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德秋不是第一次来列松房间了。列松是个没什么架子的师兄,经常撺掇着许多内门弟子一起晚课结束去吃宵夜,有时候是就地取材祸害后山里的动物们,有时候是下山去附近的村镇上打牙祭。吃完饭他还会带人回自己房间里打吊牌,彻夜聊天。
这种活动沈德秋只参加过一次,很快就因为受不了那群人的吵闹而远远避开了。
大少爷这辈子干过最粗俗的活儿,就是进入暮白山后被要求自己洗衣做饭。但要他幕天席地坐着喝酒唱歌,沈德秋实在是做不到,也不明白沈潮生是怎么忍受列松的——他两住一个院子,一墙之隔,肯定不怎么隔音。
和沈德秋整齐简洁的房间不同,列松的房间乱得要命,书架横七竖八摆得像个小型迷宫,地面上到处扔着衣服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凡间玩意儿。
他抿着唇跨过那些‘路障’,绕过歪七扭八的书架,终于看见趴在床上解九连环玩儿的列松。
沈德秋走过去时,列松手里的九连环恰好解开。他抬头看向沈德秋,脸上弯起轻快笑意:“睡醒了?”
沈德秋不语,走过去掀了列松衣服,露出的皮肉果然都有被私寡池池水侵蚀过的伤口。他抽了把小凳子坐在床边,低声:“我来给你上药。”
列松把脸埋在枕头里,吃吃的笑,说:“你那张脸不像是来给我上药,倒像是来给我哭坟……哎哟!你怎么还摁我伤口呢?”
沈德秋冷着脸:“师兄,你可以不说话的。”
列松悻悻:“我这不是,不习惯冷场嘛。”
沈德秋:“……下次不用管我。”
“那哪行!”列松想也不想便拒绝,“你是我师弟,我不管你还能管谁啊?”
沈德秋扭过脸看他,列松还保持着整张脸埋在枕头里的姿势,只留给沈德秋一个黑漆漆的后脑勺。沈德秋再度沉默,垂下眼时咬紧了自己的下唇。
列松自顾自继续往下说:“所以你这次为什么被罚?都让你去私寡池了,看来师父气得不轻。”
沈德秋:“师兄——修行之人,是不是就要完全脱离自己在凡间的血亲,要和她们变成陌路,才能在修为上更上一层楼?”
“可是怎么有人能抛弃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家人,就为了去追求那虚无缥缈的大道呢?”
他的话越到后面,声音越轻,仿佛不是在和列松说话,而是在自言自语。
列松翻了个身,盘腿坐起,有些无奈的望着沈德秋:“你问我这个问题,就有点为难我了。我是孤儿,自有记忆起就在暮白山里生活,所以很难体会你的心情。”
沈德秋微微扯动嘴角,“所以师父才说师兄天赋异禀,是适合修道的好苗子。”
他又何尝不知道呢?
会让沈潮生生气的并非修炼时偷奸耍滑,而是偷奸耍滑之后修为还没有半分精进。列松尽管性格散漫又跳脱,但他的修为始终稳扎稳打的在进步,而且无论出去做什么样的任务,列松身上永远干干净净,不沾任何多余的因果。
他就好像天生是为了修道求道而生的人,有天赋,又没有任何血缘情感上的牵绊。
列松伸出手去摸了下沈德秋脑袋,偏过脸时脸上又挂起笑容,眼眸弯弯,“但我觉得,在人间有牵绊也不是坏事。”
“修道者长寿,你有几百年的时间,即使抽出几十年来陪伴她们,送她们最后一程,不也是很好的一场修行吗?修道重在于悟而不是闷头乱跑,若是方向不对,就算跑得精疲力尽,也无法抵达正确的终点。”
沈德秋愣了愣,嘴巴微张,喃喃自语:“是我没有找对方向吗……”
“可是——可是师父他——”
“我先声明啊,”列松忽然色一肃,举起手做发誓状,“作为弟子,我对师父那绝对是尊敬有加,视若亲父,没有半分微词的!”
“但是吧,对于师父他半路悟道抛下妻儿的行为,我仍旧觉得那是错误的。”
沈德秋错愕的睁大双眼:“你也觉得——师父错了?”
列松耸了耸肩,道:“当然做错了!这世间哪里有随便抛弃自己妻子儿女的道理?就算是老虎都知道不能吃掉自己的孩子,可师父却毫无征兆的抽身离开,留下一个孕妇面对世俗指责,这也就是我打不过师父……咳咳!话题扯远了。”
“总之,镜流你在感情上,可千万别学师父。虽然我们暮白山不允许内门弟子婚嫁,但你若是有了喜欢的人,一定要认真对待她,能娶就娶,不能娶也要和人家姑娘说清楚。”
“不能婚嫁的规定是用来约束我们的,却不是我们用来伤害别人感情的理由。”
青年殷切叮嘱,说话时那张脸上挂着轻快灿烂的笑脸,这场景居然莫名对上了镜流尚未进入暮白山前,对自己父亲的幻想。
他幻想中的父亲也应该是这般,风趣开朗,健谈通透。
“哦对了,那个平安符你没有用吗?”
沈德秋从怀里掏出被自己捏成一团的平安符,还给列松,板起脸:“师父说了,修行应该刻苦,不要老是想着走捷径。”
列松一下子垮了脸,伸手去揉沈德秋脑袋,叹气:“完了,你以后会变成我们暮白山最古板最没有意思的剑修。”
沈德秋一晃脑袋,躲开了列松的手,面无表情:“剑修只要够强就可以了,有趣无趣又有什么区别。”
“不过那个平安符……不是中原的东西吧?”
垂眼扫过那枚平安符上再旺盛不过的女娲灵力,沈德秋眉头微皱。列松抬手掂走他手心那团皱巴巴的符咒,嘴角翘起,笑出上排牙。
那笑容太灿烂,灿烂得有点傻气——傻乎乎的笑容出现在漂亮青年脸上,莫名违和。
他将符咒展开又仔细的压平皱褶,道:“我上次出任务,认识的一个南诏朋友,她给我的。”
提到自己的南诏朋友,列松脸上笑容又灿烂了一些,眼睛弯得只剩下眼睫,根本看不见眼瞳了。沈德秋头一次知道自己师兄居然可以笑得像他们师侄养的那条狗一样灿烂。
他沉默了一会儿,眉头皱起,不解:“你有什么高兴的事吗?笑成这样。”
沈德秋毕竟年轻,早早拜入了暮白山,满脑子都被繁重修行折磨得只剩下怎么练剑了,完全没有把列松灿烂的笑脸和他的那位南诏朋友联系到一起。
“就是,想起我朋友了,我高兴嘛。”列松捧着自己重新叠好的三角符咒,再度露出一连串‘嘿嘿嘿’的傻笑。
“你不知道,我那个朋友特别有意思。恁大一蜘蛛,她徒手抓,抓来和蜈蚣一起煲汤,她可太厉害了!”
沈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