听劲风飕飕,势道雄烈,拳速快得惊人,稍一眨眼,便至鼻梁之前。萨魔大吃一惊,不知这拳怎能这般快法?看这拳力道如此沉重,若要正中脸面,五官哪还能保,怕连眼珠都要给打将出来了。骇异之下,顾不得下手扭断颈椎,当下急忙放手,侧让一步。

伍定远大叫一声,又是一招“开门见山”,再次对着萨魔进击,这拳伴着猛烈风声,竟比上一拳还要劲急快速。萨魔见无法可挡,只有靠着独门步法,加水蛇般侧身绕开。

安道京站在一旁观看,眼看伍定远接二连三逼开敌手,全是仗着拳脚奇快。武功本身倒甚幼稚。只因他身负真龙之体,凡俗招式到了手中,便比常人快上千百倍,仗着这个“快”字,敌人自然难以抵挡。也是为了这个“快”字,那时华山上以宁不凡剑法之精,尚且无法制服伍定远,安道京心下了然,已知萨魔招式再奇再怪,也要屈居下风。

只见伍定远再次挥拳,又是一招“开门见山”打出,萨魔给伍定远的怪招连番纠缠,早已心浮气躁,再见了这招“开门见山”,忍不住大怒欲狂,他苦练无数技法,哪知却敌不过区区一招“开门见山”,他怪叫一声,也是一举挥出,朝着伍定远的拳头击打过去。

两拳对撞,那是硬碰硬的真功夫,决计无法取巧,萨魔仗着自己力大无穷,生平从无敌手,对方若要以力较力,那是正中下怀了。

二人争头尚未交锋,已听爆裂声不断,却是两人拳头间的空气受猛力急速挤压,便如拍爆纸袋的声响一般,足见二人拳上的真力何等惊人。

双拳对碰,爆出轰然巨响,只听萨魔厉声惨嚎,右手五指鲜血四溅,指节竟遭粉碎!

萨魔生性悍勇,虽然重伤,却无退缩之象,只听他怪叫一声,飞脚踢出,直朝伍定远门面而去。伍定远斜身闪开,猛然间,萨魔一声冷笑,胸膛一挺,十来枚钢镖从怀中飞出,全数射在伍定远身上。

这下变故忽起,只把安道京看得目瞪口呆,那时萨魔给他擒住,想他宗师身分,也不会暗藏什么暗器,便没搜身,没想这人卑鄙成性,身上居然暗藏这等玄机,倒真是料想不到了。看这些钢镖色做朱红,状做十字,定是染满剧毒,可怜伍定远定要性命不保。

此时伍定远双目紧闭,身上满布钢镖,安道京情知唇亡齿寒,大势已去,他虽与伍定远有隙,但两人此番共御强敌,无形中也生出了一些情谊,忍不住撇开头去,叹了口气。

萨魔哈哈大笑,他被伍定远打得鼻青脸肿,心中恨极,但最后自己终以卑鄙招式打败强敌,大大折辱他一番,倒也算是快意。他踏步向前,照着蒙古习俗,便要将伍定远的脑袋揪下,好来当作战利品。

正要下手,忽见伍定远双目睁开,精光暴射而出,冷冷地道:“奸贼,你如此卑鄙无耻,可别怨我下重手了。萨魔见他身中毒镖,竟尔未死,直如怪物一般,只惊得他低吼连连,往后跳开一步。

伍定远昂起头来,仰天狂啸,内力到处,身上钢镖竟给震脱在地,安道京睁眼望去,只见伍定远身上伤口甚浅,看来他有内力护体,不曾给伤了要害。这场龙争虎斗还有得打。

伍定远双目环睁,将铁手除下,厉声道:“奸贼!真以为我不敢杀人吗?今日让你见识伍某真正本领!”时近黑夜,伍定远怒目望向萨魔,只见他右臂坦露,璘璘紫臂幽幽生光,好似什么鬼怪一般、萨魔不知这紫臂的底细,只愣了半晌,便又上前抢攻。

伍定远仰天叫道:“虚空紫!”三字喊出,右掌挥出,一道紫光离掌飞去,正是“披罗紫气”的起手式“虚空紫”!

