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秦钟既死,宝玉痛哭不已,李贵等好容易劝解半日方住,归时犹是凄恻
哀痛。贾母帮了几十两银子,外又另备奠仪,宝玉去吊纸。七日后便送殡掩埋了,
别无述记。只有宝玉日日思慕感悼,然亦无可如何了。
又不知历几何时,这日贾珍等来回贾政:“园内工程俱已告竣,大老爷已瞧
过了,只等老爷瞧了,或有不妥之处,再行改造,好题匾额对联的。”贾政听了,
沉思一回,说道:“这匾额对联倒是一件难事。论理该请贵妃赐题才是,然贵妃
若不亲睹其景,大约亦必不肯妄拟,若直待贵妃游幸过再请题,偌大景致,若干
亭榭,无字标题,也觉寥落无趣,任有花柳山水,也断不能生色。”众清客在旁
笑答道:“老世翁所见极是。如今我们有个愚见:各处匾额对联断不可少,亦断
不可定名。如今且按其景致,或两字,三字,四字,虚合其意,拟了出来,暂且
做灯匾联悬了。待贵妃游幸时,再请定名,岂不两全?”贾政等听了,都道:
“所见不差。我们今日且看看去,只管题了,若妥当便用,不妥时,然后将雨村
请来,令他再拟。”众人笑道:“老爷今日一拟定佳,何必又待雨村。”贾政笑
道:“你们不知,我自幼于花鸟山水题咏上就平平,如今上了年纪,且案牍劳烦,
于这怡情悦性文章上更生疏了。纵拟了出来,不免迂腐古板,反不能使花柳园亭
生色,似不妥协,反没意思。”众清客笑道:“这也无妨。我们大家看了公拟,
各举其长,优则存之,劣则删之,未为不可。”贾政道:“此论极是。且喜今日
天气和暖,大家去逛逛。”说着起身,引众人前往。
贾珍先去园中知会众人。可巧近日宝玉因思念秦钟,忧戚不尽,贾母常命人
带他到园中来戏耍。此时亦才进去,忽见贾珍走来,向他笑道:“你还不出去,
老爷就来了。”宝玉听了,带着奶娘小厮们,一溜烟就出园来。方转过弯,头
贾政引众客来了,躲之不及,只得一边站了。贾政近因闻得塾掌称赞宝玉专能对
对联,虽不喜读书,偏倒有些歪才情似的,今日偶然撞见这机会,便命他跟来。
宝玉只得随往,尚不知何意。
贾政刚至园门前,只见贾珍带领许多执事人来,一旁侍立。贾政道:“你且
把园门都关上,我们先瞧了外面再进去。”贾珍听说,命人将门关了。贾政先秉
正看门。只见正门五间,上面桶瓦泥鳅脊,那门栏窗槅,皆是细雕新鲜花样,并
无朱粉涂饰,一色水磨群墙,下面白石台矶,凿成西番草花样。左右一望,皆雪
白粉墙,下面虎皮石,随势砌去,果然不落富丽俗套,自是欢喜。遂命开门,只
见迎面一带翠嶂挡在前面。众清客都道:“好山,好山!”贾政道:“非此一山,
一进来园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则有何趣。”众人道:“极是。非胸中大有邱壑,
焉想及此。”说毕,往前一望,见白石崚嶒,或如鬼怪,或如猛兽,纵横拱立,
上面苔藓成斑,藤萝掩映,其中微露羊肠小径。贾政道:“我们就从此小径游去,
回来由那一边出去,方可遍览。”
说毕,命贾珍在前引导,自己扶了宝玉,逶迤进入山口。抬头忽见山上有镜
面白石一块,正是迎面留题处。贾政回头笑道:“诸公请看,此处题以何名方妙?”
