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疯癫癫,挥霍谈笑而至。及至到了他门前,看见士隐抱着英莲,那僧便大哭起
来,又向士隐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
士隐听了,知是疯话,也不去睬他。那僧还说:“舍我罢,舍我罢!”士隐不耐
烦,便抱女儿撤身要进去,那僧乃指着他大笑,口内念了四句言词道:
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
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士隐听得明白,心下犹豫,意欲问他们来历。只听道人说道:“你我不必同
行,就此分手,各干营生去罢。三劫后,我在北邙山等你,会齐了同往太虚幻境
销号。”那僧道:“最妙,最妙!”说毕,二人一去,再不见个踪影了。士隐心
中此时自忖:这两个人必有来历,该试一问,如今悔却晚也。
这士隐正痴想,忽见隔壁葫芦庙内寄居的一个穷儒──姓贾名化、表字时飞、
别号雨村者走了出来。这贾雨村原系胡州人氏,也是诗书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
世,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乡无益,因进京求
取功名,再整基业。自前岁来此,又淹蹇住了,暂寄庙中安身,每日卖字作文为
生,故士隐常与他交接。
当下雨村见了士隐,忙施礼陪笑道:“老先生倚门伫望,敢是街市上有甚新
闻否?”士隐笑道:“非也。适因小女啼哭,引他出来作耍,正是无聊之甚,兄
来得正妙,请入小斋一谈,彼此皆可消此永昼。”说着,便令人送女儿进去,自
与雨村携手来至书房中。小童献茶。方谈得三五句话,忽家人飞报:“严老爷来
拜。”士隐慌的忙起身谢罪道:“恕诳驾之罪,略坐,弟即来陪。”雨村忙起身
亦让道:“老先生请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说着,士隐已出前厅去
了。
这里雨村且翻弄书籍解闷。忽听得窗外有女子嗽声,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
原来是一个丫鬟,在那里撷花,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明,虽无十分姿色,却亦
有动人之处。雨村不觉看的呆了。
那甄家丫鬟撷了花,方欲走时,猛抬头见窗内有人,敝巾旧服,虽是贫窘,
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这丫鬟忙转身回避,心
下乃想:“这人生的这样雄壮,却又这样褴褛,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说的什么贾
雨村了,每有意帮助周济,只是没甚机会。我家并无这样贫窘亲友,想定是此人
无疑了。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如此想来,不免又回头两次。雨村见他回
了头,便自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便狂喜不尽,自为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雄,
风尘中之知己也。一时小童进来,雨村打听得前面留饭,不可久待,遂从夹道中
自便出门去了。士隐待客既散,知雨村自便,也不去再邀。
一日,早又中秋佳节。士隐家宴已毕,乃又另具一席于书房,却自己步月至
庙中来邀雨村。原来雨村自那日见了甄家之婢曾回顾他两次,自为是个知己,便
时刻放在心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对月有怀,因而口占五言一律云: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
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雨村吟罢,因又思及平生抱负,苦未逢时,乃又搔首对天长叹,复高吟一联
曰:
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
恰值士隐走来听见,笑道:“雨村兄真抱负不浅也!”雨村忙笑道:“不过
偶吟前人之句,何敢狂诞至此。”因问:“老先生何兴至此?”士隐笑道:“今
夜中秋,俗谓‘团圆之节’,想尊兄旅寄僧房,不无寂寥之感,故特具小酌,邀
兄到敝斋一饮,不知可纳芹意否?”雨村听了,并不推辞,便笑道:“既蒙厚爱,
何敢拂此盛情。”说着,便同士隐复过这边书院中来。
须臾茶毕,早已设下杯盘,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说。二人归坐,先是款斟漫饮,
次渐谈至兴浓,不觉飞觥限斝起来。当时街坊上家家箫管,户户弦歌,当头一轮
明月,飞彩凝辉,二人愈添豪兴,酒到杯干。雨村此时已有七八分酒意,狂兴不
禁,乃对月寓怀,口号一绝云:
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士隐听了,大叫:“妙哉!吾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飞腾之
兆已见,不日可接履于云霓之上矣。可贺,可贺!”乃亲斟一斗为贺。雨村因干
过,叹道:“非晚生酒后狂言,若论时尚之学,晚生也或可去充数沽名,只是目
今行囊路费一概无措,神京路远,非赖卖字撰文即能到者。”士隐不待说完,便
道:“兄何不早言。愚每有此心,但每遇兄时,兄并未谈及,愚故未敢唐突。今
既及此,愚虽不才,‘义利’二字却还识得。且喜明岁正当大比,兄宜作速入都,
春闱一战,方不负兄之所学也。其盘费馀事,弟自代为处置,亦不枉兄之谬识矣!”
