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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十九 神偷寄兴一枝梅 侠盗惯行三昧戏(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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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若取得去,明日我输东道;若取不去,你请我吃东道。”懒龙笑道:“使得,

使得。”博徒归到家中,对妻子说:“今日得了采,把钱藏在枕下了。”妻子心

里欢喜,杀了一只鸡,烫酒共吃。鸡吃不完,还剩下一半,收拾在厨中,上床同

睡,又说了与懒龙打赌赛之事。夫妻相戒,大家醒觉些个。岂知懒龙此时已在窗

下,一一听得。见他夫妇惺憁,难以下手。心生一计,便走去灶下,拾根麻骨

放在口中,嚼得腷膊有声,竟似猫儿吃鸡之状。妇人惊起道:“还有老大半只

鸡,明日好吃一餐,不要被这亡人拖了去。”连忙走下床来,去开厨来看。懒龙

闪入天井中,将一块石头抛下井里,“洞”的一声响。博徒听得惊道:“不要为

这小小口腹,失脚落在井中了,不是耍处。”急出门来看时,懒龙已隐身入房,

在枕下挖钱去了。夫妇两人黑暗里叫唤相应,方知无事,挽手归房。到得床里,

只见枕头移开,摸那钱时,早已不见。夫妻互相怨怅道:“清清白白两个人,又

不曾睡着,却被他当面作弄了去,也倒好笑。”到得天明,懒龙将钱来还了,来

索东道。博徒大笑,就勒下几百放在袖里,与懒龙前到酒店中买酒请他。两个饮

酒中间,细说昨日光景,拍掌大笑。

酒家翁听见来问其故,与他说了。酒家翁道:“一向闻知手段高强,果然如

此。”指着桌上锡酒壶道:“今夜若能取得此壶去,我明日也输一个东道:“懒

龙笑道:“这也不难。”酒家翁道:“我不许你毁门坏户,只在此桌上,凭你如

何取去。”懒龙道:“使得,使得。”起身相别而去。酒家翁到晚,分付牢关门

户,自家把灯四处照了,料道进来不得。想道:“我停灯在桌上了,拚得坐着守

定这壶,看他那里下手!”酒家翁果然坐至夜分,绝无影响。意思有些不耐烦了,

倦怠起来,瞌睡到了。起初还着实勉强,支撑不过,就斜靠在桌上睡去,不觉大

鼾。懒龙早已在门外听得,就悄悄的扒上屋脊,揭开屋瓦,将一猪脬紧紥在细竹

管上。竹管是打通中节的,徐徐放下,插入酒壶口中。酒店里的壶,多是肚宽颈

窄的,懒龙在上边把一口气从竹管里吹出去,那猪脬在壶内涨将开来,已满壶中。

懒龙就掐住竹管上眼,便把酒壶提将起来,仍旧盖好屋瓦,不动分毫。酒家翁一

觉醒来,桌上灯还未灭,酒壶已失。急起四下看时,窗户安然,毫无漏处,竟不

知甚么神通摄得去了。

又一日,与二三少年同立在北潼子门酒家。河下船中有个福建公子,令从人

将衣被在船头上晒曝,锦绣璨烂,观者无不啧啧。内中有一条被,乃是西洋异锦,

更为奇特。众人见他如此炫耀,戏道:“我们用甚法取了他的,以博一笑才好?”