众人听说,也有说该题“叠翠”二字,也有说该提“锦嶂”的,又有说“赛香炉
“的,又有说“小终南”的,种种名色,不止几十个。原来众客心中早知贾政要
试宝玉的功业进益如何,只将些俗套来敷衍。宝玉亦料定此意。贾政听了,便回
头命宝玉拟来。宝玉道:“尝闻古人有云:‘编新不如述旧,刻古终胜雕今。’
况此处并非主山正景,原无可题之处,不过是探景一进步耳。莫若直书‘曲径通
幽处’这句旧诗在上,倒还大方气派。”众人听了,都赞道:“是极!二世兄天
分高,才情远,不似我们读腐了书的。”贾政笑道:“不可谬奖。他年小,不过
以一知充十用,取笑罢了。再俟选拟。”
说着,进入石洞来。只见佳木茏葱,奇花熌灼,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曲
折泻于石隙之下。再进数步,渐向北边,平坦宽豁,两边飞楼插空,雕甍绣槛,
皆隐于山坳树杪之间。俯而视之,则清溪泻雪,石磴穿云,白石为栏,环抱池沿,
石桥三港,兽面衔吐。桥上有亭。贾政与诸人上了亭子,倚栏坐了,因问:“诸
公以何题此?”诸人都道:“当日欧阳公《醉翁亭记》有云:‘有亭翼然’,就
名‘翼然’。”贾政笑道:“‘翼然’虽佳,但此亭压水而成,还须偏于水题方
称。依我拙裁,欧阳公之‘泻出于两峰之间’,竟用他这一个‘泻’字。”有一
客道:“是极,是极。竟是‘泻玉’二字妙。”贾政拈髯寻思,因抬头见宝玉侍
侧,便笑命他也拟一个来。宝玉听说,连忙回道:“老爷方才所议已是。但是如
今追究了去,似乎当日欧阳公题酿泉用一‘泻’字,则妥,今日此泉若亦用‘泻’
字,则觉不妥。况此处虽云省亲驻跸别墅,亦当入于应制之例,用此等字眼,亦
觉粗陋不雅。求再拟较此蕴籍含蓄者。”贾政笑道:“诸公听此论若何?方才众
人编新,你又说不如述古,如今我们述古,你又说粗陋不妥。你且说你的来我听。”
宝玉道:“有用‘泻玉’二字,则莫若‘沁芳’二字,岂不新雅?”贾政拈髯
头不语。众人都忙迎合,赞宝玉才情不凡。贾政道:“匾上二字容易。再作一副
七言对联来。”宝玉听说,立于亭上,四顾一望,便机上心来,乃念道:
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贾政听了,头微笑。众人先称赞不已。
于是出亭过池,一山一石,一花一木,莫不着意观览。忽抬头看见前面一带
粉垣,里面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众人都道:“好个所在!”于是大家
进入,只见入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两三间房舍,一明
两暗,里面都是合着地步打就的床几椅案。从里间房内又得一小门,出去则是后
院,有大株梨花兼着芭蕉。又有两间小小退步。后院墙下忽开一隙,得泉一派,
开沟仅尺许,灌入墙内,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
贾政笑道:“这一处还罢了。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不枉虚生一世。”说
毕,看着宝玉,唬的宝玉忙垂了头。众客忙用话开释,又说道:“此处的匾该题
四个字。”贾政笑问:“那四字?”一个道是“淇水遗风”。贾政道:“俗。”
又一个是“睢园雅迹”。贾政道:“也俗。”贾珍笑道:“还是宝兄弟拟一个来。”
贾政道:“他未曾作,先要议论人家的好歹,可见就是个轻薄人。”众客道:
“议论的极是,其奈他何。”贾政忙道:“休如此纵了他。”因命他道:“今日
任你狂为乱道,先设议论来,然后方许你作。方才众人说的,可有使得的?”宝
玉见问,答道:“都似不妥。”贾政冷笑道:“怎么不妥?”宝玉道:“这是第
一处行幸之处,必须颂圣方可。若用四字的匾,又有古人现成的,何必再作。”
贾政道:“难道‘淇水’‘睢园’不是古人的?”宝玉道:“这太板腐了。莫若
‘有凤来仪’四字。”众人都哄然叫妙。贾政头道:“畜生,畜生,可谓‘管
窥蠡测’矣。”因命:“再题一联来。”宝玉便念道:
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贾政摇头说道:“也未见长。”说毕,