天山传人首次使出正宗武学,紫光闪过,只听“啊”地一声惨叫,萨魔抱住了脸,只在地下打滚,安道京揉着双眼,目瞪口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伍定远站在一旁,冷冷地道:“我虽不知你是何方神圣,但你几次痛下杀手,行止卑鄙,今日不将你就地正法,不知要害多少人。”说话间举起右臂,望之如同龙爪。

此刻胜负已然分晓,伍定远铁手在身,萨魔已见不敌,何况他尽除枷锁,龙爪奔出?萨魔知道敌人武功远在自己想像之上,他不敢恋战,纵身便往店外奔去。伍定远哪能放过他,双足一,便也追了过去。安道京是株墙头草,一见有便宜可捡,便也急急尾随出店。

甫出客店之外,只见萨魔随手一抓,手上多了件东西,伍定远错愕之下,只得停下脚来?萨魔手上抓的,不是什么神兵利刀,而是一名老人,一名穷困无辜的年老乡民。萨魔嘿嘿一笑,勒住那老人的颈子,目光大见凶残,只要伍定远上前一步,他便要扭断这老人的颈椎。看来此人的卑鄙无耻,远在寻常奸徒之上。

萨魔嘶嘶冷笑,手指着伍定远,示意他往后退开,伍定远不敢违背,向后退了一步。

萨魔见计谋得逞,嘴角斜起,正想着出奇制胜的险招,便在此时,安道京也已奔出店来,他猛见那乡民的面,便是一句惊叫:“刘总管!你怎也在这里?”

萨魔听了“刘总管”三宇,不由得微微一愣,便在此时,怀中那名老者笑道:“安统领,好久不见啦!”

话声末毕,那老者的手指快如闪电地出,直朝萨魔小腹插去,萨魔吃了一惊,不及防备,霎时小腹已受了暗算,这指真力强韧,登时穿体而入,饶那萨魔内功深厚,也是受之不起,一时面色如纸,两手便松了开来。

萨魔心机再深十倍,哪能料到眼前这个毫不起眼的穷酸老人,竟是堂堂京城十二监之首、身怀绝技的秉笔太监刘敬?一个不慎,身上登时重伤,已是单膝跪地。

眼看刘敬还要抢攻,萨魔大怒之下,纵声狂吼,直向刘敬冲去,伍定远吃了一惊,深怕刘敬敌他不过,正要上前助阵,刘敬却微微一笑,向他摇了摇手。便在此时,两旁民房传来呼啸之声,屋上黑影闪动,跃下了两名秃男子。伍定远恍然大悟,才知刘敬早有万全准备。

那两名伏兵身法快绝,一左一右,便与刘敬三人合力抢攻,此时萨魔的右拳已给伍定远打碎,手指断折,许多摔角技法难以使出,武功自是大打折扣,那三人身手又是高明之至,此起彼落,攻势如同阵法,萨魔先前受了刘敬一指偷袭,胸腹已有内伤,久战之下,全身气力渐渐不济,又过了几招,身上接连中掌,他悲声嘶吼,犹在做困兽之斗,刘敬等人毫不放松,接连抢攻,终于刘敬一掌印上萨魔胸口,将他打倒在地,一动不动了。

刘敬知道萨魔狡猾异常,当下使了个眼色,一名秃头男子伸指出去,又朝萨魔前胸后背几处要穴下,以免他故做姿态,又暴起伤人。

此战东厂、锦衣卫同时出手拿人,孰高孰下,一目了然,安道京站在一旁观看,心中也感惊叹,登即陪笑道:“刘总管神功盖世,真叫小人大开眼界了。”他虽是江系大将,但只要江充不在场,他对刘敬可是千依百顺,马屁十足,就怕得罪一半。

刘敬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安大人,人家陈旋、刘德两人身受重伤,你却跑得不见人影,安大人的轻身功夫可真越练越高哪。”安道京脸上一红,知道自己独自逃亡一事已被揭发,当下拱手为礼,急急赶回鹰险峡去了。只是一会儿残存下属见他逃命回来,气愤之下,不免上前围殴,到时他可要再找法子脱身了。

事情了结,伍定远松了口气,他抹去脸上血水,问向刘敬:“敢问刘总管,可是您传讯过来,要下官赶到此地的么?”刘敬微微一笑,颔首道:“这个自然了。若不是你这位天山传人出手,京城有谁挡得下这只蒙古怪物?”说着拍了拍伍定远的肩头,神态甚是亲热。

看来刘敬消息灵通,眼线遍布全国,还是靠着这名老太监的手段,这才保全京城无数百姓。江充这厢人马闻讯,定要自愧不如了。

伍定远对这太监向是三分敬、七分怕,十分摸不着底细,他把身子一缩,躬身道:“既然人犯已然捕擭,在下职责已尽,这便回京去了。”正要转身离开,忽听刘敬笑道:“别急着走,你的职责哪这么容易尽啊?伍定远啊,天山里的故事,你难道忘了?”

