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见有晴雯。心下狐疑,只得怏怏出来,又无人引着,正欲找原路而去,却又
找不出旧路了。
正在为难,见凤姐站在一所房檐下招手。宝玉看见喜欢道:“可好了,原来
回到自己家里了。我怎么一时迷乱如此。”急奔前来说:“姐姐在这里么,我被
这些人捉弄到这个分儿。林妹妹又不肯见我,不知何原故。”说着,走到凤姐站
的地方,细看起来并不是凤姐,原来却是贾蓉的前妻秦氏。宝玉只得立住脚要问
“凤姐姐在那里”,那秦氏也不答言,竟自往屋里去了。宝玉恍恍惚惚的又不敢
跟进去,只得呆呆的站着,叹道:“我今儿得了什么不是,众人都不理我。”便
痛哭起来。见有几个黄巾力士执鞭赶来,说是“何处男人敢闯入我们这天仙福地
来,快走出去!”宝玉听得,不敢言语。正要寻路出来,远远望见一群女子说笑
前来。宝玉看时,又像有迎春等一干人走来,心里喜欢,叫道:“我迷住在这里,
你们快来救我!”正嚷着,后面力士赶来。宝玉急得往前乱跑,忽见那一群女子
都变作鬼怪形像,也来追扑。
宝玉正在情急,只见那送玉来的和尚手里拿着一面镜子一照,说道:“我奉
元妃娘娘旨意,特来救你。”登时鬼怪全无仍是一片荒郊。宝玉拉着和尚说道:
“我记得是你领我到这里,你一时又不见了。看见了好些亲人,只是都不理我,
忽又变作鬼怪,到底是梦是真,望老师明白指示。”那和尚道:“你到这里曾偷
看什么东西没有?”宝玉一想道:“他既能带我到天仙福地,自然也是神仙了,
如何瞒得他。况且正要问个明白。”便道:“我倒见了好些册子来着。”那和尚
道:“可又来,你见了册子还不解么!世上的情缘都是那些魔障。只要把历过的
事情细细记着,将来我与你说明。”说着,把宝玉狠命的一推,说:“回去罢!”
宝玉站不住脚,一交跌倒,口里嚷道:“阿哟!”
王夫人等正在哭泣,听见宝玉苏来,连忙叫唤。宝玉睁眼看时,仍躺在炕上,
见王夫人宝钗等哭的眼泡红肿。定神一想,心里说道:“是了,我是死去过来的。”
遂把神魂所历的事呆呆的细想,幸喜多还记得,便哈哈的笑道:“是了,是了。”
王夫人只道旧病复发,便好延医调治,即命丫头婆子快去告诉贾政,说是“宝玉
回过来了,头里原是心迷住了,如今说出话来,不用备办后事了。”贾政听了,
即忙进来看视,果见宝玉苏来,便道:“没的痴儿你要唬死谁么!”说着,眼泪
也不知不觉流下来了。又叹了几口气,仍出去叫人请医生诊脉服药。这里麝月正
思自尽,见宝玉一过来,也放了心。只见王夫人叫人端了桂圆汤叫他喝了几口,
渐渐的定了神。王夫人等放心,也没有说麝月,只叫人仍把那玉交给宝钗给他带
上,“想起那和尚来,这玉不知那里找来的,也是古怪。怎么一时要银一时又不
见了,莫非是神仙不成?”宝钗道:“说起那和尚来的踪迹去的影响,那玉并不
是找来的。头里丢的时候,必是那和尚取去的。”王夫人道:“玉在家里怎么能
取的了去?”宝钗道:“既可送来,就可取去。”袭人麝月道:“那年丢了玉,
林大爷测了个字,后来二奶奶过了门,我还告诉过二奶奶,说测的那字是什么
‘赏’字。二奶奶还记得么?”宝钗想道:“是了。你们说测的是当铺里找去,
如今才明白了,竟是个和尚的‘尚’字在上头,可不是和尚取了去的么。”王夫
人道:“那和尚本来古怪。那年宝玉病的时候,那和尚来说是我们家有宝贝可解,
说的就是这块玉了。他既知道,自然这块玉到底有些来历。况且你女婿养下来就
嘴里含着的。古往今来,你们听见过这么第二个么。只是不知终久这块玉到底是
怎么着,就连咱们这一个也还不知是怎么着。病也是这块玉,好也是这块玉,生
也是这块玉──”说到这里忽然住了,不免又流下泪来。宝玉听了,心里却也明
白,更想死去的事愈加有因,只不言语,心里细细的记忆。那时惜春便说道:
“那年失玉,还请妙玉请过仙,说是‘青埂峰下倚古松’,还有什么‘入我门来
一笑逢’的话,想起来‘入我门’三字大有讲究。佛教的法门最大,只怕二哥不
能入得去。”宝玉听了,又冷笑几声。宝钗听了,不觉的把眉头儿盵揪着发起
怔来。尤氏道:“偏你一说又是佛门了。你出家的念头还没有歇么?”惜春笑道:
“不瞒嫂子说,我早已断了荤了。”王夫人道:“好孩子,阿弥陀佛,这个念头
是起不得的。”惜春听了,也不言语。宝玉想“青灯古佛前”的诗句,不禁连叹