引众人出来。
方欲走时,忽又想起一事来,因问贾珍道:“这些院落房宇并几案桌椅都算
有了,还有那些帐幔帘子并陈设玩器古董,可也都是一处一处合式配就的?”贾
珍回道:“那陈设的东西早已添了许多,自然临期合式陈设。帐幔帘子,昨日听
见琏兄弟说,还不全。那原是一起工程之时就画了各处的图样,量准尺寸,就打
发人办去的。想必昨日得了一半。”贾政听了,便知此事不是贾珍的首尾,便命
人去唤贾琏。
一时,贾琏赶来,贾政问他共有几种,现今得了几种,尚欠几种。贾琏见问,
忙向靴桶取靴掖内装的一个纸折略节来,看了一看,回道:“妆蟒绣堆,刻丝弹
墨并各色绸绫大小幔子一百二十架,昨日得了八十架,下欠四十架。帘子二百挂,
昨日俱得了。外有猩猩毡帘二百挂,金丝藤红漆竹帘二百挂,黑漆竹帘二百挂,
五彩线络盘花帘二百挂,每样得了一半,也不过秋天都全了。椅搭,桌围,床裙,
桌套,每分一千二百件,也有了。”
一面走,一面说,倏尔青山斜阻。转过山怀中,隐隐露出一带黄泥筑就矮墙,
墙头皆用稻茎掩护。有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里面数楹茅屋。外面却是
桑,榆,槿,柘,各色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篱外山坡之下,有
一土井,旁有桔槔辘轳之属。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漫然无际。
贾政笑道:“倒是此处有些道理。固然系人力穿凿,此时一见,未免勾引起
我归农之意。我们且进去歇息歇息。”说毕,方欲进篱门去,忽见路旁有一石碣,
亦为留题之备。众人笑道:“更妙,更妙,此处若悬匾待题,则田舍家风一洗尽
矣。立此一碣,又觉生色许多,非范石湖田家之咏不足以尽其妙。”贾政道:
“诸公请题。”众人道:“方才世兄有云,‘编新不如述旧’,此处古人已道尽
矣,莫若直书‘杏花村’妙极,”贾政听了,笑向贾珍道:“正亏提醒了我。此
处都妙极,只是还少一个酒幌。明日竟作一个,不必华丽,就依外面村庄的式样
作来,用竹竿挑在树梢。”贾珍答应了,又回道:“此处竟还不可养别的雀鸟,
只是买些鹅鸭鸡类,才都相称了。”贾政与众人都道:“更妙。”贾政又向众人
道:“‘杏花村’固佳,只是犯了正名,村名直待请名方可。”众客都道:“是
呀。如今虚的,便是什么字样好?”
大家想着,宝玉却等不得了,也不等贾政的命,便说道:“旧诗有云:‘红
杏梢头挂酒旗’。如今莫若‘杏帘在望’四字。”众人都道:“好个‘在望’!
又暗合‘杏花村’意。”宝玉冷笑道:“村名若用‘杏花’二字,则俗陋不堪了。
又有古人诗云:‘柴门临水稻花香’,何不就用‘稻香村’的妙?”众人听了,
亦发哄声拍手道:“妙!”贾政一声断喝:“无知的业障,你能知道几个古人,
能记得几首熟诗,也敢在老先生前卖弄!你方才那些胡说的,不过是试你的清浊,
取笑而已,你就认真了!”
说着,引人步入茆堂,里面纸窗木榻,富贵气像一洗皆尽。贾政心中自是欢
喜,却瞅宝玉道。”此处如何?”众人见问,都忙悄悄的推宝玉,教他说好。宝
玉不听人言,便应声道:“不及‘有凤来仪’多矣。”贾政听了道:“无知的蠢
物!你只知朱楼画栋,恶赖富丽为佳,那里知道这清幽气像。终是不读书之过!”
宝玉忙答道:“老爷教训的固是,但古人常云‘天然’二字,不知何意?”
众人见宝玉牛心,都怪他呆痴不改。今见问‘天然’二字,众人忙道:“别
的都明白,为何连‘天然’不知?‘天然’者,天之自然而有,非人力之所成也。”
宝玉道:“却又来!此处置一田庄,分明见得人力穿凿扭捏而成。远无邻村,近
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
似非大观。争似先处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气,虽种竹引泉,亦不伤于穿凿。古
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强为地,非其山而强为山,虽百般精而终
不相宜……”未及说完,贾政气的喝命:“叉出去,”刚出去,又喝命:“回来!”
