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驹看着赵无恤这冠冕堂皇的书信气愤不止,将其揉成一团后扔到地上,冷笑着说道:“这口气,真不愧是晋国上卿!”
赵氏的信使楚隆笑道:“不错,正因为是晋国上卿,主君代表的不仅是自己,是赵氏,还有晋国,所以才会对此尤为重视,赵氏也有难处,还望君子体谅,少梁已拔,只要君子一句话,赵氏随时可以双手奉上……”
魏驹的愤怒,顿时被这番天衣无缝的话噎了。
古时,诸夏邦国相互征伐,当获悉敌国君王去世或国内生严重灾祸时,一般都不会趁火打劫而要略表哀矜之意。西周五礼之一的凶礼,即要求对他人或别国的各种不幸事件要进行悼念、慰问、互助。到后来,不仅是中原,就连蛮夷之地的诸侯国也渐渐接受这种规则。如楚共王伐陈,即“闻陈丧而止”。
而违反这条规矩的人,至少在表面的舆论上,会遭到国际社会的唾弃,比如(公元前558)楚共王去世,吴国便不顾“礼不伐丧”的惯例,竟然兴兵伐楚。北方中原的君子认为吴国的这种行为是不道德的,晋国还在召开盟会时加以指责,同时认为吴国之所以出兵不利,正是因为昊天也对这种行为愤怒的结果。
但那个温情脉脉的古典时代已经悄然而逝,特别是在吴师入楚和晋国六卿大战后,原有的国际秩序彻底礼崩乐坏,怪现象层出不穷:赵氏父子一国二卿,曹国驱逐了国君,废除了君主制,宋国牝鸡司晨,宗教跃居政权之上……
真要算起来,对春秋礼乐秩序破坏得最严重的,恰恰是赵氏政权,在他们内部,本来只教公孙卿大夫子弟的官学彻底沦落为有教无类的私学,行伍老卒立功后能与宗室家臣并列,商贾百工对赵氏有贡献的,也可以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庙堂之内,成为大夫。
所以赵氏被克己复礼的孔丘批评也最多,但就这么一个以破坏旧制度,建立自己新秩序为乐的政权,今天却突然讲究起“礼不伐丧”来,你敢信?
反正魏氏是一都不信。
“明明应该趁乱侮亡才对,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啊!”
楚隆下去后,魏驹恨得直咬牙,连连砸了好几个案几和烛架,赵氏这是明摆着不想继续为他们家火中取栗了。但他也没法说赵氏的不是,先盟约里说好了,攻击河西时,魏为主力,赵韩为辅佐,赵氏帮他们打下了最难攻的少梁城,并且愿意交给魏氏,任务已经完成,赵军打道回府没什么问题。
加上赵无恤言之有物:赵氏是大国上卿,是诸夏的主盟者,要是干出乘丧而伐的事情来,还怎么做诸侯楷模?非但如此,他还要穿上丧服,为秦国降衰,朝着西方哭几声呢!因为礼制规定,凡是诸侯的丧事,异姓的在城外哭吊,同姓的在宗庙哭吊,同宗的在祖庙哭吊,同族的在祢庙哭吊。
算起来,赵氏与秦公室属于同宗,拥有一个祖先,除了遥祭外,赵氏还得派使者去秦国的少昊庙、伯益庙、飞廉庙哭丧!
亲亲戚戚的,人家遇到丧事,我实在拉不下脸打上门去啊!
于是就在秦军主力西撤之既,赵无恤派了位使者去雍都慰问,同时与秦国商量赎回他们左庶长之事,赵秦两边眉来眼去,突然就恢复了和平。
对此,魏曼多和魏驹只能暗地里骂赵无恤几声,却不能公开反对他的做法,父子俩现在打了秦国后,自己已经进退维谷,前面是难缠的秦人,后面是陪着自己捅了马蜂窝一棍就撤的“队友”,单独对付秦国勉强,若同时与秦、赵为敌,魏氏必亡!所以对赵氏,就算知道他们耍了花招,魏氏也只能陪着笑脸伺候着,一切等打完河西再说……
因为舍不得河西之利,魏氏装聋作哑,就当不知道秦国有丧事,不知道晋国的执政已经与秦化干戈为玉帛,继续对雒水诸邑用兵。赵无恤心照不宣,也没有强制魏氏罢兵,大打出手后,秦魏再和好已经不可能了,为了河西这块肥肉,双方必然是不死不休的局面。留守的秦人抵抗顽强,河西的战事,只怕会一直打下去……直到西风压倒东风,或者东风胜过西风。
魏氏的攻势很猛烈,而秦伯死后秦国朝堂的震荡迟迟没有结束,到了五月中旬,大荔陷落,河西南部已经完全被魏军控制,重心开始转向北方,魏驹打算以少梁作为据,拔除北征、彭衙等城邑。
然而当魏驹带着军队去接收少梁时,却再度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昔日一度繁华,也算雍州大邑的少梁城,如今却成了一座鬼城,街巷空空如也,只有几只野狗钻来钻去,而府库里,连一粒粮食都没剩下!
赵氏轻轻地来,重重地走,城中的民众、粮食,尽数被带往楼、离石、蔺三县,充实那里,为进一步开拓上郡做准备。他们挥一挥衣袖,只给魏氏留下了一座满是残垣断壁的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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