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异光消失,水精内的青芒略微收敛,染红霞的双掌仍按在水精上,缓缓睁开眼睛。
“你说得没错,五阴大师真有一双血丝密布的异眼瞳。
”她轻叹了口气,却非遗憾或惊惧之意,而是又欣赏了一次死魔之剑的欢喜满足。
“你能自由进出水精了么?”耿照实想不出更恰当的说法,姑且将水精当成谷中那座贮藏残简拓片的院舍,读取其中的影像,就像入屋取物。
染红霞立时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毋须多费唇舌,颔首道:“只消心中生出“不看”的念头,便能退出;若想看得快些,想着“加快”即可,我适才又看了一遍大师之剑。
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妙之物。
”扶着祭坛边上的白玉雕栏坐下,仍是玉腿半跏轻捏莲诀,运起天覆功调复真气。
耿照注意到她额际汗珠点点,显是消耗甚钜,看来运使这块烟丝水精的代价与时间长短无关,关键在于看了多少东西。
水精与女郎的玉手分离后,便不再焕发耀眼青芒,但中心的烟丝雾团仍不住旋绕,生机满蕴,并未回复成先前冰冷死物的模样。
耿照不敢离开伊人,待在探臂可及的范围内为她护法,一面打量着这枚可贮影像的特异水精,暗忖道:“若我也能看见影像,那就好了。
我的内力较红儿浑厚,说不定看得到石壁封闭的景象,又或其他出谷的线索。
”自习得碧火功,这是头一回在内力的计较上使不上力,过往对手中,纵是修为远胜于他如岳宸风、李寒阳等,也不得不对他深厚的根基刮目相看。
偏生这水精只对天覆功有反应,耿照无奈之余,亦颇不是滋味,直到一个大胆绝伦、却又入情入理的念头掠过脑海——论与鳞族之渊源,什么比得上他脐中的化骊珠!宝宝锦儿当日在阿兰山道所言,重又涌上心头;耿照只犹豫了短短一霎,咬牙运起骊珠力,徐徐送入水精,蓦地水精大放光明,却非是见过的苍色青芒,而是水波般的绿光!与适才的满室粼波相比,此际的水精简直就是一团绿色烈日,耿照完全无法直视,两眼被刺得泪水直流,痛苦闭目,隔着眼帘仍觉光炽,慌忙后退,背脊冷不防撞上硬物,随即摸到一团温香绵软、却又极富弹性的玲珑娇躯,原来是退到了雕栏边。
耳边依稀听到染红霞“怎么了”的殷殷娇呼,脑子里热烘烘地全然无法思考,勉力想睁开被烈光刺伤的眼睛,朦胧的视界骤尔一亮,满目鲜绿倏然转红。
那熟悉的炽亮剥夺了他的平衡,耿照足下倏空,原本踏着的白玉铺板消失不见,身子急遽坠落;仿佛过了许久,又似于顷刻之间,“砰!”双脚才又踏着了实地。
耿照本以为自己摔出了个大坑,才得这般轰然;低头瞧去,见一双白皙的赤脚踏在地上,两端略扁、中间鼓起的视野看什么都很怪,花了好些时间才恢复,耿照却只有惊骇更甚而已。
那不是他的脚。
耿照迄今十八年的人生里,不知洗了几回脚,从小姊姊耿萦就非常留心弟弟的起居习性,无论玩得多脏多野,总要在院前水缸洗了脚才准进屋。
他对自己的双脚非常熟悉。
踏在地上的这双脚虽亦是男子所有,却比他见过的都要白而修长,小腿肌肉结实虬劲,细长的足趾不带一丝阴柔气息,只觉雍容高贵。
他平生所识,指剑宫的聂二、沐四皆是肤色白皙的美男子,亦有王孙贵胄之气,然而与这双赤脚的主人相比,不知怎地竟有些失色。
这决计不是耿照的脚,虽然长到了他的身上。
随着视线里的物件形状恢复正常,五感知觉也逐一复苏:风,空气很湿很润,水气覆在肌肤上……白玉石板有着生苔似的黏滑,远处传来瀑布的轰隆声响,火炬的焦油与烧烟气息……他穿了件茧绸似的厚袍子,触感却比他所知的绸缎都要粗砺,轻刮着肌肤的感觉有种出人意表的熨贴与舒适,一如走入地宫的那条路。