命再题一联:“若不通,一并打嘴!”宝玉只得念道:
新涨绿添浣葛处,好云香护采芹人。
贾政听了,摇头说:“更不好。”一面引人出来,转过山坡,穿花度柳,抚
石依泉,过了荼蘼架,再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药圃,入蔷薇院,出芭蕉坞,
盘旋曲折。忽闻水声潺湲,泻出石洞,上则萝薜倒垂,下则落花浮荡。众人都道:
“好景,好景!”贾政道:“诸公题以何名?”众人道:“再不必拟了,恰恰乎
是‘武陵源’三个字。”贾政笑道:“又落实了,而且陈旧。”众人笑道:“不
然就用‘秦人旧舍’四字也罢了。”宝玉道:“这越发过露了。‘秦人旧舍’说
避乱之意,如何使得?莫若‘蓼汀花溆’四字。”贾政听了,更批胡说。
于是要进港洞时,又想起有船无船。贾珍道:“采莲船共四只,座船一只,
如今尚未造成。”贾政笑道:“可惜不得入了。”贾珍道:“从山上盘道亦可以
进去。”说毕,在前导引,大家攀藤抚树过去。只见水上落花愈多,其水愈清,
溶溶荡荡,曲折萦迂。池边两行垂柳,杂着桃杏,遮天蔽日,真无一些尘土。忽
见柳阴中又露出一个折带朱栏板桥来,度过桥去,诸路可通,便见一所清凉瓦舍,
一色水磨砖墙,清瓦花堵。那大主山所分之脉,皆穿墙而过。
贾政道:“此处这所房子,无味的很。”因而步入门时,忽迎面突出插天的
大玲珑山石来,四面群绕各式石块,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而且一株花木
也无。只见许多异草: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巅,或穿石隙,甚至垂
檐绕柱,萦砌盘阶,或如翠带飘飘,或如金绳盘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
味芬气馥,非花香之可比。贾政不禁笑道:“有趣!只是不大认识。”有的说:
“是薜荔藤萝。”贾政道:“薜荔藤萝不得如此异香。”宝玉道:“果然不是。
这些之中也有藤萝薜荔。那香的是杜若蘅芜,那一种大约是茝兰,这一种大约是
清葛,那一种是金{艹登}草,这一种是玉蕗藤,红的自然是紫芸,绿的定是
青芷。想来《离骚》,《文选》等书上所有的那些异草,也有叫作什么藿蒳
姜荨的,也有叫作什么纶组紫绛的,还有石帆,水松,扶留等样,又有叫什么绿
荑的,还有什么丹椒,蘼芜,风连。如今年深岁改,人不能识,故皆像形夺名,
渐渐的唤差了,也是有的。”未及说完,贾政喝道:“谁问你来!”唬的宝玉倒
退,不敢再说。
贾政因见两边俱是超手游廊,便顺着游廊步入。只见上面五间清厦连着卷棚,
四面出廊,绿窗油壁,更比前几处清雅不同。贾政叹道:“此轩中煮茶操琴,亦
不必再焚名香矣。此造已出意外,诸公必有佳作新题以颜其额,方不负此。”众
人笑道:“再莫若‘兰风蕙露’贴切了。”贾政道:“也只好用这四字。其联若
何?”一人道:“我倒想了一对,大家批削改正。”念道是:
麝兰芳霭斜阳院,杜若香飘明月洲。
众人道:“妙则妙矣,只是‘斜阳’二字不妥。”那人道:“古人诗云‘蘼
芜满手泣斜晖’。”众人道:“颓丧,颓丧。”又一人道:“我也有一联,诸公
评阅评阅。”因念道:
三径香风飘玉蕙,一庭明月照金兰。贾政拈髯沉吟,意欲也题一联。忽抬头
见宝玉在旁不敢则声,因喝道:“怎么你应说话时又不说了?还要等人请教你不
成!”宝玉听说,便回道:“此处并没有什么‘兰麝’,‘明月’,‘洲渚’之
类,若要这样着迹说起来,就题二百联也不能完。”贾政道:“谁按着你的头,
叫你必定说这些字样呢?”宝玉道:“如此说,匾上则莫若‘蘅芷清芬’四字。
对联则是:
吟成豆蔻才犹艳,睡足酴醿梦也香。
贾政笑道:“这是套的‘书成蕉叶文犹绿’,不足为奇。”众客道:“李太
白‘凤凰台’之作,全套‘黄鹤楼’,只要套得妙。如今细评起来,方才这一联,
竟比‘书成蕉叶’犹觉幽娴活泼。视‘书成’之句,竟似套此而来。”贾政笑道:
“岂有此理!”
