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头有三两面镜子,你把那面小菱花的给我留下罢。我搁在枕头旁边,睡着好照,
明儿出门带着也轻巧。”紫鹃听说,只得与他留下,先命人将东西送过去,然后
别了众人,自回潇湘馆来。
林黛玉近日闻得宝玉如此形景,未免又添些病症,多哭几场。今见紫鹃来了,
问其原故,已知大愈,仍遣琥珀去伏侍贾母。夜间人定后,紫鹃已宽衣卧下之时,
悄向黛玉笑道:“宝玉的心倒实,听见咱们去就那样起来。”黛玉不答。紫鹃停
了半晌,自言自语的说道:“一动不如一静。我们这里就算好人家,别的都容易,
最难得的是从小儿一处长大,脾气情性都彼此知道的了。”黛玉啐道:“你这几
天还不乏,趁这会子不歇一歇,还嚼什么蛆。”紫鹃笑道:“倒不是白嚼蛆,我
倒是一片真心为姑娘。替你愁了这几年了,无父母无兄弟,谁是知疼着热的人?
趁早儿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节,作定了大事要紧。俗语说,‘老健春寒秋后热’,
倘或老太太一时有个好歹,那时虽也完事,只怕耽误了时光,还不得趁心如意呢。
公子王孙虽多,那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要一个天仙来,也
不过三夜五夕,也丢在脖子后头了,甚至于为妾为丫头反目成仇的。若娘家有人
有势的还好些,若是姑娘这样的人,有老太太一日还好一日,若没了老太太,也
只是凭人去欺负了。所以说,拿主意要紧。姑娘是个明白人,岂不闻俗语说:
‘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黛玉听了,便说道:“这丫头今儿不
疯了?怎么去了几日,忽然变了一个人。我明儿必回老太太退回去,我不敢要你
了。”紫鹃笑道:“我说的是好话,不过叫你心里留神,并没叫你去为非作歹,
何苦回老太太,叫我吃了亏,又有何好处?”说着,竟自睡了。黛玉听了这话,
口内虽如此说,心内未尝不伤感,待他睡了,便直泣了一夜,至天明方打了一个
盹儿。次日勉强盥漱了,吃了些燕窝粥,便有贾母等亲来看视了,又嘱咐了许多
话。
目今是薛姨妈的生日,自贾母起,诸人皆有祝贺之礼。黛玉亦早备了两色针
线送去。是日也定了一本小戏请贾母王夫人等,独有宝玉与黛玉二人不曾去得。
至散时,贾母等顺路又瞧他二人一遍,方回房去。次日,薛姨妈家又命薛蝌陪诸
伙计吃了一天酒,连忙了三四天方完备。
因薛姨妈看见邢岫烟生得端雅稳重,且家道贫寒,是个钗荆裙布的女儿。便
欲说与薛蟠为妻。因薛蟠素习行止浮奢,又恐遭踏人家的女儿。正在踌躇之际,
忽想起薛蝌未娶,看他二人恰是一对天生地设的夫妻,因谋之于凤姐儿。凤姐儿
叹道:“姑妈素知我们太太有些左性的,这事等我慢谋。”因贾母去瞧凤姐儿时,
凤姐儿便和贾母说:“薛姑妈有件事求老祖宗,只是不好启齿的。”贾母忙问何
事,凤姐儿便将求亲一事说了。贾母笑道:“这有什么不好启齿?这是极好的事。
等我和你婆婆说了,怕他不依?”因回房来,即刻就命人来请邢夫人过来,硬作
保山。邢夫人想了一想:薛家根基不错,且现今大富,薛蝌生得又好,且贾母硬
作保山,将机就计便应了。贾母十分喜欢,忙命人请了薛姨妈来。二人见了,自