尽推懒龙道:“此时懒龙不逞伎俩,更待何时?”懒龙笑道:“今夜让我弄了他

来,明日大家送还他,要他赏钱,同诸公取醉。”懒龙说罢,先到混堂把身子洗

得洁净,再来到船边看相动静。守到更二声,公子与众客尽带酣意,潦倒模糊,

打一个混同铺,吹灭了灯,一齐藉地而寝。懒龙倏忽闪烁,已杂入众客铺内,挨

入被中,说着闽中乡谈,故意在被中挨来挤去。众客睡不象意,口里和罗埋怨。

懒龙也作闽音说睡话,趁着挨挤杂闹中,扯了那条异锦被,卷作一束,就作睡起

要泻溺的声音,公然拽开舱门,走出泻溺,径跳上岸去了,船中诸人一些不觉。

及到天明,船中不见锦被,满舱闹嚷,公子甚是叹惜。与众客商量,要告官又不

直得,要住了又不舍得,只得许下赏钱一千,招人追寻踪迹。懒龙同了昨日一干

人下船中,对公子道:“船上所失锦被,我们已见在一个所在。公子发出赏钱,

与我们弟兄买酒吃,包管寻来奉还。”公子立教取出千钱来放着,待被到手即发。

懒龙道:“可叫管家随我们去取。”公子分付亲随家人,同了一伙人,走到徽州

当内,认着锦被,正是原物。亲随便问道:“这是我船上东西,为何在此?”当

内道:“早间一人拿此被来当。我们看见此锦不是这里出的,有些疑心,不肯当

钱与他。那个人道:‘你每若放不下时,我去寻个熟人来保着,秤银子去就是。’