说着,大家出来。行不多远,则见崇阁巍峨,层楼高起,面面琳宫合抱,迢
迢复道萦纡,青松拂檐,玉栏绕砌,金辉兽面,彩焕螭头。贾政道:“这是正殿
了,只是太富丽了些。”众人都道:“要如此方是。虽然贵妃崇节尚俭,天性恶
繁悦朴,然今日之尊,礼仪如此,不为过也。”一面说,一面走,只见正面现出
一座玉石牌坊来,上面龙蟠螭护,玲珑凿就。贾政道:“此处书以何文?”众人
道:“必是‘蓬莱仙境’方妙。”贾政摇头不语。宝玉见了这个所在,心中忽有
所动,寻思起来,倒像那里曾见过的一般,却一时想不起那年月日的事了。贾政
又命他作题,宝玉只顾细思前景,全无心于此了。众人不知其意,只当他受了这
半日的折磨,精神耗散,才尽词穷了;再要考难逼迫,着了急,或生出事来,倒
不便。遂忙都劝贾政:“罢,罢,明日再题罢了。”贾政心中也怕贾母不放心,
遂冷笑道:“你这畜生,也竟有不能之时了。也罢,限你一日,明日若再不能,
我定不饶。这是要紧一处,更要好生作来!”
说着,引人出来,再一观望,原来自进门起,所行至此,才游了十之五六。
又值人来回,有雨村处遣人回话。贾政笑道:“此数处不能游了。虽如此,到底
从那一边出去,纵不能细观,也可稍览。”说着,引客行来,至一大桥前,见水
如晶帘一般奔入。原来这桥便是通外河之闸,引泉而入者。贾政因问:“此闸何
名?”宝玉道:“此乃沁芳泉之正源,就名‘沁芳闸’。”贾政道:“胡说,偏
不用‘沁芳’二字。”
于是一路行来,或清堂茅舍,或堆石为垣,或编花为牖,或山下得幽尼佛寺,
或林中藏女道丹房,或长廊曲洞,或方厦圆亭,贾政皆不及进去。因说半日腿酸,
未尝歇息,忽又见前面又露出一所院落来,贾政笑道:“到此可要进去歇息歇息
了。”说着,一径引人绕着碧桃花,穿过一层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门,俄见粉墙
环护,绿柳周垂。贾政与众人进去。
一入门,两边都是游廊相接。院中衬几块山石,一边种着数本芭蕉;那一
边乃是一棵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翠缕,葩吐丹砂。众人赞道:“好花,好
花!从来也见过许多海棠,那里有这样妙的。”贾政道:“这叫作‘女儿棠’,
乃是外国之种。俗传系出‘女儿国’中,云彼国此种最盛,亦荒唐不经之说罢了。”
众人笑道:“然虽不经,如何此名传久了?”宝玉道:“大约骚人咏士,以此花
之色红晕若施脂,轻弱似扶病,大近乎闺阁风度,所以以‘女儿’命名。想因被
世间俗恶听了,他便以野史纂入为证,以俗传俗,以讹传讹,都认真了。”众人
都摇身赞妙。
一面说话,一面都在廊外抱厦下打就的榻上坐了。贾政因问:“想几个什么
新鲜字来题此?”一客道:“‘蕉鹤’二字最妙。”又一个道:“‘崇光泛彩’
方妙。”贾政与众人都道:“好个‘崇光泛彩’!”宝玉也道:“妙极。”又叹:
“只是可惜了。”众人问:“如何可惜?”宝玉道:“此处蕉棠两植,其意暗蓄
‘红’‘绿’二字在内。若只说蕉,则棠无着落;若只说棠,蕉亦无着落。固有
蕉无棠不可,有棠无蕉更不可。”贾政道:“依你如何?”宝玉道:“依我,题
‘红香绿玉’四字,方两全其妙。”贾政摇头道:“不好,不好!”
说着,引人进入房内。只见这几间房内收拾的与别处不同,竟分不出间隔来
的。原来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木板,或“流云百蝠”,或“岁寒三友”,或山水人
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锦,或博古,或万福万寿各种花样,皆是名手雕镂,五彩
销金嵌宝的。一槅一槅,或有贮书处,或有设鼎处,或安置笔砚处,或供花设瓶,
安放盆景处。其槅各式各样,或天圆地方,或葵花蕉叶,或连环半璧。真是花团
锦簇,剔透玲珑。倏尔五色纱糊就,竟系小窗;倏尔彩绫轻覆,竟系幽户。且满
墙满壁,皆系随依古董玩器之形抠成的槽子。诸如琴、剑、悬瓶、桌屏之类,虽
悬于壁,却都是与壁相平的。众人都赞:“好精致想头!难为怎么想来!”