当下即命小童进去,速封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又云:“十九日乃黄道之期,
兄可即买舟西上,待雄飞高举,明冬再晤,岂非大快之事耶!”雨村收了银衣,
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那天已交了三更,二人方散。
士隐送雨村去后,回房一觉,直至红日三竿方醒。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再写
两封荐书与雨村带至神都,使雨村投谒个仕宦之家为寄足之地。因使人过去请时,
那家人去了回来说:“和尚说,贾爷今日五鼓已进京去了,也曾留下话与和尚转
达老爷,说‘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总以事理为要,不及面辞了。’”士隐听了,
也只得罢了。
真是闲处光阴易过,倏忽又是元宵佳节矣。士隐命家人霍启抱了英莲去看社
火花灯,半夜中,霍启因要小解,便将英莲放在一家门槛上坐着。待他小解完了
来抱时,那有英莲的踪影?急得霍启直寻了半夜,至天明不见,那霍启也就不敢
回来见主人,便逃往他乡去了。那士隐夫妇,见女儿一夜不归,便知有些不妥,
再使几人去寻找,回来皆云连音响皆无。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落,
岂不思想,因此昼夜啼哭,几乎不曾寻死。看看的一月,士隐先就得了一病,当
时封氏孺人也因思女构疾,日日请医疗治。
不想这日三月十五,葫芦庙中炸供,那些和尚不加小心,致使油锅火逸,便
烧着窗纸。此方人家多用竹篱木壁者,大抵也因劫数,于是接二连三,牵五挂四,
将一条街烧得如火焰山一般。彼时虽有军民来救,那火已成了势,如何救得下?
直烧了一夜,方渐渐的熄去,也不知烧了几家。只可怜甄家在隔壁,早已烧成一
片瓦砾场了。只有他夫妇并几个家人的性命不曾伤了。急得士隐惟跌足长叹而已。
只得与妻子商议,且到田庄上去安身。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无非抢田
夺地,鼠窃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难以安身。士隐只得将田庄都折变
了,便携了妻子与两个丫鬟投他岳丈家去。
他岳丈名唤封肃,本贯大如州人氏,虽是务农,家中都还殷实。今见女婿这
等狼狈而来,心中便有些不乐。幸而士隐还有折变田地的银子未曾用完,拿出来
托他随分就价薄置些须房地,为后日衣食之计。那封肃便半哄半赚,些须与他些
薄田朽屋。士隐乃读书之人,不惯生理稼穑等事,勉强支持了一二年,越觉穷了
下去。封肃每见面时,便说些现成话,且人前人后又怨他们不善过活,只一味好
吃懒作等语。士隐知投人不着,心中未免悔恨,再兼上年惊唬,急忿怨痛,已有
积伤,暮年之人,贫病交攻,竟渐渐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
可巧这日拄了拐杖挣挫到街前散散心时,忽见那边来了一个跛足道人,疯癫
落脱,麻屣鹑衣,口内念着几句言词,道是: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士隐听了,便迎上来道:“你满口说些什么?只听见些‘好’‘了’‘好’
‘了’。”那道人笑道:“你若果听见‘好’‘了’二字,还算你明白。可知世
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我这歌儿,
便名《好了歌》”士隐本是有宿慧的,一闻此言,心中早已彻悟。因笑道:“且
住!待我将你这《好了歌》解注出来何如?”道人笑道:“你解,你解。”士隐
乃说道: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
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
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
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
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
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
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那疯跛道人听了,拍掌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隐便说一声“走罢!”
将道人肩上褡裢抢了过来背着,竟不回家,同了疯道人飘飘而去。当下烘动街坊,
众人当作一件新闻传说。封氏闻得此信,哭个死去活来,只得与父亲商议,遣人
各处访寻,那讨音信?无奈何,少不得依靠着他父母度日。幸而身边还有两个旧
日的丫鬟伏侍,主仆三人,日夜作些针线发卖,帮着父亲用度。那封肃虽然日日
抱怨,也无可奈何了。
这日,那甄家大丫鬟在门前买线,忽听街上喝道之声,众人都说新太爷到任。
丫鬟于是隐在门内看时,只见军牢快手,一对一对的过去,俄而大轿抬着一个乌
帽猩袍的官府过去。丫鬟倒发了个怔,自思这官好面善,倒像在那里见过的。于
是进入房中,也就丢过不在心上。至晚间,正待歇息之时,忽听一片声打的门响,
许多人乱嚷,说:“本府太爷差人来传人问话。”封肃听了,唬得目瞪口呆,不
知有何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