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学问做到了深处,他觉得言简意赅处,旁人未必解得其真。
我读了“天”字诀开篇几段,毫无头绪,连换几门,终于在“水”字诀的心法上试出了反应;练得月余,新功未有寸进,本门的武功却急遽消褪,再练将下去,不日便成废人,只得停下。
”耿照心念一动。
“那门主她……”“那孩子特别。
”姥姥叹了口气,淡道:“她自小心思单纯,差一点儿便算是傻了。
我试出《玄嚣八阵字》的艰险,嘱她切莫再练,她却没听,一个人傻傻地钻研“地”字诀,待我发现时,她一身本门内功俱已散去,我和她师父这十几年来的心血算白费啦。
”常人至此,不免灰心丧志,自暴自弃,从此一蹶不振,但雪艳青却耐着性子继续练功,专心一意、持之以恒,竟又将消失的内力一点一滴练回来,“地”字诀终于大成,战无不胜的黑道魁首“玉面蟏祖”于焉诞生,一手开拓出天罗香教史上前所未见的巨大版图。
“为了试验这般练法究竟靠不靠谱,我将八诀分交不同的人秘密修习,却得不到第二个成功的例子。
”姥姥叹息。
“事实证明,我的判断是对的,艳儿才是唯一的特例。
《玄嚣八阵字》深奥难解,若无韩破凡亲自点拨,常人难以自行领悟,一味强练,不免止于“功力全失”的阶段;此后就算按照甲中镌刻,继续往下练,也无法练回功力,遑论大成。
”耿照只觉不可思议。
韩破凡是拱手让国、扬帆出海的磊落英杰,心怀朗朗,莫说讬付族弟的毕生武学心血不会有假,在经诀故意布置陷阱害人,怎么想都不是虎帅的作风,事实上也全无必要。
只能说研武如治学,钻研到深处,博学鸿儒目中所见、心中所想,便是相授之意拳拳,升斗小民也未必能理解;单就“看不懂”一节论,他与独孤弋虽属两个极端,结果倒是不约而同,难怪姥姥如此无奈。
明明握有太祖与虎帅的绝学却等于没有,这运气是何等骇人的背!都背到姥姥家了。
耿照一方面同情天罗香的遭遇,却又觉得十分好笑,正憋得辛苦,忽然灵机一动,不禁跳了起来。
“那金甲内的《玄嚣八阵字》经文,姥姥可曾拓得缮本?”蚳狩云放下薄册,抬起头来,表情难得地严肃起来。
“我不禁你看,练武之人谁不想一睹虎帅绝学?可如今之首要,却是独孤弋遗笔,不能勘破“残拳”之秘,你连命都保不住,便看了《玄嚣八阵字》,又有什么用?”耿照强抑兴奋,耐着性子解释。
“残拳的余劲在我身子里聚而不散,把一切内外功力吞吃殆尽。
我是想:若以《玄嚣八阵字》心诀,能不能自我体内,将残拳的劲力逐步化消,终归于无?”蚳狩云猛然会意,几欲起身,突然色一黯,旋复如常,又是那副云淡风清的模样,慵懒翻着胡床上的薄册。
“《玄嚣八阵字》纵有缮本,知其练不得后,我已将之毁去,以免落入哪个贪心丫头手里,平白害了教门中人。
世间仅存的玄嚣八阵字心诀,就只有艳儿那副金甲。
”“我知道埋在哪儿。
”耿照当机立断。
“我去取——”“不行!”姥姥罕见地露出疾厉之色,斥喝甫一出口便即省觉,天罗香实质的主人于此终于显现出强大的自制力,容色稍霁,和声道:“以你现下的身子,我谷中随便哪个鲁莽丫头,一剑便能要了你的性命,你谷外的仇家对头呢?他们可是好相与的?”耿照语塞。
她见稳住了少年,情益发和悦,怡然续道:“你是怎么受的伤、又是何人所伤,我从没问过你,那是因为姥姥觉得,待你再多信任姥姥一些,该说时自然便会说。
防人之心不可无,混迹江湖,本该牢记这个道理。
”耿照听得惭愧起来,急忙辩解:“我不是……姥姥自是信得过的……只是……唉!我嘴笨得很,不太会说话,总之姥姥莫生我的气,我真没有见疑的意思。
”蚳狩云微微一笑,颔首道:“听你这么说,姥姥很欢喜。
此际谷中多事,艳儿又不在身边,平日亲近的也只剩下薰儿啦,偏生她又不得擅离禁道,保护你出谷取甲。
幼玉丫头的剑法是不错的,可惜破了身子,又耗内力结丹,否则亦不失为是选择。
”雪艳青苏合薰云云,尚且不干他的事,最末一人却是拿贼拿赃,活逮的现行,想赖都赖不掉。
破了盈幼玉身子的凶手只得缩颈垂首,乖乖落坐,底气一泄千里,淡淡泛着忧伤。
蚳狩云也没想太过挤兑他,这种手段须适可而止,才能发挥最好的效果,想了一想,又道:“你画图拿不拿手?若能简单绘下藏甲处的路观图,姥姥再着人出谷去取。
以你现下的光景,出谷恐有性命之忧,姥姥不许。
”耿照可不敢在她的面前自称能画,然而藉夺舍大法“入虚静”之能,却有一样别人没有的好处,但凡耿照所见所闻、藏于意识底层者,皆可以此法复取之;进入冥想状态之后,那些画面就像一幅幅被整理归纳好的图,只消打开正确的屉柜便可见得。
绘制路观指引,靠的是对方位里程的概念,这方面“眼见为凭”的印象帮助不大,只是当时夜黑风高,沿河的景物甚是荒凉,也没什么明显的地标,耿照粗略地画下简图,拈着炭枝犹豫了一会儿,闭目垂首,意识沉入虚空。
他记得埋甲处附近有个小水潭。
水风吹过扶疏的林叶,伸出水岸的斜枝不住轻轻摇晃着,还有潭面上被吹皱了的半轮月……尽管意识深层里的画面无比清晰,但耿照一回,纸上的涂鸦只能说“惨不忍睹”,勉强看得出水潭林树、斜月倒影的样子,只是线条歪歪扭扭,像是出自醉猫之手,所幸标示埋甲处的那枚石头描绘得甚仔细,算是不过不失。
“你倒扶得一手好乩。
”姥姥昂颈微眺,面露微笑,斜椅胡床的姿态仍旧是优雅从容。
耿照只能一迳苦笑:“他日我退出江湖,不定可以改做这行。
”蚳狩云扬扬手里的薄册,悠然道:“那束纸片你研读了几日,看来是瞧不出什么端倪啦。
不如换个法子,从“你是怎么使出残拳的”这点下手,理出头绪来,再与独孤弋的疯话参照,兴许是条路。
”耿照才发现她手里的册子甚是眼熟,一瞥封面上的“霞照刀法”四字,不由一愣:“怎么天罗香也有一部同名的武功?”再看得几眼,见字体娟秀工整,分明是染红霞的手笔,脑子一热,一张黝黑的娃娃脸红如熟柿,要抢要遮已迟了。
姥姥前后翻了大半天,怕都能背啦,遮抢个什么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