然有许多谦辞。邢夫人即刻命人去告诉邢忠夫妇。他夫妇原是此来投靠邢夫人的,
如何不依,早极口的说妙极。贾母笑道:“我最爱管个闲事,今儿又管成了一件
事,不知得多少谢媒钱?”薛姨妈笑道:“这是自然的。纵抬了十万银子来,只
怕不希罕。但只一件,老太太既是主亲,还得一位才好。”贾母笑道:“别的没
有,我们家折腿烂手的人还有两个。”说着,便命人去叫过尤氏婆媳二人来。贾
母告诉他原故,彼此忙都道喜。贾母吩咐道:“咱们家的规矩你是尽知的,从没
有两亲家争礼争面的。如今你算替我在当中料理,也不可太啬,也不可太费,把
他两家的事周全了回我。”尤氏忙答应了。薛姨妈喜之不尽,回家来忙命写了请
帖补送过宁府。尤氏深知邢夫人情性,本不欲管,无奈贾母亲嘱咐,只得应了,
惟有忖度邢夫人之意行事。薛姨妈是个无可无不可的人,倒还易说。这且不在话
下。
如今薛姨妈既定了邢岫烟为媳,合宅皆知。邢夫人本欲接出岫烟去住,贾母
因说:“这又何妨,两个孩子又不能见面,就是姨太太和他一个大姑,一个小姑,
又何妨?况且都是女儿,正好亲香呢。”邢夫人方罢。
蝌岫二人前次途中皆曾有一面之遇,大约二人心中也皆如意。只是邢岫烟未
免比先时拘泥了些,不好与宝钗姊妹共处闲语,又兼湘云是个爱取戏的,更觉不
好意思。幸他是个知书达礼的,虽有女儿身分,还不是那种佯羞诈愧一味轻薄造
作之辈。宝钗自见他时,见他家业贫寒,二则别人之父母皆年高有德之人,独他
父母偏是酒糟透之人,于女儿分中平常,邢夫人也不过是脸面之情,亦非真心疼
爱,且岫烟为人雅重,迎春是个有气的死人,连他自己尚未照管齐全,如何能照
管到他身上,凡闺阁中家常一应需用之物,或有亏乏,无人照管,他又不与人张
口,宝钗倒暗中每相体贴接济,也不敢与邢夫人知道,亦恐多心闲话之故耳。如
今却出人意料之外奇缘作成这门亲事。岫烟心中先取中宝钗,然后方取薛蝌。有
时岫烟仍与宝钗闲话,宝钗仍以姊妹相呼。
这日宝钗因来瞧黛玉,恰值岫烟也来瞧黛玉,二人在半路相遇。宝钗含笑唤
他到跟前,二人同走至一块石壁后,宝钗笑问他:“这天还冷的很,你怎么倒全
换了夹的?”岫烟见问,低头不答。宝钗便知道又有了原故,因又笑问道:“必
定是这个月的月钱又没得。凤丫头如今也这样没心没计了。”岫烟道:“他倒想
着不错日子给,因姑妈打发人和我说,一个月用不了二两银子,叫我省一两给爹
妈送出去,要使什么,横竖有二姐姐的东西,能着些儿搭着就使了。姐姐想,二
姐姐也是个老实人,也不大留心,我使他的东西,他虽不说什么,他那些妈妈丫
头,那一个是省事的,那一个是嘴里不尖的?我虽在那屋里,却不敢很使他们,
过三天五天,我倒得拿出钱来给他们打酒买心吃才好。因一月二两银子还不够
使,如今又去了一两。前儿我悄悄的把绵衣服叫人当了几吊钱盘缠。”宝钗听了,
愁眉叹道:“偏梅家又合家在任上,后年才进来。若是在这里,琴儿过去了,好
再商议你这事。离了这里就完了。如今不先完了他妹妹的事,也断不敢先娶亲的。
如今倒是一件难事。再迟两年,又怕你熬煎出病来。等我和妈再商议,有人欺负
你,你只管耐些烦儿,千万别自己熬煎出病来。不如把那一两银子明儿也越性给
了他们,倒都歇心。你以后也不用白给那些人东西吃,他尖刺让他们去尖刺,很
听不过了,各人走开。倘或短了什么,你别存那小家儿女气,只管找我去。并不
