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商丘已有些时日了,一行人白天赶路,晚上就在沿途城邑休憩,过了平丘后是蒲邑,渡过濮水后到了瓦邑,这些原属卫国的城池现在都悬着赵氏旗帜。
这是一个连作为被征服者的卫国人也愿意津津乐道的浪漫故事:为了迎娶美丽的宋国新妇,鲁国大将军赵无恤发动国人和盟友进攻卫国,将沿途一座座城邑拔除,铺开了一条通往晋国祖庙的道路。
但在孔姣看来,这条亲迎之路上不单有春日里开满的烂漫鲜花,也有倒在道边的死者骸骨。
她放下车窗的帘幕,回头看着默默阅读医书,不时还在纸上记上几笔的乐灵子,既羡慕又敬佩。
在商丘亲迎的头一天,乐灵子就开门见山对孔姣道明了心意,有了妻与媵的特殊关联后,孔姣紧张的心情也舒缓下来了,旅途的间隙常常会说些话。
一般而言,是乐灵子问,孔姣作答。
比如在宋国这些日子可还过得习惯?对宋地食物可还喜欢?可想念家人?你既然是鲁国闻人之女,平日里都受过些什么教育,曾看过什么书目?两人之间渐渐去了生分,熟悉起来,话题也逐渐深入。
最后,孔姣忍不住问,她们将要嫁的赵大将军,究竟是怎样的人?
乐灵子却只是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道:“他呀,胸怀天下,却心如赤子,相处时间久了,你自然就能明白。”
所以到头来,孔姣在乐灵子的眼中已如同透明人一般,她却对这位正室夫人却知之甚少,连带对赵无恤,也像是雾里看花。
不过这不妨碍她对乐灵子的敬仰之心如滔滔河水。
时人娶妻讲究“妇顺”,所谓妇顺,首先是要顺从舅姑,其次是要和家中其他女性和睦相处,然后才是让丈夫称心满意。但世间满怀嫉妒。欺凌妾室和其子嗣的正室夫人不乏少数,孔姣知道自己的祖母颜氏女,就是被孔氏的大妇所妒,只能带着父亲别居的。
但就这一方面来看。乐灵子的表现堪称完美,在离开宋国戴邑后,赵大将军那刚出生半年的庶长子犯了发热的症状,当时前无城邑后无村舍,所有人急得不行。恰恰是乐灵子解了危局,妙手一施,就让婴儿的病症缓解了。
离开宋国后,乐灵子也早晚各一次,差人过去问候,问:“阿满的发热可还有复发?”
每当此时,赵大将军的妾室伯芈都会抱着孩子,诚惶诚恐地来舆车这边拜谢。
乐灵子待那粉雕玉琢的婴孩犹如己出,怜爱地抱在怀里,哪怕被童子尿浇了一身也不气恼。还细心地嘱咐伯芈和众傅姆育儿之法。
她严肃地说道:“十月怀胎生子,是我等女子最难过的一关,十人三死。但产下的婴孩也脏腑柔弱,易虚易实,易寒易热,所以未满岁而夭折者数不胜数,一定要小心才行!”
“如今已是阳春二月,故穿勿过暖,否则不但无利反倒有害。我知道你怜爱此子,但切记食勿过饱。哺乳次数和时间长短要把握好,这一路上兵马千余,牲畜嘶鸣,要小心马车的防震和隔音。避免惊吓到他……”
河济之间道路坦荡开阔,去年秋冬还被庞大的三国联军踩得平实,所以车队里让女眷们乘坐的四**车坐着比那些两轮安车舒服多了,而伯芈及其幼子乘坐的车更是重中之重,据说垫子下充实着数层雁、鹅的羽毛,防止震动伤及婴孩。
等伯芈满心感激地告辞后。孔姣这才讷讷地对继续低头翻阅医书的乐灵子说道:“夫人虽还未正式出嫁,对如何照料孩童,却知之甚多。”
灵子合上了书籍,笑道:“我乃医扁鹊的女徒,他当年过邯郸,闻邯郸氏贵妇人,即为带下医;过洛阳,闻周天子爱老人,即为耳目痹医;入咸阳,闻秦人爱小儿,即为小儿医,随俗为变。我虽然只学到了他的几成本事,但照料好家人的身体,还是能做到的。”
“家人?”
“然,无论是妻、子、媵、妾,都是夫君的家人,你和伯芈如同我的妹妹,阿满也等同于我自己的儿子,都是家人。”
孔姣这下完全心服口服了,恭恭敬敬地朝乐灵子一拜。
只有对妇顺的要求都做到了,家庭内部才能和谐安定;内部和谐安定了,然后家才会长久。
她相信,有乐灵子做主母,这个家一定会长长久久地维持下去的,连带着那份少女初嫁的忐忑之心也消减了几分。
就在这时,车舆之外却传来了一阵手指的轻扣,吓得孔姣连忙再度正襟危坐。
……
敲击声不重,却很有节奏,如同夜深未归的丈夫叩门欲入。
其实,敢这么做的人,也仅有赵大将军一人而已。虽然按照礼俗,新郎在亲迎新娘到家中庙宇成婚前,一路上是不能相见,更不能共枕的,但隔着车厢说会话,傅姆们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所以赵无恤每天都会来,长则半刻,短则几句话,基本是与乐灵子间颇为寻常,却透着一股含情脉脉的对话,让孔姣听着很不自在。
她想起那首学过的诗《女曰鸡鸣》,眼下车厢内外两人的表现,正如里面所说的“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孔姣只觉得自己夹在中间,似是多余的一般。
只听无恤在外面轻声提醒道:“廪延已到,棘津也不远了,此时往车左前方眺望,便能看到大河。”
乐灵子乖顺地“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