原来贾政等走了进来,未进两层,便都迷了旧路,左瞧也有门可通,右瞧又
有窗暂隔,及到了跟前,又被一架书挡住。回头再走,又有窗纱明透,门径可行;
及至门前,忽见迎面也进来了一群人,都与自己形相一样,──却是一架玻璃大
镜相照。及转过镜去,益发见门子多了。贾珍笑道:“老爷随我来。从这门出去,
便是后院,从后院出去,倒比先近了。”说着,又转了两层纱橱锦槅,果得一门
出去,院中满架蔷薇,宝相。转过花障,则见青溪前阻。众人咤异:“这股水又
是从何而来?”贾珍遥指道:“原从那闸起流至那洞口,从东北山坳里引到那村
庄里,又开一道岔口,引到西南上,共总流到这里,仍旧合在一处,从那墙下出
去。”众人听了,都道:“神妙之极,”说着,忽见大山阻路。众人都道“迷了
路了。”贾珍笑道:“随我来。”仍在前导引,众人随他,直由山脚边忽一转,
便是平坦宽阔大路,豁然大门前见。众人都道:“有趣,有趣,真搜神夺巧之至!”
于是大家出来。
那宝玉一心只记挂着里边,又不见贾政吩咐,少不得跟到书房。贾政忽想起
他来,方喝道:“你还不去?难道还逛不足!也不想逛了这半日,老太太必悬挂
着。快进去,疼你也白疼了。”宝玉听说,方退了出来。
至院外,就有跟贾政的几个小厮上来拦腰抱住,都说:“今儿亏我们,老爷
才喜欢,老太太打发人出来问了几遍,都亏我们回说喜欢,不然,若老太太叫你
进去,就不得展才了。人人都说,你才那些诗比世人的都强。今儿得了这样的彩
头。该赏我们了。”宝玉笑道:“每人一吊钱。”众人道:“谁没见那一吊钱!
把这荷包赏了罢。”说着,一个上来解荷包,那一个就解扇囊,不容分说,将宝
玉所佩之物尽行解去。又道:“好生送上去罢。”一个抱了起来,几个围绕,送
至贾母二门前。那时贾母已命人看了几次。众奶娘丫鬟跟上来,见过贾母,知不
曾难为着他,心中自是欢喜。
少时袭人倒了茶来,见身边佩物一件无存,因笑道:“带的东西又是那起没
脸的东西们解了去了。”林黛玉听说,走来瞧瞧,果然一件无存,因向宝玉道:
“我给的那个荷包也给他们了?你明儿再想我的东西,可不能够了!”说毕,赌
气回房,将前日宝玉所烦他作的那个香袋儿──才做了一半──赌气拿过来就铰。
宝玉见他生气,便知不妥,忙赶过来,早剪破了。
宝玉已见过这香囊,虽尚未完,却十分精巧,费了许多工夫。今见无故剪了,
却也可气。因忙把衣领解了,从里面红袄襟上将黛玉所给的那荷包解了下来,递
与黛玉瞧道:“你瞧瞧,这是什么!我那一回把你的东西给人了?”林黛玉见他
如此珍重,带在里面,可知是怕人拿去之意,因此又自悔莽撞,未见皂白,就剪
了香袋。因此又愧又气,低头一言不发。宝玉道:“你也不用剪,我知道你是懒
待给我东西。我连这荷包奉还,何如?”说着,掷向他怀中便走。黛玉见如此,
越发气起来,声咽气堵,又汪汪的滚下泪来,拿起荷包来又剪。宝玉见他如此,
忙回身抢住,笑道:“好妹妹,饶了他罢!”黛玉将剪子一摔,拭泪说道:“你
不用同我好一阵歹一阵的,要恼,就撂开手。这当了什么。”说着,赌气上床,
面向里倒下拭泪。禁不住宝玉上来“妹妹”长“妹妹”短赔不是。
前面贾母一片声找宝玉。众奶娘丫鬟们忙回说:“在林姑娘房里呢。”贾母
听说道:“好,好,好!让他姊妹们一处顽顽罢。才他老子拘了他这半天,让他
开心一会子罢。只别叫他们拌嘴,不许扭了他。”众人答应着。黛玉被宝玉缠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