耿照想低头检查身上的衣物,才发现自己一动也不能动;并非四肢百骸瘫软无力,相反的在身体深处,差不多就是自脐间直直贯入的位置,有股潮浪般的巨力潜伏,光察其气息,就不敢再想像释放时该有多么惊人——耿照开始明白,方才为何会有“撞破地面”的错觉了。
与这具蓄满力量的躯体相比,大地脆弱如一张薄纸,仅仅是站立吐息,都有使之崩解的危险!自得鼎天剑脉以来,耿照对自己肉体的强韧极具信心,然而和这个身体比起来,他弱小得宛若婴孩,连跪伏在这双赤脚边的资格都没有,遑论与之并立于大地上。
(力量……绝对无敌的盖世之力,原来是这种感觉!)他想仰天大吼,或动一动臂膀、运劲跃起——只要能明白这身体运用力量的法门,哪怕一下也好,将窥得一处从未见过、甚至无法想像的崭新天地!像在城北小院遭遇的,打得宫二、刀侯弟子等一干高手倒地不起的黑衣怪客,并非什么精怪化身非人恶魔,那人不过是突破了武学上的某个槛,进而掌握力量的真谛,一如这具躯壳的主人。
——若是这样……总有一天,我也能办得到!(要是能动上一动、亲自运使一下这个身体,胜得三十年……不,至少是六十年以上的苦功!这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却又难以想像的境界啊!)他不知染红霞透过水精看到了什么,但他完全无法控制这幻境里的身躯,连转动眼球亦不能,只能随原主的动作见其所见,闻其所闻。
打着赤脚、身穿异服的男子视线落在半空中,自始至终都昂着头,只能从余光瞥见星垂四野,两侧一支接一支的焰顶燃向远方。
那正是瀑布水声的方向。
这里是三谷么?耿照心想,忽生出一股强烈的感觉,明明白白告诉他:此间便是你所想的三谷。
是的,就是这里。
就是你想的地方。
还来不及深究,男子双臂一振,身后披风猎响,向前迈开了步伐。
耿照被他使用每块肌肉的方式,以及举手投足间重心的巧妙移转所迷,仿佛有人正为他试演一套极其高明的武功,以最直觉的形式,就连最幽微的疑问都能立刻被完美解答,再无一处不明,那种痛快的感觉简直难以言说。
若非周围爆出轰天价响的山呼,耿照可能就此沉醉,迷失在这绝妙的境中。
他被此起彼落的呼声唤回,才发现听不懂呼喊的内容;语调似曾相识,像是从小听惯的本地方言,却无法辨出意思,像故意将土话转了调子,以更快的频率说出,怕连土生土长的东海人都无法听懂。
强横无匹的内力修为,使五感提升到耿照无法想像的境地,几可一层一层听见人们的欢呼、心跳、气息,乃至低声交谈时牙齿磕碰、舌尖翻搅的声响,当然也包括刻意压低、自以为安全无虞的蔑哼及吐唾。
如若有意,甚至能在耳鼓深处拉起筛子,将这些混乱交错又钜细靡遗的声响一层一层地筛开,想听见左后方约三丈远、那匿于山呼不息的人墙背后窃窃私语的任两人,不过是转念间事。
然而连筛选的权力,亦操纵在原主手中,耿照只能被动聆听。
听不懂,耿照泄气地想。
要是能明白就好了——念头方生,鴃舌般的异地言语忽然显出了意义,自夹道之人口中吐出的话语全然没变,发音、语调、抑扬顿挫……等等,都与印象中的一模一样——至少在耿照听来是这样——只是他霎时就明白了它们的意思,仿佛这些人说的是朝廷官话、东海方言,或耿老铁远方家乡的土腔。
原来如此。
耿照心念一动,想起了染红霞自述脱离水精幻境的那些话。
她在幻境中亦无自由,视线始终定于一处,无论现实中她走出了多远,所见的影像永远是固定的那一点。
假设这些不是幻象,而是往昔之事的真实记录,那么一切就说得通了:心识被吸入水精之人,无论他或红儿,不过是检阅记录而