我们说这个使得。那人一去竟不来了。我原道必是来历不明的,既是尊舟之物,

拿去便了。等那个来取时,小当还要捉住了他,送到船上来。”众人将了锦被去

还了公子,就说当中说话。公子道:“我们客边的人,但得原物不失罢了,还要

寻那贼人怎的?”就将出千钱,送与懒龙等一伙报事的人。众人收受,俱到酒店

里破除了。原来当里去的人,也是懒龙央出来,把锦被卸脱在那里,好来请赏的。

如此作戏之事,不一而足。正是:胪传能发冢,穿窬何足薄?若托大儒言,是名

善戏谑。

懒龙固然好戏,若是他心中不快意的,就连真带耍,必要扰他。有一伙小偷,

置酒邀懒龙游虎丘。船经山塘,暂停米店门口河下,穿出店中买柴沽酒。米店中

人嫌他停泊在此,出入搅扰,厉声推逐,不许系缆。众偷不平争嚷。懒龙丢个眼

色道:“此间不容借走,我们移船下去些,别寻好上岸处罢了,何必动气?”遂

教把船放开,众人还忿忿。懒龙道:“不须角口,今夜我自有处置他所在。”众

人请问,懒龙道:“你们去寻一只站船来。今夜留一樽酒、一个榼及暖酒家火、

薪炭之类,多安放船中。我要归途一路赏月色到天明,你们明日便知,眼下不要

说破。”是夜虎丘席罢,众人散去。懒龙约他明日早会,止留得一个善饮的为伴,

一个会行船的持篙,下在站船中回来。经过米店河头,店中已扃闭得严密。其时

河中赏月、归舟吹唱过往的甚多,米店里头人安心熟睡,懒龙把船贴米店板门住

下。日间看在眼里,有米一囤在店角落中,正临水次近板之处。懒龙袖出小刀,

看板上有节处一挖,那块木节囫囵的落了出来,板上老大一孔。懒龙腰间摸出竹

管一个,两头削如藕披,将一头在板孔中插入米囤,略摆一摆,只见囤内米簌簌

的从管里泻将下来,就如注水一般。懒龙一边对月举杯,酣呼跳笑,与泻米之声

相杂,来往船上多不知觉。那家子在里面睡的,一发梦想不到了。看看斗转参横,

管中没得泻下,想米囤中已空,看那船舱也满了,便叫解开船缆,慢慢的放了船

去,到一僻处,众偷皆来。懒龙说与缘故,尽皆抚掌大笑。懒龙拱手道:“聊奉

列位众分,以答昨夜盛情。”竟自一无所取。那米店直到开囤,才知其中已空,

再不晓得是几时失去、怎么样失了的。

苏州新兴百柱帽,少年浮浪的,无不戴着装幌。南园侧东道堂白云房一起道

士,多私下置一,以备出去游耍,好装俗家。一日夏月天气,商量游虎丘,已

叫下酒船。有个纱王三,乃是王织纱第三个儿子,平日与众道士相好,常合伴打

平火。众道士嫌他惯讨便宜,且又使酒难堪,这番务要瞒着了他。不想纱王三已

知道此事,恨那道士不来约他,却寻懒龙商量,要怎生败他游兴。懒龙应允,即

闪到白云房,将众道常戴板巾尽取了来。纱王三道:“何不取了他新帽,要他板

巾何用?”懒龙道:“若他失去了新帽,明日不来游山了,有何趣味?你不要管,

看我明日消遣他。”纱王三终是不解其意,只得由他。明日,一伙道士轻衫短帽,

装束做少年子弟,登舟放浪。懒龙青衣相随下船,蹲坐舵楼。众道只道是船上人,

船家又道是跟的侍者,各不相疑。开得船时,众道解衣脱帽,纵酒欢呼。懒龙看

个空处,将几新帽卷在袖里,腰头摸出昨日所取几板巾,放在其处。行到斟

酌桥边,拢船近岸,懒龙已望岸上跳将去了。一伙道士正要着衣帽登岸潇洒,寻

帽不见,但有常戴的纱罗板巾,压摺整齐,安放做一堆在那里。众道大嚷道:

“怪哉!怪哉!我们的帽子多在那里去了?”船家道:“你们自收拾,怎么问我?

船不漏针,料没失处。”众道又各处寻了一遍,不见踪影。问船家道:“方才你

船上有个穿青的瘦小汉子,走上岸去,叫来问他一声,敢是他见在那里?”船家

道:“我船上那有这人?是跟随你们下来的。”众道嚷道:“我们几曾有人跟来?

这是你串同了白日撞偷了我帽子去了。我们帽子几两一结的,决不与你干休!”

扭住船家不放。船家不伏,大声嚷乱。岸上聚起无数人来,蜂拥争看。人丛中走

出一个少年子弟,扑的跳下船来道:“为甚么喧闹?”众道与船家各各告诉一番。

众道认得那人,道是决帮他的。不匡那人正色起来,反责众道道:“列位多是羽

流,自然只戴板巾上船;今板巾多在那里,再有甚么百柱帽?分明是诬诈船家了。”

看的人听见,才晓得是一伙道士,板巾见在,反要诈船上赔帽子。发起喊来,就

有那地方游手好闲几个揽事的光棍来出尖,伸拳掳手道:“果是贼道无理,我们

打他一顿,拿来送官。”那人在船里摇手止住道:“不要动手!不要动手!等他

们去了罢。”那人忙跳上岸。众道怕惹出是非来,叫快开了船。一来没了帽子,

二来被人看破,装幌不得了,不好登山,怏怏而回,枉费了一番东道,落得扫兴。

你道跳下船来这人是谁?正是纱王三。懒龙把板巾换了帽子,知会了他,趁扰攘

之际,特来证实道士本相,扫他这一场。道士回去,还缠住船家不歇。纱王三叫

人将几帽子送将来还他,上复道:“已后做东道,要洒浪那帽子时,千万通知

一声。”众道才晓得是纱王三耍他。又曾闻懒龙之名,晓得纱王三平日与他来往,

多是懒龙的做作了。

其时邻境无锡有个知县,贪婪异常,秽声狼藉。有人来对懒龙道:“无锡县

官衙中金宝山积,无非是不义之财,何不去取他些来,分惠贫人也好?”懒龙听

在肚里,既往无锡地方,晚间潜入官舍中,观看动静。那衙里果然富贵,但见连

箱锦绮,累架珍奇。原宝不用纸包,叠成行列;器皿半非陶就,摆满金银。大象

口中牙,蠢婢将来揭火;犀牛头上角,小儿拿去盛汤。不知夏楚追呼,拆了人家

几多骨肉;更嫌苞苴混滥,卷了地方到处皮毛。费尽心要传家里子孙,腆着面且

认民之父母。懒龙看不尽许多奢华,想道:“重门深锁,外边梆铃之声不绝,难

以多取。”看见一个小匣,十分沈重,料必是精金白银,溜在身边。心里想道:

“官府衙中之物,省得明日胡猜乱猜,屈了无干的人。”摸出笔来,在他箱架边

墙上,画着一枝梅花,然后轻轻的从屋檐下望衙后出去了。

过了两三日,知县简宦囊,不见一个专放金子的小匣儿,约有二百余两金

子在内,价值一千多两银子。各处寻看,只见旁边画着一枝梅,墨迹尚新。知县

吃惊道:“这分明不是我衙里人了。卧房中谁人来得,却又从容画梅为记?此不

是个寻常之盗,必要查他出来。”遂唤取一班眼明手快的应捕,进衙来看贼迹。

众应捕见了壁上之画,吃惊道:“复官人,这贼小的们晓得了,却是拿不得的。

此乃苏州城中神偷,名曰懒龙,身到之处,必写一枝梅在失主家为认号。其人非

比等闲手段,出有入无;更兼义气过人,死党极多,寻他要紧,怕生出别事来。

失去金银还是小事,不如放舍罢了,不可轻易惹他。”知县大怒道:“你看这班

奴才,既晓得了这人名字,岂有拿不得的!你们专惯与贼通同,故意把这等话党

庇他,多打一顿大板才好!今要你们拿贼,且寄下在那里。十日之内,不拿来见

我,多是一个死!”应捕不敢回答。知县即唤书房写下捕盗批文,差下捕头两人,

又写下关子,关会长、吴二县,必要拿那懒龙到官。

应捕无奈,只得到苏州来走一遭。正进阊门,看见懒龙立在门口,应捕把他

肩胛拍一拍道:“老龙,你取了我家官人的东西罢了,卖弄甚么手段画着梅花?

今立限与我们,必要拿你到官,却是如何?”懒龙不慌不忙道:“不劳二位费心,

且到店中坐坐细讲。”懒龙拉了两个应捕一同到店里来,占副座头吃酒。懒龙道:

“我与两位商量:你家县主果然要得我紧,怎么好累得两位?只要从容一日,待

我送个信与他,等他自然收了牌票,不敢问两位要我,何如?”应捕道:“这个

虽好,只是你取得他的忒多了,他说多是金子,怎么肯住手?我们不同得你去,

必要为你受亏了。”懒龙道:“就是要我去,我的金子也没有了。”应捕道:

“在那里了?”懒龙道:“当下就与两位分了。”应捕道:“老龙不要取笑!这

样话当官不是耍处。”懒龙道:“我平时不曾说诳语,原不取笑。两位到宅上去

一看便见。”扯着两个人耳朵说道:“只在家里瓦沟中去寻就有。”应捕晓得他

手段,忖道:“万一当官这样说起来,真个有赃在我家里,岂不反受他累?”遂

商量道:“我们不敢要老龙去了,而今老龙待怎么分付?”懒龙诈道:“两位请

先到家,我当随至。包管知县官人不敢提起,决不相累就罢了。”腰间摸出一包

金子,约有二两重,送与两人道:“权当盘费。”从来说公人见钱,如苍蝇见血。

两个应捕看见赤艳艳的黄金,怎不动火?笑欣欣接受了,就想:“此金子未必不

就是本县之物。”一发不敢要他同去了。两下别过。

懒龙连夜起身,早到无锡,晚来已闪入县令衙中。县官有大、小孺人,这晚

在大孺人房中宿歇,小孺人独自在帐中。懒龙揭起帐来,伸手进去一摸,摸着

上青丝髻,真如盘龙一般。懒龙将剪子轻轻剪下,再去寻着印箱,将来撬开,把

一盘发髻塞在箱内,仍与他关好了。又在壁上画下一枝梅,别样不动分毫,轻身

脱走。次日,小孺人起来,忽然头发纷披,觉得异样,将手一摸,髻俱无,大

叫起来。合衙惊怪,多跑将来问缘故。小孺人哭道:“谁人使促掐,把我的头发

剪去了?”忙报知县来看。知县见帐里坐着一个头陀,不知那里作怪起。想着平

日绿云委地,好不可爱;今却如此模样,心里又痛又惊。道:“前番金子失去,

尚在严捉未到:今番又有歹人进衙了。别件犹可,县印要紧。”亟取印箱来看,

看见封皮完好,锁钥俱在。随即开来看时,印章在上格不动,心里略放宽些。又

见有头发缠绕,掇起上格,底下一堆髻发,散在箱里。再简别件,不动分毫。

又见壁上画着一枝梅,连前凑做一对了。知县吓得目睁口呆,道:“元来又是前

番这人!见我追得急了,他弄这神通出来报信与我。剪去头发,分明说可以割得

头去;放在印箱里,分明说可以盗得印去。这贼直如此利害!前日应捕们劝我不

要惹他,元来果是这等。若不住手,必遭大害。金子是小事,拚得再做几个富户

不着,便好补填了。不要追究的是。”连忙掣签,去唤前日差往苏州下关文的应

捕来销牌。

两个应捕自那日与懒龙别后,来到家中。依他说话,各自家里屋瓦中寻,果

然各有一包金子,上写着日月封记,正是前日县间失贼的日子。不知懒龙几时送

来藏下的。应捕老大心惊,噙着指头道:“早是不拿他来见官。他一口招出,搜

了赃去,浑身口洗不清。只是而今怎生回得官人的话?”叫了伙计,正自商量踌

躇,忽见县里差签来到。只道是拿违限的,心里慌张;谁知却是来叫销牌的!应

捕问其缘故,来差把衙中之事一一说了,道:“官人此时好不惊怕,还敢拿人?”

应捕方知懒龙果不失信,已到这里弄了神通去了,委实好手段!

嘉靖末年,吴江一个知县治行贪秽,心术狡狠。忽差心腹公人,赍了聘礼,

到苏城求访懒龙,要他到县相见。懒龙应聘而来,见了知县禀道:“不知相公呼

唤小人那厢使用?”知县道:“一向闻得你名,有一机密事要你做去。”懒龙道:

“小人是市井无赖,既蒙相公青目,要干何事,小人水火不避。”知县屏退左右,

密与懒龙商量道:“叵耐巡按御史到我县中,只管来寻我的不是。我要你去察院

衙里偷了他印信出来,处置他不得做官了,方快我心!你成了事,我与你百金之

赏。”懒龙道:“管取手到拿来,不负台旨。”果然去了半夜,把一颗察院印信

弄将出来,双手递与知县。知县大喜道:“果然妙手!虽红线盗金盒,不过如此

神通罢了。”急取百金赏了懒龙,分付快些出境,不要留在地方。懒龙道:“多

谢相公厚赐,只是相公要此印怎么?”知县笑道:“此印已在我手,料他奈何我

不得了。”懒龙道:“小人蒙相公厚德,有句忠言要说。”知县道:“怎么?”

懒龙道:“小人躲在察院梁上半夜,偷看巡按爷烛下批详文书,运笔如飞,处置

极当。这人敏捷聪察,瞒他不过的。相公明日不如竟将印信送还,只说是夜巡所

获,贼已逃去。御史爷纵然不能无疑,却是又感又怕,自然不敢与相公异同了。”

县令道:“还了他的,却不依旧让他行事去?岂有此理!你自走你的路,不要管

我!”懒龙不敢再言,潜踪去了。

却说明日察院在私衙中开印来用,只剩得空匣。叫内班人等遍处寻觅,不见

踪迹。察院心里道:“再没处去。那个知县晓得我有些不象意他,此间是他地方,

奸细必多,叫人来设法过了。我自有处。”分付众人不得把这事泄漏出去,仍把

印匣封锁如常,推说有病,不开门坐堂。一应文移,权发巡捕官收贮。一连几日。

知县晓得这是他心病发了,暗暗笑着,却不得不去问安。察院见传报知县来到,

即开小门请进。直请到内衙床前,欢然谈笑。说着民风土俗、钱粮政务,无一不

剖胆倾心,津津不已。一茶未了,又是一茶。知县见察院如此肝鬲相待,反觉局

蹐,不晓是甚么缘故。正絮话间,忽报厨房发火,内班门皂、厨役纷纷赶进,只

叫:“烧将来了!爷爷快走!”察院变色,急走起来,手取封好的印匣亲付与知

县道:“烦贤令与我护持了出去,收在县库,就拨人夫快来救火!”知县慌忙失

错,又不好推得,只得抱了空匣出来。此时地方水夫俱集,把火救灭,只烧得厨

房两间,公廨无事。察院分付把门关了。这个计较,乃是失印之后察院预先吩咐

下的。知县回去思量道:“他把这空匣交在我手,若仍旧如此送还,他开来不见

印信,我这干系须推不去。”展转无计,只得润开封皮,把前日所偷之印仍放匣

中,封锁如旧。明日升堂,抱匣送还。察院就留住知县,当堂开验印信,印了许

多前日未发放的公文,就于是日发牌起马,离却吴江,却把此话告诉了巡抚都堂。

两个会同,把这知县不法之事参奏一本,论了他去。知县临去时,对衙门人道:

“懒龙这人是有见识的,我悔不用其言,以至于此。”正是:枉使心机,自作之

孽,无梁不成,反输一帖。

懒龙名既流传太广,未免别处贼情也有疑猜着他的,时时有些株连着身上。

适遇苏州府库失去元宝十来锭,做公的私自议论道:“这失去得没影响,莫非是

懒龙?”懒龙却其实不曾偷。见人错疑了他,反要打听明白此事。他心疑是库吏

知情,夜藏府中公廨黑处,走到库吏房中静听。忽听库吏对其妻道:“吾取了库

银,外人多疑心懒龙,我落得造化了。却是懒龙怎肯应承?我明日把他一生做贼

的事迹,纂成一本送与府主,不怕不拿他来做缸。”懒龙听见,心里思量道:

“不好,不好。本是与我无干,今库吏自盗,他要卸罪,官面前暗栽着我。官吏

一心,我又不是没一黑迹的,怎辨得明白?不如逃去了为上着,免受无端的拷

打。”连夜起身,竟走南京。诈妆了双盲的,在街上卖卦。苏州府太仓夷亭有个

张小舍,是个有名极会识贼的魁首。偶到南京街上撞见了,道:“这盲子来得蹊

跷!”仔细一相,认得是懒龙诈妆的,一把扯住,引他到僻静处道:“你偷了库

中原宝,官府正在追捕你,你却遁来这里,妆此模样躲闪么?你怎生瞒得我这双

眼过?”懒龙挽了小舍的手道:“你是晓得我的,该替我分剖这件事,怎么也如

此说?那库里银子,是库吏自盗了。我曾听得他夫妻二人床中私语,甚是的确。

他商量要推在我身上,暗在官府处下手。我恐怕官府信他说话,故逃亡至此。你

若到官府处把此事首明,不但得了府中赏钱,亦且辨明了我事,我自当有薄意孝

敬你。今不要在此处破我的道路!”

小舍原受府委要访这事的,今得此的信,遂放了懒龙,走回苏州出首。果然

在库吏处,一追便见,与懒龙并无干涉。张小舍首盗得实,受了官赏。过了几时,

又到南京撞见懒龙,仍妆着盲子在街上行走。小舍故意撞他一肩道:“你苏州事

已明,前日说的话怎么忘了?”懒龙道:“我不曾忘,你到家里灰堆中去看,便

晓得我的薄意了。”小舍欣然道:“老龙自来不掉谎的。”别了回去,到得家里,

便到灰中一寻,果然一包金银同着白晃晃一把快刀,埋在灰里。小舍伸舌道:

“这个狠贼!他怕我只管缠他,故虽把东西谢我,却又把刀来吓我。不知几时放

下的,真是神手段!我而今也不敢再惹他了。”

懒龙自小舍第二番遇见,回他苏州事明,晓得无碍了。恐怕终久有人算他,

此后收拾起手段,再不试用。实实卖卜度日,栖迟长干寺中数年,竟得善终。虽

然做了一世剧贼,并不曾犯官刑、刺臂字。至今苏州人还说他狡狯耍笑事体不尽。

似这等人,也算做穿窬小人中大侠了。反比那面是背非、临财苟得、见利忘义一

班峨冠博带的不同。况兼这番神技,若用去偷营劫寨,为间作谍,那里不干些事

业?可惜太平之世,守文之时,只好小用伎俩,供人话柄而已。正是:世上于今

半是君,犹然说得未均匀,懒龙事迹从头看,岂必穿窬是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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