是作亲后方如此,你一来时咱们就好的。便怕人闲话,你打发小丫头悄悄的和我
说去就是了。”岫烟低头答应了。宝钗又指他裙上一个碧玉珮问道:“这是谁给
你的?”岫烟道:“这是三姐姐给的。”宝钗头笑道:“他见人人皆有,独你
一个没有,怕人笑话,故此送你一个。这是他聪明细致之处。但还有一句话你也
要知道,这些妆饰原出于大官富贵之家的小姐,你看我从头至脚可有这些富丽闲
妆?然七八年之先,我也是这样来的,如今一时比不得一时了,所以我都自己该
省的就省了。将来你这一到了我们家,这些没有用的东西,只怕还有一箱子。咱
们如今比不得他们了,总要一色从实守分为主,不比他们才是。”岫烟笑道:
“姐姐既这样说,我回去摘了就是了。”宝钗忙笑道:“你也太听说了。这是他
好意送你,你不佩着,他岂不疑心。我不过是偶然提到这里,以后知道就是了。”
岫烟忙又答应,又问:“姐姐此时那里去?”宝钗道:“我到潇湘馆去。你且回
去把那当票叫丫头送来,我那里悄悄的取出来,晚上再悄悄的送给你去,早晚好
穿,不然风扇了事大。但不知当在那里了?”岫烟道:“叫作‘恒舒典’,是鼓
楼西大街的。”宝钗笑道:“这闹在一家去了。伙计们倘或知道了,好说‘人没
过来,衣裳先过来’了。”岫烟听说,便知是他家的本钱,也不觉红了脸一笑,
二人走开。
宝钗就往潇湘馆来。正值他母亲也来瞧黛玉,正说闲话呢。宝钗笑道:“妈
多早晚来的?我竟不知道。”薛姨妈道:“我这几天连日忙,总没来瞧瞧宝玉和
他。所以今儿瞧他二个,都也好了。”黛玉忙让宝钗坐了,因向宝钗道:“天下
的事真是人想不到的,怎么想的到姨妈和大舅母又作一门亲家。”薛姨妈道:
“我的儿,你们女孩家那里知道,自古道:“千里姻缘一线牵’。管姻缘的有一
位月下老人,预先注定,暗里只用一根红丝把这两个人的脚绊住,凭你两家隔着
海,隔着国,有世仇的,也终久有机会作了夫妇。这一件事都是出人意料之外,
凭父母本人都愿意了,或是年年在一处的,以为是定了的亲事,若月下老人不用
红线拴的,再不能到一处。比如你姐妹两个的婚姻,此刻也不知在眼前,也不知
在山南海北呢。”宝钗道:“惟有妈,说动话就拉上我们。”一面说,一面伏在
他母亲怀里笑说:“咱们走罢。”黛玉笑道:“你瞧,这么大了,离了姨妈他就
是个最老道的,见了姨妈他就撒娇儿。”薛姨妈用手摩弄着宝钗,叹向黛玉道:
“你这姐姐就和凤哥儿在老太太跟前一样,有了正经事就和他商量,没了事幸亏
他开开我的心。我见了他这样,有多少愁不散的。”黛玉听说,流泪叹道:“他
偏在这里这样,分明是气我没娘的人,故意来刺我的眼。”宝钗笑道:“妈瞧他
轻狂,倒说我撒娇儿。”薛姨妈道:“也怨不得他伤心,可怜没父母,到底没个
亲人。”又摩娑黛玉笑道:“好孩子别哭。你见我疼你姐姐你伤心了,你不知我
心里更疼你呢。你姐姐虽没了父亲,到底有我,有亲哥哥,这就比你强了。我每
每和你姐姐说,心里很疼你,只是外头不好带出来的。你这里人多口杂,说好话
的人少,说歹话的人多,不说你无依无靠,为人作人配人疼,只说我们看老太太
疼你了,我们也洑上水去了。”黛玉笑道:“姨妈既这么说,我明日就认姨妈做
娘,姨妈若是弃嫌不认,便是假意疼我了。”薛姨妈道:“你不厌我,就认了才
好。”宝钗忙道:“认不得的。”黛玉道:“怎么认不得?”宝钗笑问道:“我
且问你,我哥哥还没定亲事,为什么反将邢妹妹先说与我兄弟了,是什么道理?”