几声。忽又想起一床席一枝花的诗句来,拿眼睛看着袭人,不觉又流下泪来。众
人都见他忽笑忽悲,也不解是何意,只道是他的旧病。岂知宝玉触处机来,竟能
把偷看册上诗句俱牢牢记住了,只是不说出来,心中早有一个成见在那里了。暂
且不题。
且说众人见宝玉死去复生,神气清爽,又加连日服药,一天好似一天,渐渐
的复原起来。便是贾政见宝玉已好,现在丁忧无事,想起贾赦不知几时遇赦,老
太太的灵柩久停寺内,终不放心,欲要扶柩回南安葬,便叫了贾琏来商议。贾琏
便道:“老爷想得极是,如今趁着丁忧干了一件大事更好。将来老爷起了服,生
恐又不能遂意了。但是我父亲不在家,侄儿呢又不敢僣越。老爷的主意很好,只
是这件事也得好几千银子。衙门里缉赃那是再缉不出来的。”贾政道:“我的主
意是定了,只为大爷不在家,叫你来商议商议怎么个办法。你是不能出门的。现
在这里没有人,我为是好几口材都要带回去的,一个怎么样的照应呢,想起把蓉
哥儿带了去。况且有他媳妇的棺材也在里头。还有你林妹妹的,那是老太太的遗
言说跟着老太太一块儿回去的。我想这一项银子只好在那里挪借几千,也就够了。”
贾琏道:“如今的人情过于淡薄。老爷呢,又丁忧;我们老爷呢,又在外头,一
时借是借不出来的了。只好拿房地文书出去押去。”贾政道:“住的房子是官盖
的,那里动得。”贾琏道:“住房是不能动的。外头还有几所可以出脱的,等老
爷起复后再赎也使得。将来我父亲回来了,倘能也再起用,也好赎的。只是老爷
这么大年纪,辛苦这一场,侄儿们心里实不安。”贾政道:“老太太的事,是应
该的。只要你在家谨慎些,把持定了才好。”贾琏道:“老爷这倒只管放心,侄
儿虽糊涂,断不敢不认真办理的。况且老爷回南少不得多带些人去,所留下的人
也有限了,这子费用还可以过的来。就是老爷路上短少些,必经过赖尚荣的地
方,可也叫他出力儿。”贾政道:“自己的老人家的事,叫人家帮什么。”贾
琏答应了“是”,便退出来打算银钱。
贾政便告诉了王夫人,叫他管了家,自己便择了发引长行的日子,就要起身。
宝玉此时身体复元,贾环贾兰倒认真念书,贾政都交付给贾琏,叫他管教,“今
年是大比的年头。环儿是有服的,不能入场;兰儿是孙子,服满了也可以考的;
务必叫宝玉同着侄儿考去。能够中一个举人,也好赎一赎咱们的罪名。”贾琏等
唯唯应命。贾政又吩咐了在家的人,说了好些话,才别了宗祠,便在城外念了几
天经,就发引下船,带了林之孝等而去。也没有惊动亲友,惟有自家男女送了一
程回来。
宝玉因贾政命他赴考,王夫人便不时催逼查考起他的工课来。那宝钗袭人时
常劝勉,自不必说。那知宝玉病后虽精神日长,他的念头一发更奇僻了,竟换了
一种。不但厌弃功名仕进,竟把那儿女情缘也看淡了好些。只是众人不大理会,
宝玉也并不说出来。一日,恰遇紫鹃送了林黛玉的灵柩回来,闷坐自己屋里啼哭,
想道:“宝玉无情,见他林妹妹的灵柩回去并不伤心落泪,见我这样痛哭也不来
劝慰,反瞅着我笑。这样负心的人,从前都是花言巧语来哄着我们!前夜亏我想
得开,不然几乎又上了他的当。只是一件叫人不解,如今我看他待袭人等也是冷
冷儿的。二奶奶是本来不喜欢亲热的,麝月那些人就不抱怨他么?我想女孩子们
多半是痴心的,白操了那些时的心,看将来怎样结局!”正想着,只见五儿走来
瞧他,见紫鹃满面泪痕,便说:“姐姐又想林姑娘了?想一个人闻名不如眼见,
头里听着宝二爷女孩子跟前是最好的,我母亲再三的把我弄进来。岂知我进来了,
尽心竭力的伏侍了几次病,如今病好了,连一句好话也没有剩出来,如今索性连
眼儿也都不瞧了。”紫鹃听他说的好笑,便噗嗤的一笑,啐道:“呸,你这小蹄
子,你心里要宝玉怎么个样儿待你才好?女孩儿家也不害臊,连名公正气的屋里
人瞧着他还没事人一大堆呢,有功夫理你去!”因又笑着拿个指头往脸上抹着问
道:“你到底算宝玉的什么人哪?”那五儿听了,自知失言,便飞红了脸。待要
解说不是要宝玉怎么看待,说他近来不怜下的话,只听院门外乱嚷说:“外头和
尚又来了,要那一万银子呢。太太着急,叫琏二爷和他讲去,偏偏琏二爷又不在
家。那和尚在外头说些疯话,太太叫请二奶奶过去商量。”不知怎样打发那和尚,
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