伍定远听了这话,忍不住全身一震,反身望着刘敬。

刘敬微笑道:“可否借一步说话!”伍定远面色铁青,做了个手势,示意他明说。

刘敬眼光瞄过,那两名秃男子立时会意,当下快步行开,守住了四周。伍定远见东厂诸人慎重若此,全身冷汗更是涔涔而落。适才他与萨魔决战百合,尽管生死立判,尚且不曾如此紧张,足见他心中对刘敬有多么敬畏。

寒风潇潇,落叶纷飞,天空灰霾一片,刘敬肃然仰天,道:“伍定远,咱家想请你杀-个人。此人高居庙堂之上,若无绝武功,绝难近他身前三尺,不知阁下意愿如何?”

伍定远倒退一步,颤声道:“你要我杀江充?”

刘敬没有回答。他回过头去,凝视伍定远的双眸,那眼神不像是求恳,倒像是一种期待,一种鼓舞,伍定远给他看得难受至极,低下头去,竟是喘息不定。

刘敬慢慢将目光移开,淡淡地道:“你别害怕,咱家绝非强人所难之人,你若不情愿做,咱家也不会为难你。”伍定远听了这话,略略松了口气,拱手道:“多谢公公。”

刘敬将身上乡民的衣杉除下,露出里头的官服,他弯身脱衣,也不去看伍定远,迳自道:“算了,你自管走吧。不过走之前,咱家先问你一句,你无端捡了这身武功,连蒙古来的绝高手也敌你不过,你有没想过日后要做什么?就这样屈就一个小小的制使,每日押粮押米?天山传人身负天之道,却成厂朝廷豢养的一条走狗。你说可笑么?”

伍定远呆呆听着这席话,刘敬走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头,微笑道:“也罢,就当咱家多说两句了吧,也许你心中的道,便只那么高。又何必为难你呢?”伍定远身子一颤,低头望着自己的右臂,面色苍白若纸,刘敬见他若有所思,只挥了挥手,道:“你可以走了,”

伍定远扬起头来,霎时心有所感,他伏身下地,朝刘敬拜了几拜;说道:“刘大人,伍定远读书看限,很多道理是不明白的,伍定远的那心眼,也成就不了太难的大事。但我一朝生为执法,便明白自己该做什么,请刘大人放心,我绝不会辜负这身武功的。”

刘敬颔首道:“很好,咱家还是那八个字送你,义所当为,毅然为之。”伍定远听了这话,却不答话,迳向刘敬叩首三次,便自起身。

临行前,两人眼神相对,霎时间,伍定远忽然懂了宁不凡的心事,这世间的是非善恶,忠奸黑白,当真好难……刘敬、江充,这些人都不是他能懂的,也许连柳昂天、杨肃观,也不是他能理解的人……也许,做个小小的捕快,提着那把小小的尺,才是他该走的道路?

伍定远叹息良久,向刘敬微微一拱手,便自离开。

眼见伍定远缓步离去,刘敬看在眼里,也不阻拦,只是脸上神色寂寥,似有些倦了。

一名秃男子走了过来,站在刘敬身边,低声问道:“刘大人,这人意向如何?可愿意赌这一把?”刘敬凝望伍定远背影,却是叹了口气。

那秃男子皱眉道:“他不愿动手?”

刘敬叹道:“硬要激将,他是逃不过我的手掌心的。不过伍定远太过忠厚,这次宫廷大战何等为难,绝不能有所闪失,他武功虽高,性子却是不合。”

那秃男子沉吟道:“照秦霸先留下的遗嘱来看,若无他的传人一同举事,大事绝难竟功,伍定远若不与事,大人却要如何打算?”

刘敬闭上了眼,淡淡地道:“不打紧,没有伍定远,我还有一步棋。”他睁开双眼,遥望天际,道:“此人天生反骨,命中注定。只等咱家破关键之处,谅他不得不反。”

秃男子似懂非懂,却也不敢反驳,只得连连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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