黛玉道:“他不在家,或是属相生日不对,所以先说与兄弟了。”宝钗笑道:
“非也。我哥哥已经相准了,只等来家就下定了,也不必提出人来,我方才说你
认不得娘,你细想去。”说着,便和他母亲挤眼儿发笑。黛玉听了,便也一头伏
在薛姨妈身上,说道:“姨妈不打他我不依。”薛姨妈忙也搂他笑道:“你别信
你姐姐的话,他是顽你呢。”宝钗笑道:“真个的,妈明儿和老太太求了他作媳
妇,岂不比外头寻的好?”黛玉便够上来要抓他,口内笑说:“你越发疯了。”
薛姨妈忙也笑劝,用手分开方罢。因又向宝钗道:“连邢女儿我还怕你哥哥遭踏
了他,所以给你兄弟说了。别说这孩子,我也断不肯给他。前儿老太太因要把你
妹妹说给宝玉,偏生又有了人家,不然倒是一门好亲。前儿我说定了邢女儿,老
太太还取笑说:‘我原要说他的人,谁知他的人没到手,倒被他说了我们的一个
去了。’虽是顽话,细想来倒有些意思。我想宝琴虽有了人家,我虽没人可给,
难道一句话也不说。我想着,你宝兄弟老太太那样疼他,他又生的那样,若要外
头说去,断不中意。不如竟把你林妹妹定与他,岂不四角俱全?”林黛玉先还怔
怔的,听后来见说到自己身上,便啐了宝钗一口,红了脸,拉着宝钗笑道:“我
只打你!你为什么招出姨妈这些老没正经的话来?”宝钗笑道:“这可奇了!妈
说你,为什么打我?”紫鹃忙也跑来笑道:“姨太太既有这主意,为什么不和太
太说去?”薛姨妈哈哈笑道:“你这孩子,急什么,想必催着你姑娘出了阁,你
也要早些寻一个小女婿去了。”紫鹃听了,也红了脸,笑道:“姨太太真个倚老
卖老的起来。”说着,便转身去了。黛玉先骂:“又与你这蹄子什么相干?”后
来见了这样,也笑起来说:“阿弥陀佛!该,该,该!也臊了一鼻子灰去了!”
薛姨妈母女及屋内婆子丫鬟都笑起来。婆子们因也笑道:“姨太太虽是顽话,却
倒也不差呢。到闲了时和老太太一商议,姨太太竟做媒保成这门亲事是千妥万妥
的。”薛姨妈道:“我一出这主意,老太太必喜欢的。”
一语未了,忽见湘云走来,手里拿着一张当票,口内笑道:“这是个帐篇子?”
黛玉瞧了,也不认得。地下婆子们都笑道:“这可是一件奇货,这个乖可不是白
教人的。”宝钗忙一把接了,看时,就是岫烟才说的当票,忙折了起来。薛姨妈
忙说:“那必定是那个妈妈的当票子失落了,回来急的他们找。那里得的?”湘
云道:“什么是当票子?”众人都笑道:“真真是个呆子,连个当票子也不知道。”
薛姨妈叹道:“怨不得他,真真是侯门千金,而且又小,那里知道这个?那里去
有这个?便是家下人有这个,他如何得见?别笑他呆子,若给你们家的小姐们看
了,也都成了呆子。”众婆子笑道:“林姑娘方才也不认得,别说姑娘们。此刻
宝玉他倒是外头常走出去的,只怕也还没见过呢。”薛姨妈忙将原故讲明。湘云
黛玉二人听了方笑道:“原来为此。人也太会想钱了,姨妈家的当铺也有这个不
成?”众人笑道:“这又呆了。‘天下老鸹一般黑’,岂有两样的?”薛姨妈因
又问是那里拾的?湘云方欲说时,宝钗忙说:“是一张死了没用的,不知那年勾
了帐的,香菱拿着哄他们顽的。”薛姨妈听了此话是真,也就不问了。一时人来
回:“那府里大奶奶过来请姨太太说话呢。”薛姨妈起身去了。
这里屋内无人时,宝钗方问湘云何处拾的。湘云笑道:“我见你令弟媳的丫
头篆儿悄悄的递与莺儿。莺儿便随手夹在书里,只当我没看见。我等他们出去了,
我偷着看,竟不认得。知道你们都在这里,所以拿来大家认认。”黛玉忙问:
“怎么他也当衣裳不成?既当了,怎么又给你去?”宝钗见问,不好隐瞒他两个,
遂将方才之事都告诉了他二人。黛玉便说“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不免感叹起
来。史湘云便动了气说:“等我问着二姐姐去!我骂那起老婆子丫头一顿,给你
们出气何如?”说着,便要走。宝钗忙一把拉住,笑道:“你又发疯了,还不给
我坐着呢。”黛玉笑道:“你要是个男人,出去打一个报不平儿。你又充什么荆
轲聂政,真真好笑。”湘云道:“既不叫我问他去,明儿也把他接到咱们苑里一
处住去,岂不好?”宝钗笑道:“明日再商量。”说着,人报:“三姑娘四姑娘
来了。”三人听了,忙掩了口不提此事。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