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恤接下来还说了很多,说了盛唐风月,宣和画卷,史墨为之神往。
说了靖康之耻,风波亭之冤,史墨为之扼腕。
说了崖山之战,华夏不绝若缕,史墨默然不言,感到了一丝绝望。
说了红巾遍九州,明皇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史墨为之拍案叫好。
说了萨尔浒之战,四九城之危,煤山上崇祯皇帝吊死,满清入主中原,神州再次沦陷,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华夏的衣冠,没了……
“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剃发易服,失去的不仅是衣冠之仪,更是华夏的根啊……”
这一刻,本以为已经看透世间万事,历史也只是冷冰冰的记述的史墨竟然痛哭流涕,他哭得就像个刚得知自己失去了儿孙的白发人。
……
比起能活数百年的龟鳖,比起能活数千年的树木而言,人的生命太短暂了,他们被囚禁在永恒的现在中,活在过去的迷雾和未知的未来之间。
所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开始记述历史,指望在转瞬即逝的尘埃下保留一些东西。或是想要让时代不要那么快被遗忘,或是想留名让后人记住自己的事迹,又或者是作为先来者,想让他们引以为戒,以史为鉴,这就是史官的本职工作。
史墨是其中的佼佼者,我吸纳了那些知识,所以才能如此洞察时代、人心。
而赵无恤却比他更特殊,他不仅是满腹贪欲的年轻权臣,也是内心藏了无数话语和故事的长者,是一本包容了数千年智慧的史书,书页紧锁,能一窥其中究竟,史墨觉得,这真的是他的幸运。
史墨知晓过去,根据以往的兴亡经验来预言时局,然而赵无恤更胜一筹,他能看透未来。
等他冷静下来后,才严肃地对赵无恤说道:”上卿通晓未来大势,但你的所作所为,却不一定都是对的。这就好比宋国人为了使自己田地里的禾苗长得快,便将禾苗往上拔,结果禾苗反而快速枯萎的故事一般。“
“夜间亮火把照耀前路,总比摸着黑乱爬磕磕绊绊要好。”赵无恤说道:“我愿做指路的明灯,只望华夏能一路坦途,少一些波折和危亡,过去所做的一切,有私心,也有公心。”
史墨了头,认可了这句话。如此一来,赵无恤的种种作为都能说得通了,异样感消失。
“老朽还有一事相求。”他眼中闪过一丝殷切。
“但说无妨。”
史墨的手有些颤抖:”上卿说的这些东西,我能记下来么?“
”太史聪睿,应该明白,今夜的对话,只要有一个字传出去,会有怎样的后果。“
“在上卿生前是如此,但身后呢?百年之后,千年之后呢?”他在看来,那些可能不会再发生的历史,也是弥足珍贵的东西,不应该就这么湮灭在历史的尘埃中。
赵无恤沉吟片刻后道:“太史可以记,但我也有个请求。”
“诸侯连横谋赵,河东也大战在即,《晋史乘》里,关于我弑君及太子的事情一旦被大肆宣扬,对时局十分不利。”
“上卿想让我删改?”唯独这一,史墨做不到,这是为史者基本的节操。
“无需如此,太史只需将前因后果写清楚,然后将史书要深藏府库,不可公诸于众,期限是……一百年,这一,太史在听了我所说的两千年始末后,可否能理解?”
这次史墨没有犹豫:“唯,老朽答应。”
那卷记述了“晋卿赵无恤弑其君及太子”的竹简,不知何时,已经掉到了地上。与一个邦国,一个民族数千年的沧桑历史相比,这事情就好像是沧海之中的一粒粟,无足轻重了……
此事了了以后,赵无恤也松了口气,他对身后名倒是没什么兴趣,只不过不希望影响现在的战局,影响他的谋国谋天下,而且也不想因此打断史家的脊梁骨。
现在,就让太史墨成为他的自传史官吧……
“太史应该会宗周金文。”
这是一种较为古老的字体,在平王东迁后就渐渐被摈弃了,现在天下能识别并书写的,不超过一百人,太史墨作为史官里的佼佼者,自然是会的。
“我说的那种种事情,太史可用古金文书写,但简册必须同晋史乘一起封藏,解密的期限是……千年。”倘若他打造的新政权能维持那么久的话。
“一言为定!”
皆大欢喜,提防化为尊重,多年未饮酒的太史墨自嘲地笑了笑,给自己倒了一盏,又给赵无恤满上。
“就为上卿今日坦诚而言,老夫可否敬你一盏?”
“求之不得,且共饮!”
二人对饮,饮完后都将酒盏翻到在案上,不知为何,突然间相对大笑。
等黑衣侍卫再回来时,却愕然发现,太史墨和赵无恤两个相差几十岁的一老一青,半个时辰前还剑拔弩张横眉冷对,现在却像是多年不见的老友,相对而坐,一杯浊酒,古今多少事,尽付笑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